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杏树脱下粉红袄,换上绿衣衫,嫩叶间还探探头探脑地伸出一堆毛茸茸的小可爱,如此赏心乐事,怎不叫人开怀?但有两个男人却对此笑不出来。第一位是唐代诗人杜牧。据说他当年游湖州,看上了一位小萝莉,因为对方还不到婚配的年龄,遂与其母相约十年娶这女子为妻——那时的杜牧以为凭自己的才华、背景和政治资源,十年内到此为官易如反掌。谁知造化弄人,杜牧再次到此已是十四年后,女子已经嫁人并且生了两个孩子,杜牧在莫大的遗憾中无奈写下《叹花》一诗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原来诗中的杏花是意中人的化身,怪不得面对“子满枝”作者净是怨念?既然已经错过,也只能长声一叹了。
另一个因为误了花期而伤感不已的男人则是大观园著名护花使者贾宝玉。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怡红公子断不能如我辈一般对着满树的青杏口水直流,而是由青青小杏想到之前的满树繁花,想到之后子落枝空,继而想到如花般的女子的命运——嫁人、生子,然后然后渐渐老去,感慨身边又少了一个好姐妹。最后情难自己,对着一棵杏树流下两行热泪。你看,是不是有点太感性了?贾宝玉这个人,因为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有受过挫折教育,抗压能力相当差。他生命的底色是苍凉的,看待事物总体的情感是悲观的,面对外界的争执冲突,他是无能为力的,总是采用一种比鸵鸟还鸵鸟的政策——好,解决不了问题,那我就解决我自己。袭人说若我去了,你怎么办?我当和尚去;林妹妹说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我当和尚去。也就是说在宝玉的内心深处,当和尚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这么做的本质就是远离麻烦,逃避问题。你可以反驳我,说这是青春期特有的敏感,是贾宝玉对女性的同情理解与尊重。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时候,林黛玉和史湘云吵架他两头不能讨好,怎么办?学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出家去”这个念头不是后来经历了一系列变故——林妹妹死了,贾府被抄等等才有的,而是早就深藏于心的解决问题思路。这在他的菊花诗里多有流露,“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护花使者干完就该“绝尘埃”了。其实贾宝玉此刻大可不必如此劳神,因为这位被他记挂的姑娘眼下过得不算太好,可之后还是凭实力拥抱了自己的幸福。
她就是大太太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
(2)
话说那年冬天贾府哗啦啦来了一大堆亲戚。大观园一下子又多出四个女孩,邢岫烟是这里头最不起眼的那个。
是邢姑娘是不美吗?
两个版本,请自行判断啊。宝玉对满屋的丫鬟是这么说的,“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之人上之人来”。晴雯知道后看了一遍,回来后对袭人说,“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问题出来了,在贾宝玉眼中邢岫烟根本就是个小透明人肉背景板。而晴雯则把邢岫烟排在第一位。那谁的审美更靠谱一些呢?这便是《红楼梦》值得玩味处,书里总出现这样的情况——谁谁性格宽厚,出手大方,应该好相处吧,实际上没有啥朋友,谁谁尖酸刻薄,应该没朋友吧,实际上老有人找她玩;某某东西的来历,一家子一人说一个样,到底谁说的更接近真相;某件事情的原委,起先如此,后来并不这样……看个书像侦破案件,像解奥数题,费脑子。不像《三国演义》曹操奸刘备忠张飞鲁莽,一辈子如此,碰上啥事都不怠变的,不像曹雪芹,大大的狡猾狡猾的老是骗人。反正晴雯是大家公认的所有丫鬟里头里长得最好的,而且没啥心眼,林黛玉绝非众位小姐里面最好看的。站宝玉还是站晴雯?邢姑娘至少是不难看的。
一场大雪,把大观园变成了个琉璃世界。众多才女聚在一起即景联句,因为史湘云破坏游戏规则,最后变成了史湘云,林黛玉,薛宝琴三人PK,为了惩罚落第的宝玉,同时也给新人表现的机会,让薛宝琴、邢岫烟、李纹三人以“咏红梅花”各写一首七律。 邢岫烟的诗一下把我惊艳到了。
她的诗是这么写的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福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该诗对仗工整,用典恰当,想象丰富,不仅写了红梅的鲜艳的色彩、娇媚的姿态,而且和绿梅、白梅进行了些微的类比,更重要的是还写了梅花的精神气质——品性高洁,坚毅乐观,不因环境之优劣而改变。
但是,她的诗没有夺冠,众人眼中最好的诗是这首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装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宇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生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像差。
“艳”、“奢”、“仙”“香”、 全诗处处强调梅花高贵的出身,整个一种“我就是豪门”既视感。
少年时读《红楼梦》于此处头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诗歌欣赏水平。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长大之后再看,我还是坚持自己当初的判断。
那为什么邢姑娘长得又美,又有才华,却得不到众人的肯定呢?
因为她穷。
她进贾府的时机真是不太好。和她同来的薛宝琴出自四大家族的薛家,经济实力雄厚,自己从小和父亲逛遍三山五岳,是个超级驴友,出场就自带高光,再加上贾母喜爱,是站在聚光灯下的明星。
李琦、李纹是走亲戚,本来没有想多住,但贾母喜欢李纨,所以爱屋及乌,执意挽留。
倒是邢岫烟是和父母一起来投靠邢夫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贾母心知肚明,嘴里说的是“你侄女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是不是有几分撵人的味道?毫无疑问,她是这一波亲戚里头最不受待见的。况且她的姑姑邢夫人也是贾府里不招人待见的。而且不招人待见的人往往也不怎么待见别人。
那日芦雪庵联诗,别人穿鹤氅、猩猩毡、银鼠褂、还有blingbling能把人眼睛闪瞎的凫靥裘……整个一场高级皮草秀,邢岫烟只有家常旧衣。贾府是连丫鬟平儿都带虾须镯的,所以后来镯子丢了,邢岫烟的丫头是头一个被怀疑对象。为啥,因为她们穷呗。后来,邢姑娘就连这御寒的棉衣也快保不住了。听起来是不是特别不可思议?不是投靠了贾府吗,经济上怎么还是这么艰难?表面上看,邢姑娘也和其他少爷小姐一样,每月得到二两月钱,可落不到自己手里啊。邢夫人为了自己省钱要求她给父母分出一两。剩下的一两连买化妆品都不够,还要讨好迎春的妈妈丫头们,给他们买酒买点心——迎春的丫头有多厉害呢?奶妈猖狂到敢拿迎春的首饰去赌钱,大丫鬟司棋因为吃不到鸡蛋糕敢带人把厨房砸了。
豪门,不是那么好倚靠的。
连贾母都说自己府上的人个个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邢岫烟与薛宝琴受到的不同对待让人或多或少地联想起黛玉与宝钗初进贾府的境况,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或许真的不仅仅因为她的敏感……
反正当时,贾府众人集体眼瞎了,邢姑娘就是再美再有才也显现不出来了。
(3)
好在时间是世上最好的鉴定师。
慢慢的,邢岫烟靠着自己的品行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姐妹们的友情。王熙凤和平儿都对他照顾有加,薛宝钗直接出手相助,贾探春送她玉佩,薛姨妈见她端雅稳重,想让她当自己儿媳妇,但又觉得薛蟠不配,于是说与薛蝌为妻(薛蝌据大家的评价,不像是宝姑娘的堂兄弟,倒是宝姑娘的亲兄弟。)林黛玉与她交好,宝玉去看黛玉时,总能看见邢岫烟和黛玉叙家常。
这些还不是邢岫烟的高光时刻。宝玉过生日,平日里那个“万人不入她目”的妙玉竟然送上帖子,可是“槛外人”的签名把宝玉难住了,回帖上该该写什么呢?宝玉在去找林黛玉请教的路上偶遇了邢岫烟。面对这个众人被众人凤凰般捧着的贵公子,邢岫烟不卑不亢,娓娓道来,让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忍不住赞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对她的认识直接从“不起眼”飞跃到了“了不起”。
邢岫烟的学识从哪里来?原来她师承妙玉,两人“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妙玉在整部《红楼梦》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每一次出场,都给人极大的震撼。“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屋子珍贵的茶具令人咋舌;中秋夜林黛玉史湘云两个联诗,快要词穷时,妙玉现身,如滔滔江水地补出了与史林二人同等数量的诗。。要知道黛玉湘云两个才情高反应快的,今夜本欲比个高低,谁料妙玉一开口,两人都服气了。“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绝不夸张。但妙玉为人孤僻,连人称“大菩萨”的李纨都讨厌她,甚至林黛玉都被她贬为“大俗人”, 如此孤高,却肯与邢岫烟结交,足见她的人格魅力——如出岫的青云,与世无争,像傲雪的梅花,笑对人生。
所以宝玉多虑了,以邢岫烟“闲云野鹤”的超然,“浓淡由他冰雪中”的淡定,即使爹娘不堪,姑姑不疼,奴仆欺凌,邢姑娘还是能恬然自安的。后来,她与薛蝌结婚生子,然后一点点老去,的确是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但老了又怎么样呢?你看叶倩文六十多岁,满头的银发,依然熠熠生辉,连那些刻意扮嫩的肉毒杆菌女星也要相形见绌。或者就像家门口闲坐,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太太一样,纵然被时间摧残了容颜,也能给世界留下一副慈祥美。这样的结局在众多红楼女儿中已经是最幸福最圆满的了。所以薄命司里没有邢岫烟的名字。她注定是宝玉身边的一个匆匆过客,是那一年飘过大观园的一朵流云。
倒是贾宝玉自己“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只能欣赏夏花的绚烂,接受不了秋叶的静美,在贾府这个大厦大靠山倒下之后,没有谋生能力,只有出家为僧这一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