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垃圾分类以后，梁晓公寓的窗户正好对着新添置的垃圾箱。异味没有，只是半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多了不少，隔着昏黄的路灯，时常有全副武装的漆黑身影晃来荡去。
她睡不着，索性转身开始刷微博，垃圾分类赫然成了平台狂欢，最新的热门是调侃前任留下的礼物没有及时清理，如今赶上了好时候，评论里哈哈哈笑成一片。
程季倒是没在这方面给她添过多的麻烦，他一向讲求实用性，留下的礼物都是可回收物。处理到最后，除了几百段睡前故事的语音，就是那串戴了三年的晶珠手链，她没有刻意去摘。
梁晓看得开，在一起的时间这么长，身上潜移默化地都是他的习惯，哪里是丢掉礼物就划清界限那么简单。
只不过这件唯一的纪念也不在了。上周梁晓在洗澡时一抬手，结实的银链好端端地崩断。随着清脆的声响，串珠滚落在四面八方，她高度近视，摘下眼镜视线模糊一片，也懒得去捡。
可是不捡起来，任凭它们顺着下水道冲下去，堵塞了还得专门请人收费清理。
梁晓叹了口气，认命地俯身。
起初在一起，两人还是成人社会的初学者，生活也很拮据。手挽手逛街时，梁晓望着橱窗里流光溢彩的珠宝一脸艳羡，可价格却让程季蹙眉不语。于是他们便约定好每个纪念日，程季送她一颗珠子。
她欢天喜地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一串手链攒齐，到现在分崩离析。
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梁晓手忙脚乱地料理好浴室的一切，铃声还在孜孜不倦。她接起来，另一端是陌生的男声。
梁晓怔愣了片刻。
是闺蜜新交的小男友，上一次朋友聚会，闺蜜兴冲冲地将身边的所有朋友都介绍了个遍，梁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加了微信。他说两人争执，闺蜜赌气出门，等他缓过劲来遍寻无果，无奈地将电话打到她这里。
情侣间的多数争执，都是说不出道理的。梁晓也不知情，好脾气地答应了两句，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情绪垃圾桶。隔着听筒，男孩的语气忿忿不平：“我都这样让着她了，她就不能懂事点吗？”
她的心好像充满的气球猛然被针扎破，连带而起的空气，夹杂着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懂事啊？程季就不止一次夸过她懂事。
2.
在一起之前，她和程季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朋友了。
彼此很愉快，也很合拍。程季表白，她顺理成章地接受。多年好友一夕之间变为恋人，相互的喜好和厌恶都了如指掌，不再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
梁晓引以为傲了很长时间。
“你好，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梁晓，现在是你的女朋友。”那时夏风轻拂起她的百褶裙，梁晓的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她是什么时候对程季失望的？
平常雷厉风行的主管结婚多年，临下班起意外签收了一束玫瑰。看见整个办公室聚集来的目光，脸上浮现起明显的红晕。
“哎呀，我都说了让他不要花钱，他偏要给我买。”
梁晓这边随口称赞了一句好福气，那边当做新闻发微信说给程季听。
“嗯嗯，那很好啊。”对面附和了两声，又转开下一个话题。
这样的回答原本无可厚非，像是对待一件新鲜事的态度，随口听来，又放在旁边。可梁晓那天偏偏多想了几步。
女孩子有时候自相矛盾，明明不在意的语气，话的背后都是有潜台词的。
梁晓不能免俗，你能不能在下班路上也送我一束花呀，这句话在背后沸腾了成千上万次，又在她心头按捺下去。
可程季毫不知情。
梁晓安慰自己，程季的思维不会拐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要直截了当地讲给他听。
她的恋爱中不曾有惊喜，所有的礼物都是她挑好，陈列在程季面前，让他再买合适的那一款。梁晓曾一度窃喜这个主意，让双方都省事省心。现在却陷入深刻的后悔里。
“你没看到，玫瑰真的很好看。”回家的餐桌上，她不死心，反常地旧事重提，说起主管和另一半有多恩爱。
其实花束的包装很难看，姹紫嫣红的配色，亮丽得有些艳俗。
程季在低头夹菜，目光没有看她，梁晓暗中又失望了一次。
“喂，你怎么从来都没有买花送给我。”直到梁晓半开玩笑地凑过去，再次旁敲侧击。
这时候他清浅的笑里有歉意，伸手将她往怀里揽得更紧一些。
“我不知道你喜欢花啊，下次吧。”
梁晓心知肚明，多数时候的下次就是一纸空约，她不会幼稚到故意重蹈覆辙来试探他有没有遵守承诺。
人不需要两次受伤才会明白道理，一次的失望足够她缩回手了。
他这次没有做到，她下次绝不会再提。
果然，从此之后直到他们分开，程季也从未买过一束花给她。
3.
“晓晓，在这里！”咖啡馆里，身穿蓝白色连衣裙的倩影朝着她挥手，身边还站着身形高挑的男孩。
几天过后，梁晓和闺蜜约见了一面，她和小男友已然重归于好。
她看闺蜜的朋友圈里，堆满了价格不菲的礼物，知道小男友哄她回心转意又煞费了一番苦心。
等到梁晓来，男孩像是缓缓退场的骑士，在闺蜜的脸颊上轻吻一下便转身离开。
和往常一样，闺蜜打开话匣子，叽叽喳喳地吐槽新男友不肯将朋友圈的背景换成自己的照片，梁晓心不在焉地将吸管放在饮料里搅拌，思绪却飘到九霄云外。
她也曾经跟程季闹得不可开交，为的也是同类型的小事。
他不发和她的合照，是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公之于众的情况；他不陪她一起跑步，是因为他想专注工作不想分神，他回消息慢了，是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桩桩件件程季解释过理由，每句话都说得很有道理，让她挑不出丝毫破绽。
其实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他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她干涉。
可是为什么啊？她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那里顺理成章的事，放在他身上全都变成了无理取闹。
他们每次都坚持沟通，可哪怕事后反反复复的道歉，梁晓心里的伤口也无法愈合。人心不是玻璃做的，不会因为一次吵架在瞬间碎了个彻底，但新鲜完好的皮肉下，掀开却是细密的长钉，纵横捭阖。
改变一个人太难了，或许是她谈恋爱的初衷错了，太在乎要走到一个结果，才会让自己单方面这么辛苦。
梁晓想，那她退一步吧。
她不向往有惊喜，不再要求程季更换朋友圈的封面，也不期待他的社交平台能有只言片语与自己相关，甚至不主动要求他花时间陪伴，将所有的期望都清零以后，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游刃有余，程季还夸她懂事，这就是最好的爱情，梁晓自以为是了很长一段时间。
4.
但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从某个时刻开始，梁晓突然什么都不在意了。
梁晓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可爱，她已经不再从遥远的地方看见程季，就会小碎步快跑站在他眼前，也不再会百般撒娇缠着他，要一个好久不见的吻。
她也懒得沟通，原本能好好地分门别类，将情感整理好，再放进不同的箱子里。现在把情绪全部揉杂在一起，然后往垃圾箱里塞，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终于有一天，她看着他的眼睛，以前能轻易说出口的“我喜欢你”，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似乎在久远的以前谈论过这个话题。
“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怎么办？”彼时梁晓还是满眼亮晶晶的小姑娘，牵着手在整大街上乱晃，旁若无人地笑闹。
“怎么可能？”她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捧着程季的脸便网上吻：“我好喜欢你呀，怎么可能会舍得不喜欢你呢？”
可事到如今，她甚至都没有底气说出这样一句话。排山倒海的恐慌席卷了她的整颗心。
分手的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徘徊。
梁晓当然记得很多美好的时刻。细细的凉风顺着发梢拂过，不知名的乐手抱着吉他弹奏好听的旋律，她穿着程季的外套，尽管宽松的版式和自己的身形并不相似，他纵容着她往站上花坛低矮的围墙，摇摇晃晃地走，假装失去平衡，然后往他怀里倒。
她想开口问一句，我们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可话到嘴边，梁晓想起程季今晚加班不希望被打扰，又咽了回去。
6.
说分手的那一刻，梁晓如释重负。
她说分手，从来不是开玩笑，更不是摇尾乞怜，靠着期待苟延残喘，等对方来哀求自己回心转意。
程季是长情的人，但他也是决绝的人，从程季嘴里，说不出复合的话，更做不出复合的举动。
她看见程季漆黑的眼睛，温度慢慢下降，从错愕到怀疑，最后是显而易见的失望。知道他可能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她说分开是什么原因，大抵只以为她不爱他了。
不是不爱了，是那些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失望与退让，像密不透风的砖墙，让心动的瞬间都难以生长，难以酝酿。
程季是个合格的前任，即便有那么多共同好友，她还是半点消息都没听到。这也比较像成年人的游戏规则，断舍离，干净彻底。
程季问过她一个问题，舍不得的究竟是人，还是与人创造过的回忆。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难回答。因为人和回忆纠缠在一起，本身就没有办法分离。
像打翻了整整一瓶墨水，接着又下了倾盆大雨，然后反复晾晒，最后剩下一片浑浊的阴影。
等小区的居民逐渐学会分类的垃圾，不再趁着夜色一股脑地乱倒时，梁晓终于开始睡一个好觉，她不去想，不再提，前进的是生活，倒退的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