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份的时候,江南的大青山里又多了一座新坟。
清静的竹舍里,一应吃穿用具皆备齐全,可见这屋子的主人诸事用心照料。
守坟的是个三十来岁长相普通的男子,鬓间却已早生华发。平日里总能见着他素衣白服,在章台柳下一坐就是一天。见他随意敛了衣摆,后背倚靠着亡妻的坟墓,神色倦然,掌心紧贴墓碑上猩红字体:施葛氏逸策之墓。
他的手,不同于文人的手,因为常年躬耕劳作和习武的缘故,手掌上茧摸上去粗粗的,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施长墨也不说话,倚着头安心的沉沉睡去。
阿策,等我。
昨个深夜突然急急就落了雨。早上起床,屋顶上的血水已被冲刷的干净。檐舍下早早落了一地细碎鹅黄花絮,晨风乍起,纷纷扬扬。
在里屋,施长墨任由王振给他包扎好臂膀上剑伤,又换了一套素净的布衣。一早就打好井水,王振利落的俯身浸湿帕子,转身才递给主人,自己去了厨房,端来盘子里盛好早点,一碗稀饭和三个家常小菜。
真是难为这个耿直的汉子了,拿剑的手握起菜刀也一点都不含糊。
如今蒙古忽必烈占领帝都,他已不是白楼之主,王振却仍恪守早前在白楼之时的习惯,等侯他吃完之后,麻利的收拾了桌碗,躬身告退后才去了小厨房,随便吃了些。
清晨院子里空气不错,夜雨过后,有一股冷肃的氛围,也不去看王振处理苗圃前的那九具尸体,施长墨就这般站定,素布的肩头上老实承受了这季节里最后的一点鹅黄色暖意。
这已是中原武林第四次狙杀他这个南宋叛国者。明知派他们是送死,那些武林正道的掌权者却仍舍了这些卒子来成全自己的仁义。看他们的招式,用的是全真基剑,甚至还有两人分别使的是全真绝技“三花聚顶掌”和“一剑化三清”。
舍了半生伐谋荣辱,偷换来浮生半日闲。
脑海中那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记忆毫无预兆的就像潮水般汹涌而来,任凭他文治武功,国士无双,在这天地敬畏的力量之前,也闪避不急,只能任由被它湮没,一颗心沉沉浮浮。
那一天,玄色猎猎旌旗下如潮水包围而来的敌军,血色弥漫了天际,那女子嬉笑怒骂间泼辣的狠话竟似挟夹了洞穿层层遁甲的气势,先声夺人,穿越了纷繁如水的岁月,重抵耳畔,却只剩下那满腔柔情的不舍:“王振,带楼主先走,三日后,淮扬坡再见。施长墨,留着命等我,你定要给我好好活着。”
清醒后,他就果真在淮扬坡满心惶恐的等她,他气恼她生死悬于一线,气恼被她所迫苟且安活却只是怕了与她擦肩失散,她是他的妻,亦是他并肩扶持的战友。茫茫浮生里,丈夫早已习惯了妻在身侧操持一切,厓山决战,即使敌军截断后援,他却是拉了妻成全他自私的死志,世事讽刺,独活了他。
蒙古大汗忽必烈称皇,改国号为大元.下令20万元兵自汉江入长江,沿长江东下,一路上南宋将领或者纷纷投降,或者望风而逃,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元军兵临临安城下,而南宋各地官僚将领只求自保,勤王之师甚少.最终,谢太后带领小皇帝宋恭宗投降,元军占领临安,南宋气数已尽。
恭宗投降后,南宋余部一直在坚持抵抗,大将李庭芝还在坚守扬州,陆秀夫,张世杰在福州拥立端宗为帝,文天祥则在江西一带发展反元势力,一度控制了不少城池。
中原武林的各派势力基本被肃清,劫后逃生的少数江湖人士也隐匿不出。在蒙元帝国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这个全新领域之前,已经有其他的势力崛起,试图填补这一政权更迭带来的空白。
元军与宋军在厓山展开最后的决战。混战几天后,宋军不支,张世杰与陆秀夫决定撤退。只是,宋军的船队被元军冲散,陆秀夫不愿被俘虏,眼含泪水背着小皇帝跳海自杀,此后,残余的宋军,数万之众官员和家眷以及官兵也纷纷跳海殉国。至此,南宋彻底灭亡,江山易主,蒙古忽必烈铁骑建立大元王朝,开国功勋第一人——伯颜官拜大元王朝宰相。
在蒙古铁骑踏破四川城池,继续深入重庆之时,宋恭宗治下皇权早已名存实亡,谢太后揽权,在朝堂上与贾似道一干佞臣粉饰太平,肆无忌惮,诛杀抗战文臣武将,即使帝都白楼高座上的施长墨凭一己之力救下忠臣遗孤近百人,隐其姓氏,委派楼中弟子护送远赴边远荒镇。但宋家王朝大夏倾倒,又岂是他独木支撑的了的,施长墨早早就看到了南宋朝廷的结局,他的做法注定不被世俗所容,在计划实施的同时也安排好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后来才有了他一手谋划的那场厓山战场败局,与他最尊敬的敌人——蒙古征宋兵马大元帅伯颜达成协议,以他白楼主人之能,助了伯颜一把,早早结束了这乱世,如今守着亡妻,卸甲归田,就此放下一切杀戮。
施长墨的脸上带着的笑,记起在晋城普请居的那个夜里,女子从醉酒中慢慢转醒,趁着酒意,击缶高歌,明明是汉家女儿的曲子,却被她拔高了调子,她调笑着说,“你的手指很漂亮,很适合弹琴。”
他真的很会弹琴,是一首新曲子,《只如初见》:
倾我一生一世念
来如飞花散似烟
梦萦云荒第几篇
风沙滚滚去天边
醉里不知年华限
当时月下舞连翩
又见海上花如雪
几轮春光葬枯颜
清风不解语
翻开发黄书卷
梦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恋
一样花开一千年
独看沧海化桑田
一笑望穿一千年
几回知君到人间
千载相逢如初见
一曲弹罢,他把“焦尾琴”埋在了妻子墓碑的旁边,在落雨的清晨离开了大青山。王振驾着朴素的蓝布马车渐行渐远,施长墨的眼中映出鸽子灰的尾影,它衔的信纸会如期送到远赴兰州的青衣人手里吧!风中传来破碎的句子,依稀可辨那是信中的内容:
“黄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同年,中原武林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名自称“白发”的侠客在元朝宰相府刺杀当朝开国元勋伯颜。道男儿,到死心如铁。有人认出他就是原帝都白楼之主施长墨,还有好事者纷纷传言,他不就是全真掌教誓杀的武林叛徒吗……他们这些大人物,高手过招,到最后,也不知又是谁成全了谁的佳话……
他本就不是冲动的人。伯颜的好友安定先生命损黄泉,而施长墨和其随从王振被随后赶到的蒙古铁骑围攻,力战身亡。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
重伤的身体已不受控制,软软的跌倒在街上,被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围在地上,无声的看着锋利的枪头从四面八方朝他身上刺来,王振眼光涣散,咧开嘴自失的笑笑,望着头顶越来愈小的天空,眼前突然就想起,张幼文死的时候说的那样,我以为自己是个屁,总能惊天动地,其实,屁被放了,就是放了,就是消失不见了……
巷道里,江南的雨水掩盖了昔日繁华雅致的帝都楼台,也打湿了远道而来的青衫人。
三日后的夜里,预备五日后被暴晒鞭尸的尸体在重兵的重重把手下不翼而飞。占了宋氏江山的蒙元帝王震怒,下令重金悬赏“白发”的尸体。
近日,大青山上又来了一群人,都配着剑,脊背挺得笔直,神情哀恸。为首的是个青衣人,认真的紧紧抱着一尊骨灰坛,浑然不觉直到指节变白。男子因腿脚不便,坐的软轿,他的旁边站着一位紫衣女子,寂静无话。
章台柳下的坟刚被翻新过,换上了新的墓碑,上面写着:临安白氏夫妇之墓。
如今他和她终于在一起了么!那封信里他的死志昭然若揭,即使到了性命完结的最后,若不是算好了一切,他岂会被他用陵夷的性命为诱饵,远赴兰州,使他连最后的救援都做不到。
昔日白马配名剑的兄弟都化为黄土下的枯骨。望着新坟,与章台柳左边张幼文两兄弟的旧墓,明明只是伸手间的距离,如今却恍如隔断了几世恩怨,崔楚陌紧紧握了拳,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噙起一丝苦笑。紫衣女子轻轻的按在他的肩上,他反手抓住她的手,五指交扣。幸好他还有她。
一入江湖岁月催人老,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浮生寂寞江湖人啊!
而我们的故事却要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