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似水流年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我曾在一个叫花园山的村子里生活了十年,你若顾名思义那就错了,村子里并没有花园一样的山,亦没有山一样的花园。听起来有些拗口,实事上,那只是一个被水环绕的村庄,并无半点山的影子。虽然离开村庄已经很久了,但那里的黑瓦青墙绿荫碧水,如那一泓清水,不经意间总会在心海中泛出圈圈的涟漪。

花园山虽无山水却不少。那些水塘就似镜子的碎片,在村庄的南西北三面各嵌一块,独独在东面留下一条进村的大道。即便这样,那水还是不依不挠,硬是在大道两旁挤开一条小沟,沿沟冲进南塘北格,再经大门口塘流向村外的田边地头。相传有个云游的风水先生称此地的风水为聚宝之地,在他的指点下,村里所有的房屋一律面西而建。也不知风水之说是否正确,但在那个时代,我们村的确是方圆十几里的中心,村子里青砖瓦屋,开着店铺和赌场,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每年立春,总有人砍下小儿手臂粗细的柳枝杆,插在水塘边的泥土里。柳枝活泛,于是一到夏日,水塘边便是绿荫环绕,蝉声鸣唱。乡里人不懂种花,却都爱在自家的院坝上插些槿柳。槿柳极易成活,其花多呈紫色,不到一年便热热闹闹地将篱笆墙围住,从外面看不清院内光景,只闻得院里鸡鸣犬吠,人间烟火的味道扑面而至。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大门口塘,我们村的大门口塘蜿蜒曲折,如其说是水塘,到不如说是河还要贴切。照样有沟渠将门口塘里的水引向远畈。春天来了,燕子从南方归来,村周围的池塘亦已苏醒,水光涟滟的。春播农事在即,头年选好的谷种被装入麻袋浸入水中,待它在水中醒来,又被撒往村边已经整理好的育秧田里,气温尚低,还得给种子们罩上透明的塑料布保温。

二月的风似一只柔软的手从空中抚过,最先忍俊不住的是紫云英,在风的逗弄下笑着开出星星般的花来。一朵二朵……随后是一大片,如紫色的绒毯,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平畴远畈上。麦苗儿也醒了,摇晃着绿油油的腰身,向上噌噌拔起,风儿拂过,绿浪滚滚。最热烈的要数那油菜花,金灿灿的在风中颤栗着,不甘落后般散发其特有的香味。地头的荠菜、婆婆丁也赶着趟儿,一棵棵一簇簇跳出地面,星星点点地在田野里凑着热闹。村里半大的孩子挎着竹蓝也来了,在紫云英地毯上打几个滚,油菜地里捉几回迷藏,弄得花儿东倒西歪落英满地。远处又会传来大人们的呵斥,只得灰溜溜拎着半满的蓝子作鸟兽散。

此时的育秧棚已经拆开,水稻秧苗密密匝匝的已窜出几寸长,偶尔从秧田深处传来“噸噸”的鸟叫,知道那是秧鸡,却都奈它不得。那家伙鬼精,善长声东击西,让人摸不清它的确切位置。

落雨了,雨点砸在池塘水面上,鱼儿吐泡似的啵啵地响,塘边的歪脖柳树在雨中静静立着,似在回想遥远的记忆。听母亲讲,她年青时的落雨天,出去串门都不愁打湿鞋袜,村子里各家的天井回廊都相互连着,大堂屋套着小堂屋,那景象我却并未见过。

雨天出不得门只好窝在家里。昏暗的堂屋门前,母亲们纳着永远纳不完的布鞋底,老祖母搬出老纺车,咿咿呀呀悠悠地摇着,日子如同伊手中的陈年棉纱,绵绵的,好长。

当鸭子褪去嫩黄,换上或白或麻灰的新羽,在水塘里嘎嘎大叫时,夏天也就到了。村外的水稻已经杨花,麦子也已收割,水塘里的水仍由东村头的水沟流入,经南塘北格西门口塘的沟壑,不知疲倦地流向村外的河沟,再流入田间地头。村里的南塘是被暗渠分割成三份的,最先入村的水,蓄在最前的小水塘里,那是全村饮用水的取水处,村里人的浆洗都要避开此处。南塘虽大,并不种诸如莲藕之类的水生植物,却在吃水塘与南塘中间的小池塘里种菖蒲。种菖蒲的池塘很浅,叫水洼恐怕还要贴切些,它只是起着吃水塘与南塘的水路连接作用。

菖蒲似乎只在端午节时才派上用场,端午那天,采来与艾叶一起挂在门头窗边,据说能祛秽驱邪保全家平安。生活在水边,端午节的粽子也是不可少的,用的芦苇叶。叶片窄,便三两片合在一起包,小巧玲珑的,一如老太太的三寸金莲小足尖。赛龙舟在那里我亦不曾见过,或许多年前村子里也曾赛过,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怕是更难得见了。

端午节正值小麦的收获期,家家户户会以新麦面做出小麦粑粑相互赠送。新嫁的女儿也要回娘家,带来各色糕点及酒肉作为节礼。糕点得用红纸包成元宝状,每样礼品之上都得贴上红纸以示喜庆。糕点及酒肉是孝敬长辈的,平辈的姊妹亦有赠礼,或伞或扇,尚在上学的是纸笔。伞是各式的洋伞,一般分与自家姊妹,扇子的花样就多了,有蒲扇鹅毛扇折扇绢扇,那些小巧的纸折扇通常是赠与四邻,我曾得过一柄。合起来的两条薄铁槽片,180度打开便呈一圆形扇面,扇面是纸做的,上面画着很漂亮的桃花。因着这节日,喜庆的氛围弥漫着整个村子,节日过后,繁忙的季节便要来了。

北格也是狭长的一条,村里的三块水塘唯有北格里长着野菱角,我们都称它鬼菱角。随便提起一蔸菱角秧盘,那小小的、长着锋利尖刺的菱角就藏在秧盘里,摘的时候得小心,一不留神,手就要被它扎出血来。

我有时总觉得那个叫北格的水塘应该叫北舸才对,听长辈讲,曾几何时,那里可以行船。于是我便脑补,那船是否就是从北格那里驶出,村周围的水塘也许就是一条河,所有船只都可以从河里进出,若没有便利的交通,我们村怎能成为方圆十几里的中心。只是沧海桑田,没有人能为遥远的过去作个见证。

最喜欢夏日的月夜,劳作一天的人们将竹床搬至大门口塘的土坪场上,坪场早已洒了水,又有人点起艾草,有风从远畈吹来,清凉的。月光下,有人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采茶戏,老祖母们一边听一边用薄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孩童拍打蚊子,水塘边,几只萤火虫提着其特有的灯笼,寻找什么似的在水边徘徊。

一段唱完,又有因家务错过的主妇们要求重唱,唱的人也不推辞,虽无管弦家什伴奏,却也是抑扬顿挫婉转回肠。月儿已上中天,小把戏们在老祖母的蒲扇下睡成糯米团状,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应和着轻吟低唱,萤火虫亦开起联欢会,在池塘边上下飞舞,水边草丛飘起忽明忽暗的亮光。风轻柔柔的,夜真静。

入了秋,晒在身上的日头便失去了威意。畈上的稻谷基本已经收仓,偶尔的一两声蝉鸣让人恍惚,池塘边的白芦红蓼在风中摇曳,鸡鸣狗吠的声响也轻了许多,村子里是一片安详。

田里的稻谷也基本收回,在南村头的稻场上码成一垛垛。有歌谣曰:“稻堆堆得高又圆,我堆稻谷上了天……”虽说有些夸张,却也足见稻堆的高伟与农民丰收后的喜悦。趁着秋高气爽,将那堆成垛的稻谷解散摊开,闲置许久的石磙又派上了用场。

碾谷脱粒用的大石磙一般是大青石做成,呈一头大一头小的圆柱体,两端有洞眼,便于安装特制的木架,再栓上一只黄牛,牛拉着石磙在人的驱使下,绕着稻场吱呀呀地转着圈圈,随着石磙的滚动,稻谷的谷穗分离,在秋日中曝晒几天,就该入仓了。

我家在南塘边,坐在家门口,仍可望见几百米远稻场上的喧闹。忙碌的季节告一段落,一年的收成已见分晓,大家的脸上都有了喜色。妇女们得闲就要聚在一起做针线,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粮食入仓的活计,自然得由村里的壮劳力完成。那些叔叔伯伯们劳作之时也会找乐子,有一天,远远地就望见通往稻场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挑着箩筐大步流星,后面跟着一人,四肢着地作爬行状,待挑担的人来到跟前才知是俩人打赌。

挑担的是个年青后生,矮墩墩的个子却说能挑两百斤,爬行的是南村头的炳松伯伯,不相信后生的话,说若后生能挑起两百斤稻谷入仓,他挑到哪他便爬到哪,于是便有了那一幕。乡里人实诚,讲究个诚信,炳松伯伯并不以大欺小,着实爬了一段,惹得伯母骂了几天。因着这一出,村里的婆娘们又多了谈资。

过了十月小阳春,田里的农事基本结束,水塘边柳树的叶子悄然褪落,只留下纤细的枝条在秋风中荡着秋千。池塘里的水也失了夏日的丰盈,但却清沏见底。牛们圈在棚里安静地反刍,梁间的燕子已然不见踪影,偶尔还能看见南飞的大雁嘎嘎叫着,呼朋引伴地从头顶飞过。田间地头也失去了原本的翠绿,忽然某一天早起,远畈的枯草上就落了一层白白的霜,被初升的太阳照着,发出熠熠的光,天冷了。

冬天是农闲时节,庄户人家却闲不住,姑娘们忙着做嫁妆,主妇们则要将全家人一年的鞋袜准备妥当,壮劳力多是去了村东头雪枣坯作坊做活,作坊是村里集体办的,为的是农闲时候各家也能有些进项,因而缺米少粮的情况在我们村很少发生。做出的雪枣坯子摊在竹匾上,在南塘的塘坝上密密摆开,冬日的阳光照在匾上,雪一样白。

农闲时节也是村里的办喜事的季节。村北姨姨家的芸姐姐要出嫁了,出嫁那天,母亲要去帮忙,我自然要跟去。进了门,我直奔芸姐姐的房间,姐姐面含春色,正与同村的几位姐姐闲话,床上摆着几样鲜艳的枕头锦被,两只钉着金色箱牌包角的大红木箱摆在屋子中央,墙边还放着系了红布条的簇新竹箩担,一些零散的生活用品亮闪闪地塞满了箩筐。整个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每件物品都抑制不住地向外溢着喜气。

新嫁娘上轿的时辰到了,姨姨冲进门来抱着芸姐姐心肝肉地嚎哭。按当地风俗,姨姨已经哭了三夜,噪子哭哑了,却还是哭得如泣如诉。在她幽幽的哭诉中,床上的枕被连同红木箱抬出去了,墙边的箩筐也担出去了,两位男方带来的牵娘(伴娘)一边一个挽起芸姐姐的手臂,搀扶起啜泣的芸姐姐走出门去。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屋子,瞬间如遭盗贼,只留下姨姨的呜咽。

我不喜村里嫁女儿,悲悲切切的一场喜事过后,那心情如同繁华落尽的萧条,让人有说不清的空虚,而娶媳妇就是另一番光景。

迎亲的队伍晌午就得出发,趁太阳尚未落山,一行人打着红旗,抬着嫁妆,领着新娘子,如同凯旋的战士,在夕阳的余晖下朝村子迤逦而来。

新娘子在长长的鞭炮声中进了家门,入了新房半坐在架子床的沿上,有长者进入便赶紧拘谨地站起,红了脸低下头来。顽皮的孩童站在窗外唱:“新嫂子新,坐床梃,一对奶,十八斤……”新娘子也不吭声,只盯着新房的某处,入定了一般。

新房自然得闹,新房热闹的程度是那对新人婚后日子的火红程度,因而无论怎样闹,新人及其家人都不会恼。到了闹新房时,新娘子如同待宰羔羊,可怜巴巴地抱着架子床的围栏不肯松手,当然,乡里乡亲的,闹新房的人也不会闹太过,只这热闹给冬日的寂寥增添了些许乐趣。

几场大雪过后,也就快要过年了,池塘里的水依然清澈,虽清瘦但亦脉脉,沿着沟渠汨汨流向村外。

“二十四,打扬尘;二十五,做豆腐……”,到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各色吃食已经齐全,只等除夕之夜。吃罢团年饭,一家人围炉而坐守年岁,说些旧年的收获,再聊聊新年的计划。“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随着迎接新年的炮竹响起,辞旧迎新,这旧的一年便如那水塘里的水,就这么悠悠流走。

日子年复一年地过着,村庄依然还是那个村庄,村庄里的故事依然发生着,依然有喜有乐,只是那喜乐与自己再无关联。光阴如梭,不知道南塘北格的水是否依然丰盈清澈?春天的田野上,是否依然是花影婆娑绿浪滚滚?夏天水塘边的柳树下是否也有一群小儿与蝉儿玩起了捉迷藏?冬天的雪地里,是否依然有小儿与那麻雀斗智斗勇?只是那属于自己的春花秋月,已经再难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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