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中考完,去市区高中。夏天已经进入尾声,早上五点,朦朦胧胧,我和我爸就拿着一堆行李,一路小跑地去赶第一班往市区开的大巴车。
我还能清晰的记得一上大巴车,那股浓烈的汽油味,这种气味让我晕眩,可我不能因为我晕车就不去市区上学。
我爸说,你看着周围的邻居,一个个高考分都是六百多,那上的可都是好大学。咱家也不能丢脸。
每年高考完,在我这个不大的县城里,都会传来各式各样的喜讯。谁家孩子过一本线啦,谁家孩子被保送之类的消息,像风,不出几天,就吹遍了县城的每一处。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也多多少少知道几个考进大学的人的名字。
我家那些左邻右舍,都考得很不错。武大啊,浙大啊,复旦啊,名牌大学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人们喜于谈论那些成绩优异的考生,把他初中在县城的以前都扒出来,比如那孩子初中的时候多努力多勤奋,而这种事情,谁知道是真是假。
咱家不能丢脸啊。
这是我爸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是和我父亲一起把那些行李抬到八楼寝室的,寝室很热,只有一架电风扇。我爸让我先去班里报道,临走前,我提醒他,记得看管好他的包。
说是包,其实就是一个塑料袋子。我劝了好久,他都不肯换。钱全部胡乱地塞在里面,领在手上就像是一袋子垃圾,一些重要的证件他则放在内口袋,坐公交车的零钱放在两侧。其余的全部在那个米黄色的塑料袋子里。还好袋子不是特别透明,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里面是现金,或者其他什么的。
我说你这样很容易丢,他却固执地说:“拿包反而更容易被偷呢,哎呀,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进城能进几次。没事的,没事。”
我再说下去,他也不会听。
下楼的时候,我还是不放心,想再说一次,谁知道一回头发现父亲早已消失在了楼道里,估计是进寝室帮我放置东西。我只好一个人去找教室。看见周围陌生的新生,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书包带,生怕谁会突然抢走它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样的包根本没人瞧得上。
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一副特别富贵的样子,胖胖的,一身刺鼻的香水味。在她挥手在黑板上写什么开学注意事项的时候,那些紫色的指甲油格外显眼,我站在门口,看得特别清楚。她瞄了我一眼:“找位置坐。什么名字?”
“张辰。”
她放下粉笔,拿起讲台上的那张花名册仔细地看:“哦……哦。坐。”
“谢谢老师。”
她没再理我。
我直接选在了靠窗户边的第三排。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班主任说她姓周。然后讲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学校规章制度。尤其是寝室,要求极为严格,不可以带外卖,不能随意出校门,晚上熄灯后一小时之内不能上厕所,不能大声喧哗,被子要放在枕头上面等等一大堆制度,让人发蒙。
班主任还特别强调,她最烦寝室出事情,不要老是寝室出违纪,不然一个寝室都退寝。
下面的走读生心不在焉地小声讲话,我的同桌瞄了一眼讲台上的那个人。直接对我说:“这女的也真是没责任感,开学第一天就直接说不想管。”
“可能只是想吓唬下我们吧。”我说。
“哼,”她轻轻甩了一下笔帽:“以后就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反正我对这新班主任印象不好。”
我同桌,乔欣悦,段子手,胆子大。学生会就是她带着我进的。开学之后没多久,学生会招新,她问我:“要进去玩儿吗?”
“好啊。”我说。
然后就去参加了一个什么会,接着就算是入会了,每过几周都会开一次总结会,我们可能会请几节课的假,到政教楼去开会。你要知道,这样的可以少上几节课,在班上是除了我俩没有人可以享受的待遇,也会有人经常问你们去开会干啥,我们都说啊布置下任务什么的,但其实就是去了聊聊天,到最后了会长才会草草布置下任务,走个形式。
就是这样,被那姓周的盯上了。
第一次谈心,是在第一次月考之后,我的成绩可以算是倒数。
乔欣悦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被一起叫到了办公室。那是我开学之后第一次进办公室,真的,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高中的办公室那么大,每个老师都有电脑。
“你知道这次你第几吗。”周老师问乔欣悦。
“哦。”她回答说,没有回答周老师的问题,也没有对她这次第几做出任何言论。
“你呢。”周老师转脸问我。
“知道。”我说。
“我看你俩,天天都在去学生会那儿开会,我在这个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也知道这个社团确实有这个特权,但是,你们不觉得你们去的太频繁了吗?”她缓缓的说,似乎在讲一个故事一样,那种语气,就像是,你们最好赶紧认错。
“既然你都知道有这个传统,为什么还会觉得我们去的频繁呢?而且我们有天天去吗?老师你这样乱说话,才是不对的吧?”乔欣悦气沉丹田地问周老师,我清楚的看见,姓周的眉头皱了皱。
“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你们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不是来参加学生会的,对吧?”
“我觉得我没有违反学校的任何规定。”乔欣悦说,我紧张地看着乔欣悦,我实在是佩服她现在的做法。照我,乖乖认错,退出学生会,好好学习。
“确实没有,可是——”
“那我觉得就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乔欣悦直接打断了她,我心里一紧。
周老师沉默了一下,隔了几秒说:“那你先出去吧,我和张辰有点话说。”
乔欣悦看了我一眼,对周老师说:“谢谢老师,希望你不要挑拨离间。”
等到她离开办公室后,周老师看着我,对我说:“你父亲,昨天来了。”
“啥?”我立马问。我实在想不通他来干什么。“他问问了你的成绩,我直接说了,他就来了。”周老师拿出成绩表,直接从最后开始找我的名字:“你这倒数的成绩,和你初中完全不一样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乔欣悦呢,她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也知道,班上那么多人说她坏话你听到过吗?”
“没有,我觉得她……”
“那是因为你和她是朋友。”
我彻底被周老师的一席话塞住,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到底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继续等她说。
“我了解了一下你初中的状态,你还是很有的希望的,想乔欣悦这样的人,最好远离,我希望你退掉学生会,就是这样。”
“我,我不想退。”我装作很镇静。
“你父亲也说希望你退掉!你很久没给他打电话了吧?在学校都玩儿疯了对吧?怎么了,这个学生会没有了你的存在就无法运转了是吗,是这样吗?!”周老师几乎是吼着对我说。
“我不需要你在我父亲面前乱说。”我没再理她,直接走出了办公室。
“没事儿吧?”乔欣悦问。
“我爸来了。”我说。
“啊?”
“她把我爸喊来了,说我在学校玩疯了什么的,然后说我的成绩……”我说。乔欣悦叹了口气:“有些老师就是贱。自己解决不了就让家长来解决,孩子犯错非要牵扯上家长,非要让家长来道个歉配个理才显得自己多高贵。”
我没说话。
乔欣悦突然对我说:“张辰,你还是不要再参加学生会了吧。你住寝室,她会抓你把柄的。你还是学乖点好。”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住寝室,这就是我的把柄。
提到过,我们学校的寝室制度特别严格,姓周的对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那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打电话,我父亲一听是我,就骂了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上学不好好上,在学校瞎玩儿?成绩烂成什么样子了?!啊?你们老师说你天天翘课,每天主动去那个什么会什么会找事儿做,你是不想上学吗?不想上跟老子回来,老子天天供你上学都累成什么样子了,啊?你妈知道你这成绩都气疯了,那个什么会给老子退掉!”
我楞了。
天天翘课?天天去学生会找事儿做?
晚上回寝室,我把旁边空床上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根本不想去收拾,父亲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像是一个魔咒一样,我实在不知道,姓周的还乱讲什么了。我想了想,决定去跟姓周的理论一番。同寝的看我的东西甩的到处都是,问了一句:“张辰,你弄这么乱——”
“管求他的!!”我直接吼了出来,甚至还有点想哭。后来想想,是我太矫情了。
于是,我的名字和床号出现在了通报上。
乔欣悦一看到通报就跑过来问:“张辰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小心点吗!你这不是让那老女人找你茬——”
“张辰,老班喊你,下了自习去办公室。”班长对我淡淡低说了一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下自习,我起身往办公室走,乔欣悦突然叫我:“张辰,如果那老女人让你退寝。我帮你找住的地方。”
我挤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句话,我忽然不害怕了。
我父亲出现在了办公室里,他坐在周老师对面,还是那个米黄色的塑料袋,袋子放在桌子上,而周老师则像是在等待一个犯人一样。我不敢看我父亲,只是站在边儿上。
“我有没有说过寝室的制度?”姓周的问我。
“说过。”
“那你是怎么回事?!我说没说过我最厌恶寝室出事情?!昨天我才找你谈的话,你今天就犯事儿,你故意和我做对是吧?”
我不知道哪儿的一股火气冲上来:“你能不能积点口德?你跟我爸瞎说就算了,你又说我跟你做对干啥?我看是你故意找我茬吧?屁大点事儿就把我爸喊来?你知道他过来一趟要多久吗?你知道——”
“那为什么你不做好?你既然不想让你父亲来你就别犯错!我才不管他过来要多久,我知道你现在犯了错,要教育,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包含了多少虚伪和奸诈,它能掩藏一切无法言说的误会,无论是谁对谁错,这句话总能把氛围调节到一个关于感恩的精神层面。
“你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不要说谎。”我对姓周的说。
“张辰!怎么再跟老师说话?”我爸问我。
“她刚刚怎么说的你没听见啊?她这样是一个做老师的样子吗?”
“孩子他爸,你也别生气。张辰,你自己说你在学校表现怎么样,不是我说,光就成绩这一点来说,你自己都不着急吗?倒数啊张辰!你在班上倒数!好,寝室呢,寝室你又做得怎么样?我问问你?这不通报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周老师符合着我爸继续说:“你怎么没有天天去学生会?你巴不得多翘几节课!对吧!”
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这些本来就没发生的故事,就成了实事。
“走读。”周老师直接说。
一听这个,父亲慌了:“周老师……能不能再给娃一个机会……我让他改……”
“给了这一个机会就是纵容。不行。我说了不行。”周老师说。
“老师……娃住的远……”
我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父亲就这样像个卑微的下属在祈求,我实在是难受。
那姓周的电话突然响了,她出去接,父亲就跟着她去了外面,我洗了把脸,也追到了外面。外面挺安静的,基本已经下了晚自习。晚风吹过来,在接近秋季的日子里,这些风也带有点寒冷起来,它们吹落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姓周的在那边和父亲讲着什么,等我过去的时候,姓周的让我收拾东西。她说让我回家好好反思反思,他们俩就站在教室外面看着我收拾,然后姓周的又和我父亲再说些什么,一直跟我们到门口。
“明天早上按时到,孩子他爸你明早再来一趟吧,张辰问题挺多的。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明天再说吧。”
“你到底有没有天天翘课。”走在外面的街上,车辆,喧哗,映衬着秋季特有的温度。
“没有,你相信吗,你是信我,还是相信老师。”我小声说。
“我相信成绩。”我爸说。
我不再说话。
“别给咱家丢脸啊。”我爸四处张望着,风力夹杂着些水泥的味道,模糊的霓虹灯,没有星空的晚上,电力制造出工业的繁星。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啊?”我问。
“住旅店吧。”我爸说。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问他:“你的钱袋子是不是落在了办公室了?!”
我爸忽然一愣。赶紧往回走,打算回学校拿,我喊住他:“这都几点了?办公室的老师不下班吗?早就说了让你换个包,早就说了你记得拿,你怎么……”
“还不是被你气的。”我爸竟然笑了起来,问我:“怎么办呐?”
“你跟老师打个电话——”我说。
父亲摇摇头:“过来的太着急,手机都没冲电,以为没什么大事儿呢,现在都关机了……”
我迷茫的望着我爸,路人,落叶,落魄的我们,所有人都在赶着自己的事情,我们俩定格在流动的时间里,傻傻低站在那儿。像是停止表演的喜剧演员。
我爸拉着我,去了附近的一个长途汽车站,在候车室里坐下来,对我说:“要不就现在这儿睡一晚上吧,明天再说,车站里有钟,不会迟到的。”我望着四周,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就,真的要睡车站吗?”
“先将就一晚嘛,每天我再去跟你老师求求情。退寝哪成!”父亲说。
他顿了顿,又说了句:“娃儿啊,你也服个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你就当为了你爹别再瞎折腾在这城里头给你找房子,你就,服个软。”
我没说话。
后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第二天一早往学校赶的时候,周老师早早地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一看我们,就赶紧跑过来,递过来那个米黄色的袋子。
我懒得理她,就自顾自的往学校里面走。
“张辰。”我听见周老师喊我,我回头看了看。她咬了咬嘴唇。
“你今天,正常归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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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陆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