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戏《踏伞行》:艺术融合与传统回归
姚晓群
第一次看到《踏伞行》的剧本,便是惊艳。它一改以往莆仙戏传统本改编对原题材颠覆式的思路,而是以“改旧如旧”的手法,使传统莆仙戏久违的古朴韵味扑面而来。
莆仙戏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曾创造不同的辉煌,对于中国当代戏曲史来说,那是两座很难跨越的高峰。遗憾的是,八十年代之后的一二十年间,莆仙戏的剧种特色以及传统宝贵遗存却在急剧地消失,这让很多兄弟剧种和专业人士叹惜不已。剧作家周长赋很早就开始了他的反思,他觉得抛开剧本创作的文学性、思想性不说,现在的编剧手法是否是造成目前传统丢失的原因之一,特别是作为曲牌体的剧种,曲牌格律的失传,以板式唱词结构强行改变曲牌音乐的形式,使传统音乐包括鼓点、唱腔变异从而影响到传统艺术的传承,是否成为剧种特色弱化的关健?尤其是几年前他受邀为昆曲写剧本,按要求采用了套曲格律填词的创作方式,反过来对莆仙戏就有了更多的思考:同样是曲牌体,为什么昆曲的格律得以保留,莆仙戏却未加重视;要不要重新找回,如何找回?他希望找到一个载体,“一个是从内容上,从古代故事找到一个能和现代人情感相通、有共鸣的一个合适的母题;另一方面,在莆仙戏的传承和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希望通过一个戏把莆仙戏艺术的精华,包括表演、科介、音乐唱腔、锣鼓点这些非常宝贵的东西有机结合起来,在古老剧种的艺术传承与发展上有所建树,有所突破。”这肯定不是轻易的事,但《踏伞行》便是尝试的开始。
《踏伞行》主要的情节来自莆仙戏传统本《双珠记》和《蒋世隆》(《拜月亭》)的合体。第一折“踏伞”情节源自《蒋世隆》的第四出“兄妹逃难”和第五出“隆遇瑞兰”,这两出戏有“走雨”和“踏伞”两段非常有特色的表演。“走雨”的旦角伞舞表演很优美很丰富,老艺人陈金标曾把它整理成群舞,风行于五、六十年代,福建省文工团以这个舞蹈参加过国庆十周年的献礼。“踏伞”则是生旦演员以伞为道具,展开的抢伞、留伞、踏伞、跪伞等一系列非常有意趣的表演,来巧妙的展现两个年轻男女因偶遇而产生的戏剧性情缘。第二折的“听雨”和第三折的“又雨”,情节则源自《双珠记》第五出“逃乱遇亲”,也是戏的核心情节“试探”。
《双珠记》的“试探”很简单,逃难路上女子偶遇未婚夫,求同行但隐瞒身份。两人夜宿“二间变一间”的客房里,男子向女子示爱,在女子的试探下脱口说出“尚未婚配”的话,女子知其假话,并未揭穿。第二天遇岳母才知真相,男方很难堪,女方则轻易原谅了。这是让观众很容易带着谐趣的心情一笑而过的传奇性故事情节,作为传统本的民间性,更不会去细究它的情理所在。剧作家则是在“试探”这个细节上发现独有的戏剧性,以及隐藏在他们背后的人性情理:如果女方真的有心试探男方,男方说了假话,她能轻易放过吗?两人的结局又会是怎样?这些人性的探究又可以引发当代人共鸣的思辩主题:她该不该在隐瞒身份的情况下对未婚夫进行试探?人生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究真?或许就象店妈告诫慧兰的:“世间有的事能试,有些事试不得。”也象江边渔者所说的:“水清无鱼。”
“先定行当,再写人物”这是传统戏曲的基本要求,长赋先生便巧妙地利用戏曲行当化、类型化的角色特点,把原故事四个人物形象进行融合,设置了现在《踏伞行》里陈时中和王慧兰两个生旦角色。但两段原故事的人物虽然近似,但身份关系有差别,强行嫁接,定会错位偏差,更何况思辩主题的确立要求更细密的针线处理。
以第一折踏伞为例。传统本蒋世隆与瑞兰相遇,蒋世隆对貌美的陌生女子瑞兰是有好感的,出于怕麻烦的心理,先是不肯带她走,在瑞兰的恳求下心软了,但故意找各种理由不答应,于是两人有了一系列的“踏伞”动作。蒋的拒绝是故意的,瑞兰刚开始不知道,后来看出了蒋的用意,但不生气。不生气一是不敢,因为有求于他,二也是对蒋也有了好感,所以配合着蒋的意思,说出那句“权当是夫妻!”的话。这段表演是非常有意趣的,台下的观众也是带着一份谐趣在看。所以不会去深究他们行为逻辑的合不合理。而且蒋王两人并无婚约关系,观众是认可蒋世隆,他有点调皮捉狭,但不失书生形象。在《踏伞行》的新故事里,陈时中与王慧兰已有婚约,只是见面时都不知情,如果陈时中故意引诱陌生女子说出“权当是夫妻”的话,就成轻佻了。包括王慧兰,明明已有了婚约对象,怎么轻易会在陌生男人面前说出“是夫妻”的话?如果没有找准人物的心理定位,定会影响到剧中人物艺术的美感。为此,作者根据剧情发展重新梳理人物的心理和行为逻辑:兵荒马乱之际,王慧兰与其母失散,孤单、惊慌、无助、害怕,见到陈时中,如救命稻草,求同行。陈见一弱女子,毫不犹豫答应了。王自己倒觉不妥退缩了,待陈要离开时,她又后悔。再求同行,陈这时醒悟了,非亲非故,干嘛惹麻烦上身?王于是拉伞、留伞、踏伞、跪伞,只为恳求陈答应。陈实在是不愿意,找各种理由拒绝:就是假装兄妹人家也说长得不像。王也是话赶话,脱口说出:“那权当是夫妻!”这话一出,两人都吓呆了,陈觉得把人家逼成这样也确实不该,只好答应带她走了。在这里,陈时中被塑造成十足的愣头书生形象,见到陌生女子,没有一丝的非份之想,只想着怎么避开麻烦;王慧兰则是未出闺门女子的懵懂无知、惊慌失措,甚至有些呆萌。两人的性格相遇就产生了该有的合乎人物逻辑的戏剧性。
作者对人物细腻的重塑过程,以及对“试探”的人性情理的思辩性主题挖掘,可以说是《踏伞行》对传统本文学性的突破。这些突破说出来容易,却不是一般的功力可臻。
音乐是戏曲的灵魂,莆仙戏音乐的特点“是以鼓为主的,‘鼓’是唱、做、念、打的总指挥,所用的鼓为主是‘大鼓’,鼓点有三百多种,其中有:‘煞、撷、二下撷、摙、转、衮’与大曲有关的节奏名称。特别在唱腔中有许多鼓点,它给于载歌载舞紧密地配上节奏,更重要的是指挥演员舞姿的变化。”(谢宝燊《莆仙戏音乐与宋元南戏的关系》)传统科介表演往往与鼓点共生共长,唯有依律填词才能让莆仙戏的锣鼓经得到最原汁原味的体现,从而充分展示行当的科介表演,传达独特的韵致。所以《踏伞行》的大多唱段都由莆仙戏的音乐设计定下曲牌,再由长赋先生依律填词,莆仙戏的曲牌格律严格意义上是已经丢失,需要通过传统唱腔进行追溯依凭,这当然也是个艰难的过程。
徐春兰导演受邀对《踏伞行》进行二度创作,肩上担负传承与提升的双重要求。徐导第一次接触莆仙戏,只能看传统戏录像做基本了解。作为外来导演,在领略剧种精华的同时,也看到或许是弊端所在,比如舞台的单调、空间的呆板、表演的内敛、节奏的拖沓、鼓点的嘈杂。她希望能够注入新的演剧理念,在保留莆仙戏特色的同时对莆仙戏进行大胆的“改良”。这些“改良”肯定是难的。
因为主题意义的拓展,人物塑造的丰富,传统的二度确实很难满足现代戏曲舞台审美的需求,所以徐导在丰富舞台的单调、唯美,拓展空间的灵动、多元方面,确实弥补了传统二度的不足。如第一折踏伞,一开场,就是陈时中主仆与王瑞兰母女各自逃难而出,以传统二度处理肯定是两对人物分前后上下场。但徐导却充分发挥戏曲舞台的虚拟性,让两个时空交叉并行,两对人物同时上场,互为背景,又让捡场人重复发声:“番兵入侵,乱兵抢杀,赶紧逃走啊!”喧染氛围,一下子就强调出故事的背景。舞台空间非常的简洁、灵动。陈时中答应带王慧兰同行,导演通过设计两人“走雨”的优美伞舞,以及细腻的身段表演,没有唱段对白,就将两人风雨相伴、同甘共苦的艰辛与温情充分体现,唯美、简洁、抒情、典雅,为下一折夜店的情感发展做了充足的铺垫。
在第二折听雨中,历经奔波辛苦的陈时中与王慧兰入住可以“二间变一间”的客房里,有了患难交情,何况对饮相慰。带着酒劲的陈时中突然发现慧兰的美,怜爱交加,情难自禁,遂向慧兰示爱。王慧兰震惊之余,心情异常复杂,便生出试探未婚夫的心思。导演通过设置两个捡场人的对话:
检场丙:天时这么晚了,那男的还叫她再坐片时。
检场丁 :他都敢拉她的手。
检场丙:哎呀,他还不知道这女子是未婚妻,分明是拉住陌生女子的手,成何体统?
检场丁:既然这样,不如尽快相认,以免难堪。
检场丙:不不不,相认了,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个真君子。
检场丁:那怎么办?
检场丙:事到如今,不如顺水推舟,试他一试。
检场丁:不能试——
检场丙:为什么不能试?!
检场丁:试了会出事!
便将慧兰的复杂心理外化,既拓展了故事主题的思辩性,又避开叙事议论的单调和拖沓。
磨合肯定是艰难和痛苦的,有些改良与引进,遇上演员的消化不良,难免会伤害到剧种的特色与韵味,比如引进京昆的表演与对音乐的曲改。《踏》剧首演后,很多人的看法相同,美则美矣,可惜不象莆仙戏。所谓“不新不古”。
由莆仙戏专家组成的剧组决定在徐导的基础上先自行加工,融入莆仙戏“味”,为徐导的最后定稿打下坚实基础。经过讨论,大家达成共识:首先认可徐导导演的《踏伞行》艺术框架和样式非常好,特别是舞台调度的画面感,达到尽美,人物情感揭示准确细致,为莆仙戏的艺术提升作出很大贡献,这些要坚定予以保留。接下确定加工的方向,一是人物行档规范,特别是王慧兰,定为闺门旦(徐导原定为小旦),王夫人定为青衣(徐导原定为老旦)。二是音乐正本溯源,回归传统。
落实到具体操作包括:
第一折:着重解决王慧兰的行档规范,努力抹去角色表演被他剧种同化的痕迹。首先是角色站立必须强调“寄脚”,即一足平立,另一足脚趾上翘,称之“包廉”,以此来约束身段;举手上与眉高,下与腹齐,投足则行不动裙。还有肩功的应用,务必保持闺门风范。此外,道白语气的调整,哪怕是语气词,如连续的“哎、哎、哎”呼唤,还有如那段“今求君子带奴、带奴同行”的同行二字推向高腔等,都是莆仙戏不允许的,逐一纠正过来。至于陈时中的表演,原来走味不多,只是增加传统表演科介诸如“木偶吊”“挑灯芯”“波浪手”等的应用。另有一处,看似一闪而过,但却表现出地方戏的韵味,如王慧兰拉住陈时中的伞,反复说“带奴同行”,陈连呼三声“呀,呀,呀,小娘仔啊——“(唱)【扑灯蛾】。这三个“呀”正是莆仙戏的特色。
还有母女逃难的【皂罗袍】唱段。原来徐导把王夫人设置为老旦,王夫人的表演受到局限,调整回归为青衣后,由王少媛老师重新设置表演动作,旦角的蹀步、屈膝摇肩、侧身摇步等应用的恰到好处,使母女俩的表演相辅相成。
第二折:一、生旦出场,回归曲牌【步步娇】。传统本原为曲牌【步步娇】,按徐导的意见改为散板式的【三登乐】。音乐设计林国城和艺术顾问姚清水统一意见回到【步步娇】,再植入相应科介,锣鼓点带两人出场,“奔波人已疲(重句)”,配以生、旦侧视“双坠肩”;“寸步难行步难行”,配旦角的“三下颠”;“倦羽忙觅栖枝”配生的摇步,浓厚的本剧种味道就出来了。
当王慧兰发现眼前的书生就是她的未婚夫婿后,剧本有连续的生旦唱段,徐导处理极为精致,剧组增加锣鼓点和某些动作进行微调。其中王慧兰唱到“患难巧相遇”,生旦两人对面左转又右转,极像舞蹈动作,由老姚建议植入“双拆手”过棚的动作,使徐导的画面和莆仙戏的动作有机的结合起来。
【十八嗏驻云飞】的使用。陈时中和王慧兰道别后隔门安歇,各自心神不宁。徐导原来的处理是一女一男坐于椅子上(椅子象征睡床),用【催迫】曲牌,两人都唱“听雨声,听雨声”开头。老姚不满意,觉得缺乏地方味,如果能在这里回归传统,将对整场戏起到重要的作用。受作者“结尾用【十八嗏】”提议的启发,老姚直觉【十八嗏】更适宜用在此处。他经过缜密思考,再与音乐设计、作者探讨,决定付之实施。现场排练,由少缓老师导戏,经过尝试马上得到大家认同。尤其当两人睡不着,辗转反侧时用“嗏嗏嗏”吟唱,分别植入生旦的车肩,感到特别贴切,最后唱到“忍不住推(拉)门一觑”,两人以蹀步、摇步拉近距离,科介的应用恰到好处。这段戏终于成为全剧的亮点,也因这段戏为全剧的传统回归做了重要的注脚。有意思的是,十八嗏之前,有一段帮唱:“雨声沥沥,沥沥淅淅……”,是徐导特别要求王啸冰(外请作曲配器)作曲,首演后,好多人都以为不是莆仙戏音乐。自行加工时,音乐设计国城老师想改为莆仙味的曲,找来找去无法取代,因为这段帮唱确实很合意境,很出彩。后来,因为【十八嗏】的出现,反倒没人对帮唱质疑了。这是不是也说明,夯实传统基础,有些发展会成为自然和必要。
第三折(没有重大调整)
第四折:这折戏更多的是音乐曲牌的回归和调整。如王慧兰出场的【四朝元】,因徐导要求作曲添加散板及过度音乐,变得得面目全非。自行加工时,重新调整,先由作者长赋先生按原曲牌填词,保留原来的定格字,如“哀我嗏”(有时也可作“哀我苦”),插入“天啊”呼叫,保留了原汁原味。还有把【文十番】改为【宽青衲袄】,王慧兰的最后唱段改为【台湾略】。这些曲牌的回归和改动,既顺着人物的心里活动,又突出莆仙戏音乐特色,同时也产生一系列的表演动作。如【四朝元】,王慧兰出场之前起曲散板,呼之欲出,冲出来后,锣鼓点配以“摇步四步寄”,随着自嗟自叹自怨自艾,回忆前事及昨夜风波……配以“三点珠”、“波浪手”、“双戳手”、“千金坠”、“踏步行”、“挑灯芯”等科介动作,包括“哀我嗏”配以“三放肩”,由此传统的曲牌、传统的表演,显得特别协调。再将曲牌【文十番】调整为【青纳袄】,由作者重新填词,散板起曲,曲间锣鼓点承、转、合。利用徐导设置的画面,与锣鼓点紧密配合,不能不说是成功的嫁接。而王慧兰的最后一曲【台湾略】,则是突出唱的韵味,特别是最后两句的“这两情或可简单对,风雨同行才是真”,按照传统唱法,转慢板的同时,特别要求吐字清晰,并唱出韵味来。王慧兰的饰演者黄艳艳的演唱,可算是达到预期的效果。
添加工作之后,由徐导再次综合落实、细化提高,期间的继续碰撞与磨合是难免的,都是认真为了艺术,所幸徐导认可了传统艺术的坚守和回归,她对莆仙戏精髓的认识也渐入佳境。而莆仙戏专家团队也接受并敬重徐导“移步不换形”的艺术创造。《踏伞行》在七艺节亮相,获得很大的成功,风迷无数。都说看到莆仙戏传统的回归,认为这是一部堪称既古老又青春的艺术精品。我认为这些成功,离不开莆仙戏艺术家对剧种的坚守,离不开徐导演等对剧种的尊重,这是一次本着对艺术真诚追求的相同目标相互碰撞相互融合的成功。这种艺术的相辅相成,必是戏曲作为综合艺术最初也是永久的魅力所在。《踏伞行》的成功,也使它站在一个剧种传承与创新的里程点,它有很多经验是值得探讨与总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