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际,零星散落着的几个人在对着空气做无实物表演,那是现实里正在做梦的人们。
王今夕从他们身边经过,成了做梦人眼里的匆匆过客。
“你好呀!”一个女孩跑到他前面满脸笑容地冲他打招呼。
女孩长发披肩,右耳旁夹着一个蓝色小发卡。她身穿白衬衣和格子短裙,披着一件宽大的冬装校服,背着有小熊图案的棕色斜挎包,手里握着一台单反。白嫩的苹果脸上一双大眼睛里镶嵌着一对黑曜石般的瞳孔,正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这已经不是王今夕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了,她是唯一一个会对他打招呼的人。
王今夕瞟了她一眼,没有理会,低着头疾步越过了她。
就算理会了又有什么用,这是她的梦,一觉醒来她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一次女孩抓住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满着疑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二
王今夕回到梦中城,一栋栋建筑以同一个圆心围成一个个圈,相互之间以桥梁连接。建筑里住着曾经在现实里死在梦中的人们,王今夕是其中的一个住户。
回到家的王今夕从背包里抓出一只麻雀,将它关进精心准备的鸟笼里。麻雀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或许它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它已经被抓了,因为正在做梦的生物意识都不太清晰。
王今夕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凭空拿出锅和面,扭动着并不存在的水龙头往锅里倒水。开火之后五分钟,煮熟的面冒着热腾腾的气,看起来似乎很香。
王今夕盛了一碗面,坐在窗边边吃面边对着笼中的麻雀发呆。他什么都想了却又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的等待夜幕的到来。
他在这座城生活了三年,既不用学习也不用上班,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痛苦,没有情绪更没有感情,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无意义的事情。就像吃这碗面,对于没有味觉也没有饱腹感的王今夕来说,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可是这又如何呢?反正他不会为此感到开心或者烦恼,甚至连无聊的情绪也没有。
这就是梦人,在梦中死去,又在梦中活过来的人。
夜幕降临,麻雀在鸟笼里凭空消失,那是它在现实中醒来的证明,此时的现实应该才刚刚天亮。而回到现实的麻雀会忘记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因为对它来说,这只是场梦,不会给它留下任何记忆。
那个女孩也一样,即使她在每一场梦里都记得他,在现实里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三
王今夕再次看到女孩是在梦中城的城门口,她探头探脑地张望里面的环境,一如既往地跟他打招呼:“早啊,是去上班吗?”
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灿烂,在这只有黑白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的多彩。王今夕第一次正视她,心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他:“你住在这里?”
王今夕没有回答,扭头离开。
傍晚回来的王今夕没有带回他的小鸟,却在梦中城发现到处晃悠的女孩。她举着单反,在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拍照。即使在王今夕看来空无一物的地方,在她眼里似乎都成了无价之宝,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如同阳光下盛开的花儿,绚烂无比。
“你回来了?”王今夕再次被女孩逮到,她指了指手里的单反,“你要不要看我拍的照片?”
王今夕破天荒地给了她回应:一个慌张的摇头。
随后便落荒而逃。
此后,女孩每天都会来城里拍摄,有种不把梦中城走遍就誓不罢休的气势。而王今夕每一次的出门和回城都会遇上女孩,她,似乎是专门等着他的。
而女孩一次次锲而不舍的打招呼,终于打动了王今夕,平时沉默寡言的他开始尝试回应。
“嗯,早。”
“嗯,回来了。”
女孩的到来吸引其他梦人的注意,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原本互不相干的个体互相有了话题。
“今天女孩来了吗?”
“我见到她了,好像去了图书馆。”
“哦?那她是不是想要把所有的书都拍下来?”
“那不得拍好久。”
“拍久点不是挺好的吗?”
……
就连平时从不跟王今夕说话的隔壁邵大爷也会假装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这里空空白白的,有什么好拍的。”
嘴上是这么说,可从女孩身边经过时,邵大爷还是会好奇地张望她相机里的东西。
这一天,王今夕在楼下被女孩蹲到了,她一直跟在他身边追问:“我叫林见心,你叫什么名字?”
最终王今夕还是败下阵来。
四
两人成了朋友,每次王今夕回来,林见心都会上他家坐一会儿,给他看她拍来的照片,跟他讲照片里的故事。
她说,这是她家乡的白溪江,养育这一地区上千年了,所以大家都叫它母亲河。她家就住在白溪江的一条支流旁,政府在二十年前建了一座桥,她每天都会到桥上拍日出日落,偶尔会拍到在上面散步的老人家、出去买菜的大爷大妈,还有上下班的年轻男女。
所有美好的事物她都会用她的相机记录下来。
王今夕在一旁安静地听她说话,看着那一张张空白的画面,会想象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景色。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两人在一起,总是林见心在找话题,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那一天,她问起隔壁的邵大爷是不是爷子孙三代人住在一起,怎么总是只能看见老人、中年人或者小孩其中一人,却不见他们一起出来过。
王今夕告诉她那都是同一个人,因为邵大爷寿终正寝,所以在这个梦中城他可以随意变换任何年龄段的外貌。
林见心听了很惊讶,捧着脸看着他:“那你是不是也能变?”
王今夕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林见心也就识趣地闭嘴不谈了。
这些日子里,王今夕“驯服”了一只小鸟,它被关在鸟笼后再也没有消失过,也许是在现实里过得不好,所以选择了沉迷在这个有人疼爱的梦境之中。
有了这只小鸟,王今夕再也没有出去过,每天逗逗鸟发发呆等着林见心来找他,他是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此的惬意。
只是会时不时想起邵大爷对他的提醒,劝告他不要太沉迷其中。他和林见心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在这里关系再好,她在现实里一觉醒来还是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以后还会和别的男孩相遇、相知、相爱,然后结婚生子。
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想到这些,王今夕心中都会隐隐作痛,仿佛眼前的幸福是一场梦,他才是做梦的那个人。
看着手中依附着他的小鸟,他心想着要是林见心也能永远留在梦中城就好了。只是这一念头一浮现就立刻被他打消,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呢,居然想在梦里“杀”死一个人。
五
林见心不见了,王今夕心急如焚地找了她好几天,每次期望而去,失望而归,害怕失去她的心情如此的煎熬。
就在王今夕精神日渐恍惚之时,他在城门口找到了垂头丧气的林见心。她抱着相机呆望着远方,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王今夕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担忧地问她怎么了。
“什么都没了,我的家、那条江、那座桥,还有平时都会和我打招呼的爷爷奶奶都不见了,相机里的照片也全都不见了,都是空白的。”林见心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啜泣声不断,如同一个无助的小孩。
看着伤心欲绝的林见心,王今夕的手抓住不知为何疼得一抽一抽的胸口。他知道她不是那笼中的鸟儿,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梦中。她是属于那个缤纷多彩的现实世界的,她有思想、有未来、有美好的生活,不应该被困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里。
从那以后,王今夕早出晚归,有意避着林见心不见。自己去到城外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是浑浑噩噩地到处乱逛。回去时听其他梦人说林见心正在找他,心里五味杂陈,想要见她的心和想让她走的想法无时无刻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陷入了泥潭,越是挣扎陷得深越。
今天暮色将近,王今夕反常地早了回来,刚关上身后的门就听到了敲门声,林见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呼喊着他的名字。
王今夕下意识地转身举起了手,却在门锁上方停住久久没有放下去。敲门声和呼喊声持续了五分钟终于停了下来,王今夕的心也跟着慢慢下沉。
“王今夕,我要走了。”林见心的语气温和,却像一支冷箭射在王今夕的心上,血在伤口不停地渗出。
“但是我会再来找你的,你要等我哦。”
王今夕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希冀从心底涌起。
他猛然打开门,而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微风吹动了夕阳的余光,抖动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女孩的余温。
六
王今夕回到了以前凉白开一样寡淡无味的生活,只是心中仿佛缺了一块,怎么也填补不了。笼子常年打开着,里面的鸟儿没有呆很久就飞走了,果然即使被“驯化”了,它的内心还是向往自由的。
他没再到处乱逛,而是整天泡在梦中城里唯一一座图书馆。这里没有日历,所以他就以一天看一本书作为他记录天数的方法。
就这样,王今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而今天一早起床,他计算着自己读过的书籍,居然有21915本,原来自林见心离开后已经有6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就在王今夕穿戴好准备出门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敲动的节奏让他想起林见心离开的那一天。
他打开门,看到眼前人的时候瞬间愣住了。
熟悉的面孔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清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背着双手,笑眯眯地开口道:“你好呀,我叫林见心,从今天起就入住梦中城了。我就住在你的对面,这是送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便从身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王今夕。
眼前的惊喜让他反应不过来,让他一度以为他正在做梦。
女孩笑出了声:“拿着啊。”
“啊?哦。”王今夕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张照片,这一次他看到的再也不是一片空白。
只是看那一眼便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生前的他总是加班到很晚,甚至有时候会通宵到第二天早上。
早晨的六点,太阳已经缓缓升起,将自己的光辉铺满整座城市。王今夕走在白溪江上的立交桥上,车辆从身边快速飞过,晨跑的人们一个又一个地越过他。
他们都不曾在意这一个为生活劳累奔波的青年。
昏昏沉沉的他一脚踩在暖阳上,抬头侧望江上的风景。江面波光粼粼,船只在上面划过一道道痕迹,远方的飞鸟乘着风向他奔来。清凉的风拂过他的发丝,带走他心中的苦闷。
王今夕深吸一口气,吐出了胸口的郁闷。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他还活着,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身看见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看穿着像是在校的大学生。
她背着的手拿出一张照片,冲他腼腆一笑:“这是我上星期拍的,送给你。”
那是一张人物风景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衫黑长裤、背着深色背包的青年站在清晨的桥梁上,日出在他身上镀着一层轻纱般的金光,黑瞳里倒映着缩小版的江边景色,脸上是柔和的笑容,清风从他身上掠过,扬起他的头发和衣襟。
原来他也有这样美好的一面,被另一个人注视着,记录在她的相机里,烙在她的记忆中。
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