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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奶奶邓氏,生得高大,干净利落,虽然被裹成了一双小脚,但这并不影响她说话做事的雷厉风行,自带几分威严,养育了七子二女。
爷爷早逝,中年时期便撒手人寰,留下妇孺的一家子。奶奶摒弃了当下盛行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子道德观,毅然成了当家的女主人。
大伯命薄,刚刚成年尚未婚娶就因病去世;小姑年幼,四岁时也不幸染上天花,过早夭折。于是,奶奶的七子二女,就成了六子一女。
中年丧夫,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奶奶凭着自己的精明能干,把六子一女养得高高壮壮,俊逸非凡。人家的孩子面黄肌瘦,奶奶的儿子们都巴不得飙到一米八,即使没有上到一米八,也在边儿上徘徊。
“王家的小子和丫头,个个长得高高壮壮,一定是邓氏让孩子们吃了不少蜂蜜!”远乡近邻如此议论着。
的确,奶奶养了几十桶的蜜蜂,是野生飞来的,然后,一年又一年的分桶,搞得整个老宅,到处挂的都是蜂桶。
每到采蜂蜜的季节,屋内的大酱缸里,总是满满的一缸蜂蜜:琥珀色,晶莹透亮,流溢着甜蜜滋润的香甜。事实上,孩子们是没有吃到纯蜂蜜的。上好的蜂蜜,是要用来卖钱养家的,是要用来打点孩子们进学堂的。
从蜂架上冲出来的蜜水,奶奶也会给近邻们端上一碗,自己的孩子们也会喝上一些,那些蜂架子,就成了伯伯、姑姑儿时的美味。所以,我的伯姑们能在贫困年代,长得高高大大,气宇轩昂,除了奶奶良好的高大基因外,年复一年采蜂蜜的附属品——蜂糖水及蜂架子,也是占了一定因素的。
地坝的边沿上,二伯栽了一棵柑桔,每年都会结满个头不大、酸甜可口的桔子。五伯栽的那片香蕉林,郁郁葱葱,挂着一串串翠绿的香蕉,蕉串的顶端,是一个猪心状的蕉心,低低地垂挂下来。翠绿的香蕉终年不黄,咬在嘴里也很涩口,只有割下来煨进稻草堆里,许多天过去,才会逐渐变成金黄,这时,咬在嘴里才香糯可口。旁边,还有三伯栽的李子树,我爸栽的甘蔗丛。这些果木,好的被奶奶拿去换成钱,次品全是孩子们的零嘴儿。
即使是饿死人的年代,即使爷爷中年早逝,王家也在奶奶这个精明女主人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02
大伯英年早逝,二伯便顺理成章地接下了长兄的担子。
二伯只念了高小,便缀学回家,随没上过学的大姑一起,帮助奶奶打理家事,后面的弟弟们逐渐递增长大,他们也到了上学的年龄,都得依次送进学堂。
二伯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一边帮着母亲料理家事,一边见缝插针地自已学习,他博览群书,成了远近有名的文化人。终于,学校差老师了,聘请二伯任教小学。
从此,二伯就成了王老师。一边教学,一边努力自学初中教程,几年后,就成了坪山中学的老师。当了初中老师的二伯又一边教着初中,一边自学高中教程,还自学了英语,在自己的不断努力下,成了博学多才的人。
后来,在与邓家井的一位老师竞选坪山中学校长时,二伯遗憾落选。不快之下选择辞职,离开妻女,远走他乡继续从事教书生涯。
1947年,家人在收到二伯的最后一封家书后,从此音讯查无,从人间蒸发。
二伯母从此郁郁寡欢,郁结之情不得以解,没几年,也撒手人寰,留下六岁的堂姐,孤身一人。
无奈的奶奶,只得将可怜的孙女养在身边,由自己亲自带大,送学堂读书。后考取了卫校,成了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跳出了农门,当然,这是后话。
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能读上书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奶奶自己也没文化,一个没了男人的妇人,凭着自已独到的远见和坚韧的性格,硬是把自己的六个儿子,以至于失去爹娘的大孙女,都逐一送进了学堂,接受教育,接受知识的熏陶与洗礼。
三伯逐渐长大,帮着奶奶打理家事,却被拉壮丁的抓走;四伯,师范毕业成了一名老师;时局不稳,为防止高高大大的老五被拉壮丁的抓走,本已高小毕业的五伯,在奶奶的安排下,放下农活,被送进了坪山中学读初中(拉壮丁的不抓学生);六伯、老七(我爸),均成绩优异,遨游在各自知识的海洋。
家里现有的长兄,就是四伯了,作为老师的他,肩负着督促六弟、七弟的学习。
五伯初中毕业后,作为文化人,成了大队的会计。
六伯天资聪慧,考取了大学,成了一名工程师。我爸也参军入伍,后送至北京军事学院深造,成了年轻有为的军人。
03
爸爸是孝子,远在上海工作的他,遵从了奶奶的意愿,在老家成了亲,娶了我妈,满足奶奶孙儿绕膝的愿望。
只可惜,妈妈的肚子没有争气,第一胎生了我姐,是个女儿。
两年后,妈妈苦苦挣扎,又生下了我。
“又是个女孩!”奶奶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谷底。
“把老二跟人家换了吧,换回一个男孩养!”奶奶给妈妈出了一个‘上好的’主意,也给襁褓中的我安排了新的去处。
“我不换,自己生啥养啥!”对于奶奶的提议,妈妈想都不用想,直接拒绝!
妈妈是老师,做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她才不会重男轻女!
夏夜,月朗星稀,一院子的老老小小,在坝上乘凉。
奶奶的怀里,抱着她心爱的孙子——我的堂哥,手里的大蒲扇,不停地左右摇晃,为堂哥驱赶着蚊子。
“妈妈抱抱!”两岁多的姐姐看得眼热,抬着小腿儿往妈妈的怀里蹭。
小小的我正躺在妈妈的怀里,怀里能抱几个?!看着奶奶抱着十一岁的孙子,妈妈心中的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妈妈虽然是老师,但她也是个凡人!
老太太这不是明显地重男轻女吗!都十一岁的孙子了,还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却对这不爬不走的孙女一家,二个二个的娃,他爸也长期不在家,老太太却选择视而不见!
妈妈想到了我出生时,奶奶那‘又是一个女娃娃’的不悦!还有把我送人,换回一个男孩子的馊主意!
妈妈的心里,如埋着一枚点着火芯子的炸蛋!
“妈妈抱抱!”姐姐哭闹着,双脚不落地,努力地朝着妈妈怀里蹭。
“你站还是不站?!”妈妈火了,提着姐姐的两臂使劲往地上一顿!
姐姐哭得更厉害了,尖锐的哭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姐姐的双脚,被地上使劲一顿后,不知道伤了哪里,不站了,更不走了!
孩子是自己的!为什么要拿孩子撒气!孩子以后真不走了,残废了或是成了瘸子了,那不是害她一辈子吗!这让妈妈担心不已!也后悔不已!
赶紧从房外采回草药,捣烂,敷在姐姐渐渐红肿的脚踝上,姐姐哭累了睡着了,小脸儿上还挂着一串泪痕!
妈妈心乱如麻,竟一夜无眠!
次日清早,怀着忐忑的心里,妈妈给姐姐穿衣服起床,小心翼翼地放姐姐下地,还是不站!
妈妈的心猛地一沉,冷飕飕的凉风儿直达心底!
“坏了!坏了!孩子的脚肯定有问题了!”妈妈好绝望!
小小的我,被崔氏舅母(5元一个月请的保姆)背走了,眼看去学校的时间越来越近,妈妈咬了咬牙,拿来一个簸箕,忍痛把姐姐放在簸箕里坐着,自己去了学校。
心里万箭穿心地痛!
一连几天,姐姐都被妈妈放在家里的簸箕里,敷在脚踝的草药一天一换,心里千万遍地责骂自己!也千万遍地祈求上苍:孩子千万别有事!让孩子快快好起来!
第七天,姐姐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簸箕里,不哭也不闹。她知道,哭没人听,闹也没人理。
“王蓉,要吃甜玉米杆不?”生产队上坡回来的人,从背篓里取下两根玉米杆,递了过来。
小小的姐姐,没有吃掉玉米杆,而是撑着玉米杆,扶着墙,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这让放学回家的妈妈激动不已,一把搂过姐姐,泪如泉涌!
终于,姐姐开始扶着墙移步走路了,这让妈妈想想都后怕!
04
奶奶对我和姐姐不管不问,也从不搭手的做法,妈妈每次说起,都怨意难平。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想到她的三嫂——我的三伯母,那个一辈子都没有生育过的女人,那个比我妈还憋屈的女人!
老三房里都这么些年了,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每当想起这个话题,老太太的气不打一处来!
常常因为一句话不对,一件事不妥,老太太就拿锁锁了老三两口子的卧房。
“孩子都没生一个,睡个啥!”老太太一边取下锁孔的钥匙,一边恨恨地说。
“养你何用?光吃食不生蛋的家伙!”常常,奶奶借着给鸡丢食的档儿,拿过一根竹篙,把鸡打得扑愣愣地四处飞窜,一边打一边念叨。
全院人都知道奶奶在借鸡骂人,但谁也不敢插嘴,免得引火烧身!
还有一次,我得宠的堂哥中,有一个倒明不白的搞了恶作剧,往三伯母沸腾的稀饭锅里投了一把沙,还用铲子搅了搅,搅了就逃!
“你讨的啥子嫌哦,把我锅里掷把沙,还要搅了,我怎么吃嘛!”瘦精精儿的三伯母,心疼着那锅菜稀饭,尖着嗓子叫骂着,操着一枝竹篙,追了出去。
“掷把沙活该!你就该在饭里掺把沙!”奶奶甩出一句话,死死地封住了三伯母的嘴,也定住了三伯母要奔去打人的脚。
六十年代的粮食,太金贵了,即使是菜比米多,平常人家,都是一天两餐。奶奶没有责怪孙子浪费了金贵的粮食,反而趁此机会狠狠地羞辱了三伯母一番。
三伯母不再吭声,独自坐到角落去,抹着脸上的泪水!
“三嫂也太委屈了!比起三嫂所受的窝囊气,自己好歹还有两个女儿!”说到这里,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妈妈不能看那些堂哥在奶奶那的优待,他们,都是奶奶的宝贝疙瘩,不是抱着这个孙子在怀里喂饭,就是抱着那个孙子在怀里睡觉,连同那些生了儿子的伯母们,地位都要高她一等!
奶奶的怀抱,岂是我这等的丫头片子能沾边的!
妈妈的眼睛,从此只看比她还憋屈的三嫂!不然,日子怎么过!
05
1974年,我爸在部队急症离世。
奶奶的七个儿子,已经折损了三个,老大病亡,老二失踪多年,多半也没这个人了,连心爱的小七也离她而去,想到这些,奶奶心痛不已!加上年过八旬,竟卧床不起!
1977年,奶奶去逝,享年84岁。
记忆里,我曾在三岁时,在奶奶家吃过一次能照出人影儿的白稀饭,小小的我,不小心还摔碎了碗。奶奶没有打我,但也从此再没喊我吃过饭。
那碗香喷喷的白稀饭,是奶奶留给我唯一的幸福记忆!
“你奶奶快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奶奶去逝的前几天,妈妈曾对我说。
我当时就几岁,并没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奶奶对于我来说,就是喊我吃过一碗白稀饭的那个人。
奶奶离开时,我看见院子里的大人们,系着长长的孝布在灵前长跪、哭嚎。
我这等五岁的小屁孩,不知道哭,也觉得没啥好哭的,怯怯地站在堂屋外,看着一院子的大人们忙忙碌碌地接待着奔丧的人,再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地陪客人下跪、哭嚎。
我的妈妈也系着长孝布,在人群里忙前忙后,但她没有眼泪。
N年后,成年的我和大姑坐在一起,闲聊着。
“你奶奶凶啊!我结婚时,想老娘给我打张桌子,打张床,不允,还被指着鼻尖骂了一顿!”大姑叹了一声气,道着她的陈年委屈。
“大姑结婚没有嫁妆吗?”我天真地以为,女子结婚,嫁妆肯定是有的,只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
“没有!没要来!”大姑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哪个女子家家的开口要陪嫁!不要脸!不要脸!”大姑学着奶奶的语气和动作,没完没了地用手指刨着自己皱巴巴的脸,边刨边流泪!
看大姑情绪如此激动,我明白大姑出嫁时,多么希望有陪嫁,可以仗着陪嫁在婆家有底气、才不受气的心里。大姑终是失望了!作为奶奶唯一的女儿,也是光人儿出嫁!由此可见,奶奶是多么地不待见女儿!
至于我的堂姐,奶奶也送她读了书,考取了卫校,跳出了龙门,现在想来,应该是小小的堂姐没有爸妈,奶奶对她格外的怜惜与补偿!
奶奶,在我这里,就是差点儿把襁褓中的我送了人,然后就是记忆里那碗幸福的白稀饭。
这些,都过去了!
奶奶以一个缠过小脚的妇道人家,凭着自己的勤劳、果敢,培养出优秀的儿子:老二教师,老三抗美援朝军人(军残),老四离休教师,老五大队会计,老六工程师(疯了),老七师级军官。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她的儿子们,死的死,散的散,疯的疯,残的残,有着巨大的折损,但,他们博大精深的学识,他们过人的聪明才智,他们出类拔萃的能力,无一不深深地激励着后人!没袭父辈的光辉足迹,一代一代,努力地走下去!
虽然,我没有得到奶奶的疼爱,但我却佩服奶奶的远见: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村妇,在那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她排除万难,坚决地把儿子们送进学堂,培养出超群卓然的儿子!
毋容置疑,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