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景

  这座城，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灯火，快的慢的大的小的车，胖的瘦的美的丑的人，都是被载去黑黢黢的小楼，疏影横斜，水光微动，过了一座桥，还有另一段路。

  封闭的车里是人的气味：油头，鼻腔里呼出昨夜残羹剩饭，腋下的狐臭，闷汗的皮鞋渗出的酸臭汗，间或有女孩子淡淡的脂粉香，老太太衣服上的樟脑丸和车座的皮革气味，混杂在一起，臭或者香？早就分辨不清，谁也别嫌弃谁。

  拥挤的人，上车的似乎总是比下车的多，衣料摩擦，他挨着不知谁的肩，对着不知谁的脸：疏眉细眼，万幸有个俊俏鼻子，干干净净的矗立着，多了些坚毅。探寻的目光，自美人尖扫进他的眼，琥珀的色泽，才注意到他眼角是微微上挑，透着三分困惑七分媚态。忽的一惊，五感顿失一般，周遭的一切都被隐去。再抬眸，是他似笑非笑的眼，不过三寸之遥，危险的距离。谁被命运推了一手。

  再到一个站点，他下车，他尾随。

  是个夜市口。五光十色人声鼎沸。高大的楼，小而精致的店铺，衣香鬓影，亮晶晶的橱窗里，坐着个摩登的女郎，露出香肩，姿态妩媚，手指轻扶虚空，蛮腰微露，丝滑的布料半遮半掩，一双漂亮的腿……可惜无面目，再如何仿真，也失了勾人魂魄的媚劲，干枯的封存在橱窗里，偶得青眼，也不过是为着她身上的佳作，旁人看她，不过偷偷在看自己。

  他继续走着，身后跟着他。

  黄嫩烤乳扇，氤氲着热气的南翔馒头，晶莹剔透的糯米糕，大瓷瓶里摆着红的发紫的桃花酿，冰糖奶油小面果，软塌塌的肉松饼……这活色生香的夜呦！

  摩肩接踵，他却没有跟丢他。

  人渐稀，灯渐昏，路渐窄，最后就剩他和他。

  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递过来一只黄澄澄的松糕，吃这个嘛？

  讶然，他什么时候买的？

  自然是吃的，咬下去，像咬了一朵云，甜腻的清香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他看着他一口口吞吃入腹，像是从胸腔里吐出来的一声清笑。这静悄悄的夜，压抑的轻声也突兀。

于是生生止住。

 

  是谁先牵了谁的手，不滑腻，但清瘦，指腹处有薄茧，勾一下，一阵颤栗。

  两个相似的人。

  遇上了，就开始。

  然后呢？

  踏高楼，他分享他的孤岛，无人在意的小巷，门口阿婆坐在低矮的木门前洗菜蔬，旁边的老式收音机嘤嘤呀呀，他和他像两个小孩坐在墙头听:

丑末  寅初  日转扶桑

我猛抬头见天上星 星共斗

斗和辰 它是渺渺茫茫

……阿婆泼了一地水，哗啦一声盖过两句词

又听那：一轮明月  朝西坠

他和他啊肩并肩，矮墙蔓上野草，寂静寥落的夜，待红日升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