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道1号第二章

  当健美青年徐火生从禁山脚下奋力向上攀爬的时候,一个女人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葛覃。

  葛覃是我们山里常见的一种植物,开紫色小花,清丽优雅,正如那个女人的美丽。葛覃是命里赐给徐火生的女人。她的母亲早逝,由父亲一手带大。她的父亲很有能力,作为徐火生多年的合作伙伴兼智囊,一直和他保持着紧密联系。老葛是个要强的人,教养女儿也十分用心,可惜他年轻时身体受过重创,经年累月一直为旧疾折磨。聪慧温良的女儿葛覃是他仅有的安慰,他决定在余下不多的时日里为女儿找一个终身依靠。

  老先生虽然身体积弱,但眼光独到。他看重徐火生的身上的潜力,在离世前亲手把他视若珍宝的独生女交付给徐火生。他走时很安详,因为他坚信自己的眼光,徐火生是个能对他女儿终身负责的人。

  徐火生这个人似乎从不让人失望。他得到葛覃可谓如获至宝,要知道那是他第一眼就爱上的姑娘。他在事业上鹰视狼顾,对待敌人他有风火雷电兵,可面对妻子葛覃时,他是无比温顺的绵羊和奶狗。他习惯向妻子示弱,从不舍得对她疾言厉色,和葛覃相爱的每一天都是和风细雨的好天气。

  我对葛覃十分喜欢。她不仅长相秀美,性情温良,为人处世亲切周到,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当丈夫是神一样崇拜,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湾流道1号的家,那里就是她终身的修炼场。

  徐火生一家搬进湾流道1号的时候,葛覃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漂亮健壮的男孩。徐火生时常把儿子抱到山顶上晒太阳。他很喜欢站在那最高处的围栏边俯瞰湾流道,同时高高地举起儿子晃动他肥胖的小脚,当他是个会咧嘴笑的玩偶般甩来甩去。那孩子则被这个危险的爸爸逗得“咯咯咯”笑不停。葛覃站在一旁看着,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担心儿子,但她只是嘴上着“小心点啊”“千万抱稳啊”之类的话,从不上前阻止,因为她深信丈夫绝不会让儿子遭遇任何危险。

  这样的女人你说她傻不傻?当真以为自己的爱人是神?我都不敢自称为神,因为深知我无法掌控的事物太多。那个骄傲的男人以为自己足够强壮,手臂手腕足够有力,能保证孩子在自己手里万无一失。他不知道或许身体一个小小的隐疾就会让他瞬间失去意识,更不用说许许多多难以预知的不幸会突袭而来,总之,关于失败的一切他都不曾考虑。

  人总归是不完美的。作为湾流道的缔造者,他的不谨慎和过于自信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决定温和地、善意地提醒他注意。

  “啊!大蛇!”

  我凌空直起身子,探出头对着徐火生吐了吐舌头。那时我眼前有两个障碍物:第二个是脸吓到变形的徐火生,第一个是在父亲的惨叫声中对我张嘴笑的、裸露着的白胖屁股。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啊,他粉红色的屁股沟就像在对我微笑一般。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一下点缀着好几个肉窝窝的屁股蛋,白生生的嫩肉透出奶香奶香的味道,真好闻。

  徐火生两手紧紧抱住孩子往后退了好几步,脸色大变。葛覃听了丈夫的话,却没发现我的踪迹,于是安慰丈夫,说可能是山间那些横生的树根让他看花眼了。

  “我怎么会看花眼?刚刚那里真的有一条大蛇!火红火红的,头顶一块金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它对我吐舌头来着,离我很近,都快贴着儿子屁股了,我怎么会看错……”

  徐火生惊魂未定,嘴里反复念叨着他怎么会看错。丈夫言之凿凿,但葛覃始终将信将疑,因为她什么也没看见。

  “算了,这么大一座山,以前人就少,有蛇也不奇怪啊。有就有吧,它又没攻击我们,只是以后你别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还把孩子举那么高,你就是太得意了。”

  葛覃轻言细语提醒了丈夫几句,把儿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鼻子。

  永远别把自己和对自己重要的人置于险境,任何时候都不要得意忘形。瞧,对你满怀的女人是最清醒最明理的,她的话你一定要听。

  “嗯,知道了。”

  徐火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往后退了两步,仍久久注视着眼底的山坡,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了。

  “别看了,就是有蛇也被你给吓跑了。你那叫声像炸雷似的。”葛覃揶揄了几句,又说:“给儿子取个正经名字吧,省得你一天总他‘狗蛋、狗蛋’地叫他。”

  葛覃一直对丈夫给儿子取的小名不满,虽然丈夫解释说,在农村叫自己孩子“狗蛋”“二狗”之类的名字是为了孩子好养活,可她还是觉得不雅。

  “好吧,听你的。”

  看着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徐火生笑脸温存。

  

  那一日的阳光冲破了接连几天的雾障,格外耀眼夺目。金乌高悬在空中,毫不吝惜它的光,恩养着广袤的土地。阳光下的禁山的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禁山的峰顶不是世界的巅峰,但却是徐火生心中最壮丽山峰。

  他伫立在原地苦思良久,继而对身边的妻子说:男人就当如太阳,聚最强的能量,闪耀最炽烈的光芒,让最多的人受益,让世人皆恩沐如在天堂。

  “就叫他徐日照吧。永不沉沦的太阳。怎么样?”

  “徐日照?”

  葛覃略想了想,然后欣然同意。就这样,湾流道多了一个小太阳。

  

  徐火生在儿子身上寄予了厚望,他认为人的一生太短暂,也难做到十全十美,很多未尽的理想和抱负需要一个接棒的人。对一个父亲而言,儿子不仅是太阳,也是明天的太阳,每一天的太阳,永远的太阳。

  

  三年之后,小太阳又多了一个圆滚滚的妹妹,爸妈给她取名叫徐星繁。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葛覃就很少过问丈夫生意上的事。她全心全意地照顾家,照顾家里的每一个人。徐火生后顾无忧,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拓展事业上。他这个人不太在意自己有多少财富,金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些空洞的数字。他只是一味渴望成功,成功之后再获得更大的成功。

  徐火生只当儿女是两个年幼的天使。

   “孩子们都交给你了,我绝对放心。”他常对妻子这样说。

  我认为这个男人的思想是有一定问题的。这里先不说他,来说一说湾流道的小少爷――徐日照先生。

  徐日照是个漂亮的孩子。他遗传了母亲白皙的肤色,五官俊美四肢修长。他毛发浓密,这点和他父亲一模一样,都长着仅凭一双眉毛和头发就能看出蓬勃生机的脸。我从面相观他,还真是一个命里甲木的高贵美男。

  徐火生本来很得意,认为儿子吸取了自己和妻子两人的长处,不仅长相出众,体能和智慧也足够优秀,未来接替自己管理家族事业是不成问题的。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小太阳拥揽如此优秀的先天条件却没有用到正途上。除了学习那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只要好玩儿的事,他没一样落下。

  夫妻俩在教育子女这个问题上思想是一致的:女孩儿就该规行矩步,所以女儿应该严格管束;男孩儿天生淘气一些,宽松一点也无妨,把握好原则不触及底线就行。

  两人的想法不算错,但有些刻板,忽略了人的个性。徐日照当然不是一个坏孩子,可他出生在父亲最荣耀的时候,没有机会体验生活的艰辛和挫折,也没有任何能阻挡他快乐的事。作为湾流道第一贵公子,他拥有的远非同龄人可比,而且得到太过容易。他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失意”两个字,满满的全是“得意”。他走过的路没有曲折,没有分岔,没有硌人的小石子,更没有狂风巨浪。他的生命里除了一帆风顺,就是吉星高照。

  你们说,他不得意,谁得意?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在我看来。

  因为敬他父亲是个人物,也因为那小家伙长得讨人喜欢,我时常去看护他。满六岁之后,父母把他送到了禁山脚下的湾流道小学接受初级教育。三年后妹妹徐星繁也去了那里。

  念小学的时候,徐日照就很不愿意听话守规矩。比起儿童乐园般的幼儿园,小学是那样刻板和无趣。他得准时到校、准时上下课,上课时不能随意走动和说话,当然更不能做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他感觉受到了束缚,很不开心,渐渐不安分起来。

  我去过湾流道小学无数次,发现他十次至少有五次都没有乖乖待在教室。逃课的几率是二分之一。逃课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他倒是不挑学科,随便哪一科他想逃就逃。但他不会逃课很长时间,一般一节课,至多两节课。那孩子还挺有原则,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很善良。

  “逃课时间不能太久,范老师心脏不好,我可不想把她气出个好歹。”

  徐日照总是这样和他的好兄弟说。说话时一脸真诚。

  他在湾流道小学进出频繁,却从来没有被门禁为难过。一是因为他身手够灵活,鬼点子很多,很少被捉到,二来门禁即使捉到也拿他没办法,大家都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顶多交还给老师,之后他该逃还继续逃。总之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孩子。

  徐日照虽然不爱守规矩,但他从不端阔少爷架子,为人也很有礼貌,每次见到门禁都会微笑点头示意。那孩子天生带有贵气,小小年纪就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气场和能量。因此多数时候门禁也不愿跟他较真,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湾流道的小太阳,彬彬有礼的逃课王,捉住他又能怎样?长此以往,老师们也拿他没办法,因为开除他是不可能的。与其费力不讨好,还不如由他去。

  徐日照的逃课之路从此一马平川。

  “那孩子把学校当菜市场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唉!”

  徐日照的班主任范老师性情太温和,根本管不了徐日照这样淘气的孩子,每次说起他总是忧心忡忡,眉头紧蹙。

  那孩子一旦跑出学校,就犹如猛兽归林,快乐得不得了。他逃课经常是没有任何目的,在教室里待不住了就要逃,倒也不去干坏事,无非是在学校附近买点好吃的好玩的,或者顺着湾流道爬上去,一路经过别人家门口搞一点恶作剧,到山顶转转,不然就去后山探险,也没有什么别的。

 

  一个人玩儿怪没劲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窥见他的心思。他想要人陪。号召一定数量的同学一起逃课显然不现实,可一个同盟还是不难找的。别人不愿意也不敢陪着他疯,唯独有一个人十分之乐意奉陪。他就是徐日照的发小,家住山顶2号的湾流道二少爷――韩楠枫。

  韩楠枫也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韩柄耀在徐火生的公司担任要职,也是徐火生的好友,论家庭条件自然是不差的。徐日照和韩楠枫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要好,只是两人的性情大不相同。

  徐日照虽然爱玩爱闹,但真诚善良,待人接物充满善意和温情。这和他生长的环境有关。徐火生虽然公事繁忙,可心里始终把家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凡有一点时间,他都用来陪伴家人。对儿子和女儿他很有耐心,乐于倾听孩子们的傻话,从不嘲笑他们的幼稚,自己也时常像个孩子般陪他们疯玩儿疯闹。即使孩子们犯了错,他也很少暴力相向,总是用最严厉的态度讲最正确的道理。他从不勉强孩子一定要听话、顺从,他允许孩子们有自由的思想。他是一个开明和充满爱的父亲。妻子葛覃当然更不用说,她是个把孩子捧在手心里疼的好母亲。

  徐家人事复杂(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有钱人的谱),除了徐火生夫妻俩,还住着另一对姓周的夫妻。当年徐火生搬进湾流道一号,房子大了人多了,家事也繁琐起来。徐火生心疼妻子,于是找了自己的远房弟弟周庆夫妻来帮忙料理家务。周庆和妻子没有生育,两人十分老实本分,在徐家一待就是十年,早已经把徐家当成自己家,把徐家人当成亲人了。两人一直照着在老家的叫法称徐火生夫妻大哥和大嫂。徐火生夫妻也从不拿他们当外人。

  在湾流道1号没有阶级分层,没有矛盾隔阂,徐日照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他是格外幸福的。虽然他年纪还小,或许说不清什么是爱,但爱的美好教育时刻沁润着他的心灵。

  因此徐少爷身上“爱”和“被爱”的能力都是天然卓越的。

  韩家那孩子和徐日照比起来就可怜得多了。韩楠枫的父亲正是那个爱和高尔夫球较劲的黑大个。他性格粗暴,缺乏耐心,为人又不善表达感情,根本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时常因为爱子心切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加上他公事繁忙,陪伴儿子的时间太少,父子间难免疏离。韩楠枫悲惨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母亲比起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母亲没念过多少书,为人没有追求,缺乏有益的兴趣爱好,料理家事和教育孩子都不擅长。正因为自身条件不够优秀,他母亲有一种强烈的中年危机感,于是错误地把心思放在了如何监视丈夫上。日常生活也多是穿衣打扮,和湾流道的阔太太们游玩享乐。对于儿子楠枫,她只给予了毫无原则的溺爱。

  韩楠枫看似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从不觉得开心快乐。小小年纪他就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尽管周围众人环侍。

  亲情缺乏,还好有友情安慰。韩楠枫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学校,和徐日照在一起。他个子比同龄人略小,头发天生自带卷曲,一张娃娃脸看着挺招人喜欢。可惜那孩子性情乖张,脾气火爆,经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像徐日照那样好相处。

  因为缺少爱的教育,韩楠枫总在不自觉中对徐日照做出移情表述。他格外看重和徐日照之间的友情,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那一天,我听到两人又在密谋逃课的事。这次徐日照不愿带上韩楠枫,他说他得讲究策略。我“噗――”地一声笑出来。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你懂什么是策略?

  “我俩不能每次都一起跑,那样太引人注目了。今天你得留守在教室里。委屈你了,小枫。”

  “为什么?我想跟你一起出去,不想待在教室,怪没劲的。数学老师像个傻瓜一样。”

  “不行。这两节是主课,两人一起逃肯定会被抓的。再说你好歹留下来抄个笔记,到时候也好借我。放心吧,今天我不跑远了,出去弄点硬货就回。”

  “那…好吧。你快去快回,老师这儿我顶着。大不了说你跑肚子晕倒在厕所了。”

  “韩楠枫,能不能给我靠点儿谱?”

  “谱在哪儿呢?”

  “去你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两人之间频繁产生,默契这个东西也就不自觉有了。

  

  徐日照说的“硬货”是一种游戏卡片,最近学生群流行起来的硬通货。那些花花绿绿闪着光的卡片可以换到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零食、电影票、读书笔记……这些都是具象的,另外还有一些抽象的,精神层面上的交换。比如用某张绝版卡片做为筹码,取得学生中的话语权。那东西那小学生这个新鲜的生态系统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有时候甚至比钱还好使。大部分学生都对它趋之若鹜。不过那些“硬货”可不好弄,因为数量有限,要想弄到手除了有钱,还得抓准时机。

  机会稍纵即逝,徐日照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他手里握着厚厚一叠发光的卡片,十足一个大佬。他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拿出来跟同学交易。大家对他除了羡慕就是嫉妒。

  卡片热持续了一段时间,徐少爷觉得玩儿腻了,于是发光卡片惨遭抛弃。他不断发现一些新鲜又刺激的小玩意儿,牢牢掌握着整个班级的娱乐风向。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徐少爷和韩少爷再一次逃课了。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俩,神神秘秘又很兴奋的样子,像要去干一件大事。我的眼睛轻而易举地透视了他们的书包,发现里面的书和本子都被他们掏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榔头、小铲子之类的东西,还装了好几个易拉罐。我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罐子仔细看了看,罐身上印着三个好奇怪的字――“吸嘬嘬”。

  吸嘬嘬?咦?那是个什么宝贝。

  两个小朋友今天兴致特别高,一路欢呼雀跃,沿着湾流道往山顶方向走去。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就陪两个小家伙玩玩儿,也好打发时间打发。我像轻柔的风一样通过行道树下的花径,小心翼翼的,并无压坏一棵花草。

  往上爬了十几分钟,二少爷忽然在湾流道的第一间别墅门口停下。我扫了一眼门牌,是湾流道35号。韩楠枫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四下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这边没有啊。小照,你那边找到没?”

  “肯定也没有啊,我们湾流道的路上怎么可能有大石头嘛。”

  原来两个孩子在找一块大石头。奇怪,他们要石头做什么?我匍匐在行道树茂密的枝叶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

  “算了,找不到石头就用这个吧。”

  徐日照指着门外墙角一个七加仑大小的花盆说。花盆里本来种着一棵硕大的藤本月季,春季的花朵已全部凋谢,只剩下翠绿的叶子努力向上攀着。看样子主人是想借它来打造一面花墙。

  韩楠枫小心翼翼地踩上花盆,徐日照在后面推了推他的屁股。

  “我的脚啊,这该死的花怎么这么多刺?”

  韩楠枫穿着短裤,月季花枝上的刺扎得他差点跳起来。

  “别乱动,一会儿该摔下来了。你忍忍不行吗?快点动手!”

  徐日照在一旁用手扶住他,深怕他一个不小心栽下来。

  “行了,这个位置差不多,递上来吧。”

  韩楠枫在花盆上站稳了,回头冲徐日照说。

  徐日照从胸前挂着的的书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粉笔。他挑了一只红色的递给韩楠枫。

  “给你,快点儿画。这才是第一家,后面多着呢。”

  “急什么,反正今天下午也没打算回学校。范老师生病,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韩楠枫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接过粉笔在门牌的下方划了一个符号。

  “这活儿也太简单了,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小照,我画的不错吧?”

  韩楠枫从盆上跳下来,拍了拍手里的粉笔灰,插着腰欣赏着墙上的杰作。

  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五芒星符号,十分清晰和醒目,从远处也能一眼看见。

  “嗯,还不错,就这么干。走吧,下一家。”

  徐日照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房子。

  两个小朋友收拾了家伙,又跑到对面的别墅家门口依样画葫芦,不过换了个符号。这次画的是个黄色的三角,中心有个红点。

  多么无聊和肤浅的游戏啊!我不懂他们这么干的意义何在。

  两个小朋友一会儿东会儿西,看来是要把湾流道所有门牌都光顾一遍。他们每到一家门口,都会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做不同形状的记号。有时是勾勾,有时是叉叉,还有圆圈正方加减符号,总之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他们行动敏捷,也不会大呼小叫地瞎嚷嚷,虽然中途偶尔有路过的人,也没太在意孩子们的恶作剧。

  最终,两人来到了湾流道一号的门前,汗流浃背喘着粗气。那栋湾流道的标志性建筑,青灰色的外墙掩映在绿树环抱之中,安静祥和,另有一种犹抱琵琶的神秘感。

  山顶的风很快带走两人身上闪着光的汗珠,湿漉漉衬衣和背心也变得干爽了。风也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为何总停在湾流道1号门前打转,而是不俯冲直下,去山脚的江底协助漩涡呢?

  我冲风“嘶嘶”吐着信子,它们也不理我,只顾和孩子们玩耍。

  “真凉快呀,好舒服。”

  两个小朋友坐在地上感到无比惬意,他们距离最后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

  “你来还是我来?要不你来?我手可酸了。”

  韩楠枫捶打着自己的右胳膊,兴奋之中带着一丝疲惫。

  “不用你说,当然是我亲自动手。”

  徐少爷说干就干,在自家大门上鬼画桃符是今天的家庭作业的最后一项。他家的院墙比一般人家高出许多,周围也没什么可以垫脚的东西,索性拉过韩少爷让他给自己临时当个坐骑。他极认真地,在墙上画了一个火红的太阳,带着橙色的光圈。

  对面二号的门口也没有幸免。一个大三角内套着小圆圈的符号跟一号遥相呼应。

  “总算是画完了,累得要死。去哪儿歇会儿?”

  韩楠枫嘴上喊着累,其实压根儿没有想休息的打算。

  “去山顶吧,我们先来个野餐会,顺便歇会儿气,然后去后山探险。”

  “听你的。唉,等等,我们今天做了好事难道不留个名?还是留一个的好吧。你家门口写一个,我家门口写一个。”

  韩楠枫的眉毛一耸一耸地挑动着,把额头都挤出了皱纹,笑起来时露出一排四环素牙齿,黄黄的、小小的,还挺可爱。

  “那就留一个吧,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怎么样?”

  徐日照毕竟是个孩子,脑子里全是奇幻和冒险故事。

  “我看行。这样,你在你家门上写‘阿里巴巴’,我在我家门上写‘四十大盗’,代表我们两个豪杰,你是‘阿里巴巴’,我是‘四十大盗’。”

  “不对吧。照你这么写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加起来只有两个人?”

  徐少爷摇了摇头,觉得不妥。

  “兄弟,我们上哪儿去凑四十个大盗?那不要把咱班的队伍全都拉来才行啊。”

  徐少爷一阵没心没肺大笑之后,欣然接受了他的意见。只要能把湾流道的老前辈们弄得晕头转向,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细节嘛,不用去苛求完美。

  两人在各自的门前留下名字,然后背上书包开心地野餐去了。他们特意避开了家人常去的沙龙和高尔夫球场,径直走向后山那片原始森林去。

  小朋友们,欢迎来到我的王国。

  两人找了一棵遮阴的大树,盘腿坐在地下,慢慢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先是把一块绿格子的餐布铺到厚厚的杂草地上,又拿出一些火腿、面包、水果、零食之类的食物,另外就是那几罐“吸嘬嘬”。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书包,没想到里面跟个百宝袋一样,竟装了那么多东西进去。

  “这草可真扎人!”

  韩少爷皱着眉头抱怨着。山里的杂草又深又茂密,扎在人的皮肤上是会不舒服的。

  “将就点吧。这里是森林,又不是家里的庭院。我觉得这儿挺好,树比家里的大,花比家里的香,草虽然有点扎,不过也更绿一些。”

  徐日照很满意自己选的这个地方,他拿起一罐“吸嘬嘬”递给韩楠枫。

  “给,别抱怨了,喝点这个。一会儿咱们上树去逮鸟。”

  韩楠枫接过“吸嘬嘬”,两人一人一罐痛饮起来。喝完两个人重重倒在草地上,开始暴晒他们的身体。午后的阳光毒辣,他们拿手挡在眼睛上,脸晒通红通红的,表情十分惬意和满足。

  我总算弄明白“吸嘬嘬”是个什么东西了。原来那就是一种低度果酒。罐子颜色不同,所用的水果就不同,味道也不一样。他们说最近这种饮料很流行,每个罐子还配了一根吸管,可以让人又吸又嘬,所以叫做“吸嘬嘬”。这种果酒度数很低,小孩子喝个一两罐问题也不大,至多有点微醺。不过对饮酒的成年人来说,“吸嘬嘬”只是一种带酒味的糖水饮料。“吸嘬嘬”虽然有人气,但价格比起同类产品要高出一倍,也只有湾流道的阔少爷们可以把它当水喝吧。

  

  “真好喝啊,不过我头有点晕了。小照,你呢?”

  “我也有点。”

  “那鸟蛋还掏不掏了?那可是我今天最想干的事。”

  “你最好别上去了,本来你爬树就挺菜,万一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没醉!”

  “我说不能爬就不能爬!这样,我上去给你掏,等着。”

  徐日照说着从草地上爬起来,在树前又是甩头又是抖腿,好像一个参加奥林匹克的运动员。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为掏鸟蛋做好充足的准备。

  

  小朋友,那棵树可不是你们湾流道的财产。我的鸟蛋包括鸟窝你都不能动分毫。

  我在树上看着,徐日照慢慢爬了上来。那孩子倒像是个会爬树的,三下两下就爬到第二个枝丫。那时我觉得高度已经足够了,猛地从树叶中探出头去,对着他离我不到两寸的脸上吐出鲜红的信子。我习惯性的眯着眼睛,喉管发出温柔的“嘶嘶”声。

  “啊――!”

  徐日照的脸在我面前定住了两秒,随即一声大叫响彻了整个林子。我的耳膜被他震得够呛,他也手足无措地重重跌到了地上。还好地上泥土松软,又有杂草和枯叶垫着,他一点没有摔伤,不过屁股可能会有点疼。

  韩楠枫连忙扶起他,见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乐坏了。

  “哈哈哈~~小照,你怎么搞的?牛吹大了吧?刚爬上去那么一小截就摔下来啦?”

  “去你的!那上面有蛇!”

  徐日照白了韩楠枫一眼,用力拍打着身上沾的泥土。

  “啊?不是吧?我最怕蛇了,你可别吓我。在哪儿啊?”

  韩楠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瞪得老大。

  “就在那上面,不过这会儿肯定溜了。”

  徐日照用手指向我的位置,他撅着个嘴,脸上写着“不服气”和“不信邪”。我知道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怕我,被吓到是因为我的出现太突然。他看到我时的反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果然是嫡亲的父子。

  “小照,那是条什么蛇?有没有毒啊?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它要再出来咬我们怎么办?”

  韩楠枫面露惧色,紧靠在徐日照身边,眼睛不停在树丛中扫来扫去,好像害怕从里面冒出很多个“我们”。

  “唔…红色的,很鲜艳的那种,吐出的信子也很红,像火一样。我没见过那种颜色,书上也没有。它身上还有斑纹,白色…还是黑的?脑袋中间有块亮闪闪的…呃…胎记?总之还挺漂亮,不像一般的蛇那样难看。”

  “真有你的,还有心思观察它好不好看,还胎记都出来了。我都快被你吓得尿裤子了。”

  “胆小鬼!你以为只有我被它吓到了?我看它也被我吓得不轻,你看,这会儿都躲着不敢出来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居然叫我“那种东西”?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用尾巴勾住一根粗壮的枝条,把整个身子探出那茂密的枝叶,大半个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我把头凑近他的脸,再一次和他面对面。吐出鲜红的信子在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舔了一下,就像当年我舔他那散发着奶香味儿的光屁股。

  “蛇!蛇!蟒,蟒蛇!啊……”

  韩楠枫被吓得声音都劈了叉,那尖叫声甚是刺耳。

  “见鬼!”

  徐日照仍立在原地,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快跑啊小照!”

  两个小东西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我从他们的视线消失,他们才回过神来,两人瞬间逃之夭夭,连书包都没顾得上拿走。

  看见他俩在林子里狼奔豸突的滑稽样,我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老祖,您笑什么呀?”

  我虽然没有亲自生养过,但只要是蛇,都是我的孩儿。在我的眼里,他们就像一条条生机勃勃的虫草那样的可爱。我无差别的,爱他们每一条。

  “没什么,刚刚逗俩孩子玩儿呢。瞧,他们多有趣。”

  我得意地笑着。孩儿们虽然不懂,也跟着我一起笑。

  当你活得足够长,你就该主动去寻找乐事,否则生命就像一潭死水,你将毫无波澜地寂灭。

  夜晚,整个湾流道都听说了各家门口被做记号的事。两个小朋友的幼稚行为竟然真的吓唬住了一些人。比如湾流道28号、31号、38号……

  这几家别墅里住的都是留守阔太。丈夫常年不在家,阔太在家里形单影只,心理上缺乏安全感,因此看到门上那样醒目的标记之后,竟然笃信那必定是犯罪团伙留下的记号,意图对自己不轨。

  阔太们惊慌极了。有的立刻联系了业主委员会、物业公司,有的甚至报了警。很快的,警察来了。从湾流道山脚一路费劲地爬上去,一家一家查访,越查越觉得荒唐。哪儿有这么狂妄的大盗,能在一夜之间袭击几乎整个湾流道还预先通告?还有门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果然,警察在湾流道1号和2号的门上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的亲笔签名。两个小大盗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警察当着家长的面把两个孩子教育了一顿,顺带也批评了家长,然后开着警车走了。那之后我听到湾流道2号传来的怒吼和哀嚎,摇摇头去了湾流道1号。

  1号永远宁静祥和,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里像一座庙宇。那孩子乖乖坐在父母面前,低着头聆听父母的教诲。他向父母保证不再闯祸,并提到了我。

  父亲一听到我,立刻向儿子仔细询问,两父子热切地交流一番,中途还讨论过要不要派人进山抓我,好在最后他们放弃了这个愚蠢至极的想法。

  “小照,那山里全是宝贝,那条大蛇也是。它从没出来害过人,我们不要去招惹它。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

  徐日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感到眼皮沉重,睡意一阵阵袭来,他困了。

  “睡吧,儿子。晚安。”

  “晚安,爸爸。晚安,妈妈。”

  湾流道1号的人、事、物,好像一首娓娓动听的歌,一副徐徐展开的画,一个温柔浪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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