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意义、身体和爱情 文/马雁

石榴、意义、身体和爱情

Lance

2014-08-27 09:40:46

文/马雁

《克尔凯戈尔日记选》里最动人的段落也许是:

石南丛生的荒原,对于增进人们心灵的坚定,具有特别的影响;在这里,一切都袒露在上帝面前;在这里,五花八门的消遣没有立足之地,也没有我们的心灵得以藏匿,而对于敛集失落的思想这一严肃目标来说又是十分艰苦的众多光怪陆离的角落和罅隙。在这里,心灵必须坚定而准确地接近自己。“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在这石南丛生的荒原上,人们会真心实意地叩问自己。

但是我不能叩问自己。昨天,夜里坐在露天的楼梯上,抽烟,之前是在吃石榴。吃石榴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故人,当然我没有和他一起吃过石榴——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和他一起吃过石榴。忽然情绪变得低落起来,这些石榴与那些死去的人,以及即将会死去的人,比如我的父亲,他会在不久的将来,越来越衰弱。我们对于死亡的看法是不是过于胆怯,又或者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总是把死亡看做一次分别,而普通的分别并不会使人紧张,我们轻易地离开那些爱我们或我们爱的人,并用世俗的价值来解释——因为贫困,因为口角,或因为别的什么。离别,从来不是可怕的事情,我们可以轻率地做出这个决定,对于生活的恒久不变性怀着愚蠢的自信,以为一旦离开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变化。但实际上呢?离别就是离别,离别就是离开一个生命,对一个生命冷漠,并且拒绝思考离别对于自己的意义。比如说,离别也是使自己的生命与对方隔绝,离别是对生命的一次剥离,离别是否定这个生命曾经经历的那些时间。

对我来说,我的离别是因为厌倦。出于对生命的可能性的好奇,我夺得一个又一个可能性,使它们成为现实,再放手让它们再度回到自身,与我无关。但经历一次并不意味着占有。事实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占有,占有是一种幻觉。即使你不离开,对方也会离开;即使人的意愿是不离开,事物自身也会损耗直到完全消失。因此,在事物消失前离开,就意味着主动性,意味着将被动的被背弃变成了主动的背弃。但这显然是幻觉,因为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消逝的过程,一个不断遭遇、不断消逝的过程。

什么是有意义的呢?意义在哪里?难道在这个主动争取的过程,这个盲目的能量过程?而又有什么是不盲目的呢?一切最终看来都是盲目的,都是在不清楚最终结局的前提下所做的自以为是的努力。最终结局,这么说,就仿佛存在一个最终的结局似的。

当然,也有一些强有力的理由,比如说物质的欲望,比如说享乐的冲动,比如说权力的魅惑,比如说爱情。这些理由使人坚定起来,可以完全无视一切消极的可能性,无视可能遭遇到的完全否定,这就是力量,但这力量有什么意义呢?这力量只在一种可能下有意义,那就是如果生活本身没有更高的意义,没有一种全面的否定。反之,这种力量也只在一种可能下无意义。生活本身就这两种可能性。

几乎所有人都多少想到过这个问题,不论是否是哲学家,虽然大多数人总是在一定的地方就停止思考了。因此人们的生活态度多半摇摆不定,有时虚无而软弱,有时又被诱惑弄得热血上涌。出现这种情况正是因为他们没有继续深入这个问题,他们只要找到一个答案(当然这答案实际上是找不到的,或者这个答案就只是一个给出,只要给出态度就是答案),生活就会立刻改观——要么成为一个懒散的虚无主义者,要么成为一个狂热进取的积极的人。如果拒绝给出态度,那么就只能忍受折磨——这折磨也有两种,一种是过早停止造成的迷惑,一种是因为怀疑和犹豫造成的,强悍的悲剧感。

“有一种虚无主义者,因为过度的悲观和过于强烈的控制欲,因而具有一副超常的进取面目。”(《克尔凯戈尔日记选》)他们想要不断逼近,想要把那个答案找出来,既不想仅仅自负地给出答案,又不愿意因为给不出答案而一再虚无乃至衰弱。他们想把答案逼到一个死角,抽打它,强迫它露出真面目。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啊。

对一个男人最大的赞美就是,我爱你的身体胜过爱你的灵魂。而对于女人呢,则是我爱你的灵魂胜过爱你的身体。这多可怕,仿佛男人天生有灵魂,而女人天生有身体。不过在我的经验来看,每次我对人说,我爱你的身体胜过爱你的灵魂时,对方都会大怒。呵呵,想来好笑,这有什么好怒的。难道他们没有身体吗?他们的身体不是用来观看和抚摩的吗?抚摩一个男人的身体,是最大的享受之一,当然前提是好的身体,美的身体,胜过了灵魂的身体。

还有什么比灵魂更虚无的呢?我只关心肉体。肉体的完美是至高的完美,而灵魂的完美,则仅仅是幻觉,是纯粹的幻觉。灵魂的完美不是用来欣赏的,是用来崇拜的,用来体验的,用来自己追求的。我保留我的灵魂,我也保留我的身体。因为它们都需要完美,它们需要互相战胜,它们需要出类拔萃,需要成为所有的胜利者。

我喜欢完美的身体,它们是值得仔细观看的,值得用手指轻轻触碰的,而大多数人的身体多么丑陋啊。和他们的灵魂一样丑陋。一个有美丽的身体的人,也应该有美丽的灵魂吧,或者有一个与他身体的美完全相反的丑恶的灵魂,否则多么可怕,怎么能一方面臻于完美,而另一方面却十分平庸呢?

一个男人应该好好地爱一个女人。应该满足她,如果她需要满足的话。被宠爱也是很必要的,男人也需要被宠爱。每个人都需要被宠爱,需要被郑重对待,仿佛他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但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被宠爱过。人们并不看重她。而她又是个敏感的,有纤细情感的人,她一生都是委屈,都是被丢在冰窖里的绵长而渴望的热情。所以她会死得很早,因为她的生命力被欲望压灭了,那些从来没有被满足过的欲望,从来没有被注意到的欲望。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郁结于心。我不能这样。

我多害怕像她那样,多可怕。那是毫无乐趣的一生,即使有偶尔的欢乐,但最终是无限的失望,她怎么能不早死。而我,即使死得很早,我也非常满足,我的欲望都充分地表达过,也一一得到满足。

虚荣,虚荣,虚荣。一切都是这糟糕的虚荣在作怪。一点点的享受,意味着以全部的生命为代价。

爱情就是一种拯救,我想。是对生活无意义的拯救,这种拯救并不能使生活有意义,但却可以使人在快乐中忽略生活意义的问题。比如说我,最近老想搞点事情出来,因为我力量不够,不能抵挡生活对我的质疑,但其实这是做不到的。我这个人,现在看起来已经缺乏获得爱情的条件了。我有一副忧郁的面孔,一副不使人轻松的面孔,每个人都想逃避生活所以寻找爱情——我的神情就是告诉别人,躲到我这里来就是掉进了生活的圈套。我太严肃啦,太严肃啦。太不具有轻盈的幸福的可能性了。

所以我只能这样,被生活摧残的那种命运现在终于被我争取到了,这道路并不漫长。这道路又如此漫长,长到一生都显得不够这折磨的全部展开。

200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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