在九里海滩写万言书的文化疯子不见了

我出生在海边,穿过204国道,再往东边走上一二公里就是大海,但一直到初中,我都没机会去海边,大海太危险。

第一次去海边,并没有被多彩的贝壳所吸引,也没有被壮阔的大海所震惊,反而是连绵不绝的堤坝上那写满了蝇头小楷的万言书(何止是万言)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大概的意思就是某某省政府不公,某某某某县领导、市领导、省领导加害自己等等。那个年纪的孩子没有办法静下心来耐着性子将其读完,现在想想,读完估计得至少花掉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书写者是谁,至少是个文化人,能在石头上面写一手漂亮的好字,不是常人所为。经过204国道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蹬三轮的老太太,疾驶而过。明明是三个轮子的车,却只用两个轮子跑。

后来认出此妪,正是我二姨,二姨比母亲大十岁,我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小老太太,个子很矮,门牙掉了一颗常年不修,口音还重,说话含糊不清。我对二姨的记忆,就是她爱喝喜酒,几乎一辈子都蹬着个小三轮到处喝喜酒。前几年我回老家,去探望二姨,问她最近忙什么啊?她说喝喜酒。而二姨夫去世已经很久了,他是炸油条的,早早地赢得我的敬畏。每次看到滚烫的大油锅,我总觉得他跟阎王爷私交不一般,阎王爷也不经念叨,没两年就把二姨夫接走了。

我回到家里一直对海堤上的万言书念念不忘,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父亲看出我有心事,问我下午去了哪里。我倒也坦白,说去海边了。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总是板着脸,人送外号“黑面校长”。学生们最怕他,一旦被分配到他的考场,原本打算作弊的学生都会主动弃械投降、相互举报揭发。我小时候也怕父亲,跟父亲话不多,两个人的关系仅限于打招呼。

父亲说,去海边为什么还不高兴?我忍不住就把海边看到的万言书跟父亲讲了。我还特地绘声绘色地将故事包装成一个惊天奇案,但父亲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说了一句,那人因为高考失利疯了,到处告状说自己被人顶替了。我听到真相就越发地惆怅起来,想见见作者本尊。

没想到两年后,真的在海边见到了。

我当时已经念初中二年级,经常逃课跑到海边去玩,或者去废弃的抗战碉堡、山上遗留的战壕去探险。那天下午,刚赶上涨潮,我将自行车停在堤坝旁,兴致冲冲下海,岔开腿坐在被海浪拍打的沙滩上,顺着裤裆左右摸索,被海浪席卷而来的各类小虾小蟹都成了我的裆中之物。没过五分钟,我就再也找不到能装下这些美味的口袋了。

这时有一个男人在身后喊,小孩,快上来,危险!我扭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岸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衣服和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我并不认识这人,虽然我不会游泳,但我也想不出坐在沙滩上有什么可危险的。而且这人竟然用普通话跟我说话,家乡人就该有个家乡人的样子,就该说家乡话。

当时我已收获满满,正打算上岸。我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一样从海里出来,因为胸前口袋和裤袋的螃蟹扎我,而不停地扭动身子。来到堤坝上,我躺在那里晒太阳,湿漉漉地回家那是对父母最大的挑衅,必须把自己晾干才行。这时,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好像是一对老熟人一样。放眼望去,整个海岸线上只有我们俩,而大海深处能看到几艘荡漾的小舟。

我是小孩,不会聊天。而坐在身边的男人也不开口,这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观察他。男人面色苍白,眉清目秀,头发有些糟乱,穿着一身淡青色的中山装,整个人更显清瘦。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他说小孩,我刚才在你前面看到了一只很大的海蜇,如果你被那条海蜇袭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原本闭着眼想要睡了,没想到他跟我讲话。我迎着烈日强睁开眼,我说会发生什么?他没有马上接话,又过了一会才悠悠地说,你会因为被蛰而全身麻痹,然后被海浪卷进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我被这话吓了一跳,倒不是大海有多么可怕,而是他的描述让我头皮发麻,好像有人在你后脖颈子吹冷气。

我干脆坐了起来,我说你是吓唬我的吧?真有海蜇?他说有。然后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说我看到海蜇被冲到那个方向去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除了海水什么都看不见。我觉得他是骗人的。但我再没有胆量睡觉,这男人似乎是个疯子,我怕趁我睡着了,他偷我的螃蟹。

两人沉默不语,这时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跳下堤坝开始在一块石头上写着什么。我心想,最近疯子这么多么?之前有个写万言书的疯子,这会儿又来了一个乱涂乱画的疯子。我忍不住也站了起来,来到他身边看他写什么。这才发现,原本的万言书不知被什么人用白油漆给擦掉了,只留下淡淡的已经看不清的痕迹,而这人正在重写万言书。我大概猜测到,这个清瘦的男人就是万言书作者本尊了,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父亲说这人是疯子,那这人八成就是疯子。

等我的衣服几乎全干了,我也该回家的时候,我终于壮起胆子问,过去这片海滩上的字都是你写的?他没什么特别反应,只说是呀。我说,是真事吗?他好像起了兴趣,扭着脸问我,你都看了?我说看了一点点。他有些失落,恐怕没有谁会看吧,又继续认真地写起来。太长了,我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他说,被抹掉了,要重新写了。

沙滩上的字总是抹了又写,写了又抹。终于有一天,再也没有类似的字写在堤坝上,也再没有人见过这个纤白的男人。反而是一些某爱某、某到此一游的文字代替了原本的万言书,而这些文字再也没有被抹掉,成为一道煞风景线。

同时当日,村中有人在海边捡到了一只巨大的海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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