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三)

    每个群体里都有几个领头人,也可以说是定海神针,一个集体的顶梁柱。韩棋是十三班以前的班长,自然是毫无疑问的群体中心。而林霖则是十四班的顶流人物。

    我对林霖最初的印象非常简单。会玩梗,并且是一把好手。

    第一次走进十四班,我看见他站在讲台正中央高举双手,振振有词,似乎是在呼号。

    比较奇怪。

    林霖一开始在十四班存在感不算高,入学成绩第八,远不算拔尖。我恰巧是第九名,老师也许是经过考量之后把我们排成了同桌。

    如果我曾对他不可避免地有过玩心重的印象,那么这个想法大概是从那场对话开始改变的。

    “你们想去什么学校啊?”前桌同学忽然回头问。

    那时我不常关注高中的动态,连城市里几所最著名的高中名号都认不全,于是我打算按兵不动。

  “清华。”他说。说得很干脆,说完才犹豫似地怔愣一下,悄悄低下头。

  “或者其他。”他好像在找补。

    那看起来就像是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下意识反应。

    我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志向。搜刮了所有记得的学校名字,不是觉得太不切实际就是忘记了它们的全名,说出来未免太尴尬。

    谈话不了了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后来老师与我前舍友的对话也传进了我耳朵里。

    前舍友盯着地板发呆:“老师说,他晚上一直学习不睡觉,逼得他妈妈来找她聊,讨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老师说让我学学他。”

    于是我有点不信邪地去找林霖求证,这段回忆简直脑回路成谜。

    他思考了片刻回答的方法,貌似随意地说:“只是没办法睡着罢了。”

    事实上,如果他把小心塞进书包的微浓嘿咖啡隐藏得好些,旁边的同学们还有几率相信他。

    表上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升日落,风起风去。直到这日我坐在草坪一角,看着夕阳从城市的边际逐渐调零,无力地衰落下去,我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覆盖上硅胶跑道。

    膝盖的痛依旧作响,只是从猛烈的剧痛变成钝刀般的割痛,自骨头连接处的液体缓慢渗出,流向持续振动的神经。

    多余的思绪早就被蒸发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再振作起来。平日里看到的文字、鼓励的话显得太过无力,连抚平一丝一缕的痛楚都难以做到。

    “别想了。”

    一句略显生硬的话。

    我当然知道是谁。我没有回头。

    “不可能的。”我说。

    我永远不会有勇气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拙劣的模仿、照搬的努力,只是想从年级四十冲到更好的位置,就像他说的一样。我永远不会有勇气告诉他,我也有过年级第一的梦,就像他一样。

    输在起跑线上,还输得如此之多,怎么可能再走到年级前列。

    我哪有那样绝对的实力。



  “还没结束。”他沉默之后说,似乎找出了能想到的最好的话。

    “得等到全都考完才能说结束。还没有定论。”

    我忘了当时是如何拉扯着麻木的肢体站起来,回身,再慢慢离开。但我记得与他对视一眼,目光应当是风雨之后的长久平静,低声道谢,平白擦肩而过。

    其他人这时候是不是在挑起一盏灯,在灯光下仔细检查每科的框架漏洞呢?还是在奋笔疾书通过自检弥补先前的不足?我不在乎。我第一次产生了想丢下手里的中性笔,一头倒在白纸黑字的卷子上的冲动。

    “可是,都拼了这么久了,要是我肯定不甘心。”他最后留下这句话,越过我先一步走出校门。我看到他,轻易就想象出他在黑暗中冥思苦想解题的样子,仿佛他本身就应该在无人知晓处独自前进,某时刹那间就可以使众人震惊。

    于是我突然发现,在征程中全力前行的路途,本就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风景,从来不该刻意留给别人欣赏,否则只会迷失热血与初心。



  ……还是想想怎么坚持到最后吧。

    我叹了口气。




    当施应岑听完我讲述过去的零散回忆后,她出乎我意料地问:“所以,综合起来,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印象?”

    我还真不清楚。

    若有人提及努力、奋斗等词,我一定会立刻想起他。不仅是我,所有见证过他从两百名开外考到年级前十的人都会有同样回答。他的这些特质在我心里一直未被抹平,穿透层层乌云不可阻挡地发光发热。

    但是于我,他不完美的部分也十分明显。跑道上的随口嘲笑、刻意的疏远、纠结而无源的话激起的声声回响不会散去,我也必将其一并铭记。

    可是疏远的开始却是因为我的无心。

    学期结束,我攥着班级第一的奖励书,就那样随意地与他闲聊了一阵,那安慰人的寥寥数语却疯狂地占据了我的思维。

    然后我做了一件最使我后悔的事之一,直到现在。




    我决定快速寻找一个话题把施应岑的提问含糊过去。

    “我都说了这么多事,我也想知道以前的十三班、韩棋那些人还在这边时,你们是怎么样的,快说来听听。”

    “哪些方面?”

    “都行啊,都行。”

    施应岑状似回忆:“啊,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那群学习很好的人天天在谈恋爱。”

    “啊?”我诧异。

    “嗯,”施应岑自如地点头,“就连韩棋也是的。但是,我还是考不过他们。”

    这么直率地承认了吗……

    “其次的话,就只有被老师逼着拼命跑步和每天被江级骂数学又没考好了吧……”

    她停顿,又开口:“其实还有。

    曾经,我很羡慕一个同学。

    她很冷漠,对待除了自己意外的人和事都很冷漠,她很……内向,极端地自我、中心。但我很羡慕。我很羡慕她对其他事毫不担心,不会因为其他人的指令和烦恼多虑。”

    施应岑和她完全相反,这我明白。她的与人相处的表面太过热情,甚至因此显得有些诡异,在面对指令和任务——哪怕是非必要的,也绝对属于完全服从那一类。

    我从没想过这曾会给她带来多少本无须碰上的麻烦。

    “我试过模仿,我也试过一整天除了和老师必要的交谈不说其他任何一句话,但没有坚持下来。我很羡慕她能轻松就能做到。

    但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好像渐渐意识到,我没有学会那些曾经我认为缺少了就不能活下去的本领,我最终也活下去了。”

    她的声音这么明亮,一道利刃划过寂静的黑暗。她泾渭分明、黑白可辨的双眼在似有若无的黯芒中熠熠生辉,神色却又迥乎不同地平静无波。

    这就是我没有了解到的、她的过往吗?

    听起来不怎么美好啊。

    “欸?我是不是偏题了?”她问,“你刚刚问我的是之前十三班整体的样子吧?”

    “没有偏题。我差不多知道了。”我一时语塞。

    施应岑是从乡下村庄里考进这所学校的。

    她说,自己一心想要考到更好的学校,是由于她曾坚定地认为成绩好的人行为举止一定很有礼貌、为人有品德素质。她想要和更多这样的人相遇。

    “结果……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韩棋啊……倒不令人意外。”

    时间来到五一之后的日子,我和施应岑说起前几天韩棋忽然发来消息指控我是舔狗、离间别人感情的事,她安静地听我说完,做出评价。

    “我和韩棋其实也算是五六年的同学了,很久之前就认识,”我补充,“但是这回我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让他道歉,然后他接着说‘啊对对对’,我就直接把他拉黑了。”

    “帅啊。”她挑眉道。

    “不过确实是这样,千万不能和韩棋讲道理——尤其是在他陷入自己的逻辑怪圈的时候。

    韩棋和我做过同桌。有一回我因为数学题叹气,他说我这样很影响他思考,如果我不改,他就要去找班主任投诉我。

    我就说:‘啊?是吗?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唉——今天就是非常想——唉——叹气,要怎么样——唉——都随便你吧。’”

    “结果呢?”

    “他去找班主任了,像他说的一样。然后我们的座位就被调开了。”   

    施应岑耸肩回答。

    “帅啊。”

    我和隔壁班凑过来聊天的黎之露异口同声道。

    “可是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韩棋把这事告诉他曾经在十三班的这些‘朋友’……”

    施应岑立刻摇头:“别想那么多。韩棋什么样我们心里都多少有数——虽然,不可理喻地,确实有些同学和他关系不错……”

    她也沉默了。

    我想,她想到了与我相仿的假设情况。

    我半途插班,无法融入大多数同学的集体,至今只和几个走得极近的女生关系算得上好,加之上个学期我实在忍无可忍将班里一连串公然交流试题答案的同学全部举报,不夸张地说,我本来就是在班级边缘徘徊。韩棋连任两年十三班班长,他能在这样喧哗和散乱的无凝聚力集体里取得一众男生的认可,今日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

    假设他如此告知其他人,他们会不会欣然接过他一人的侧写,顺着积累起来的反感而选择相信呢?

    黎之露握住我的右手。

    “韩棋怎么样,不重要。

    单凭他不容置辩地说你是林霖和何意还的舔狗,你就不用再考虑他会如何做,那都没有意义。”

    她用很和缓但笃定的声线慢慢说着。

    “施应岑也说过,班长职位、学习成绩的优异,这些都不能证明一个人自身的道德。

    我们从不定义一个人的好坏,但也绝不容许他人随意将我们定义。

    永远不是支持者众,便是正确的。”

    黎之露看着我和施应岑道。

    “嗯,”施应岑缓过来后重重肯定,更加坚定的眼神直视着我:“韩棋远在高中本部,在这里,你得相信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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