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清晨六点,当手机铃声《弥撒》那一浪盖过一浪的雄壮旋律响起,王大力被吵醒了。他闭着眼,默念到三,强行把自己从床上拖了起来,趿拉上鞋,摸进卫生间,轻轻关上门,拉了拉灯绳,昏黄暗淡的灯光登时盈满了窄小的空间,仿佛也带来了些许暖意。洗漱完毕,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走出小区,天蒙蒙白了,街灯还清冷地亮着,街道一个人影都不现。
王大力掏出手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用手抹了抹潮湿的坐垫,叉步坐上,往最近的地铁站快速蹬去。
大力,周六早点过来,我爸生日。两天前,富强在手机上对他嚷道。
想起富强的电话,王大力脚底下又加了把劲。时令已近深秋,挺立在街道两旁,顶着半绿半黄叶子的银杏树,纷纷被他抛向身后。左拐一个街角,就是地铁站口,上了第一班地铁,坐下后,他才发觉,后背已微微汗湿。
富强是王大力的高中同学,但三年高中,两人远没有熬出狐朋狗友那种老铁感情。可王大力能留在省城,又得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可全亏了这位昔日同学的念旧。
王大力深吸口气,又吐了出去。到了富强家的门口,按下门铃,等了两分钟,门开了,富强那张吊儿郎当的小面包脸露了出来。
幺儿,长这么帅,今天就陪富强站门口吧。富强的妈妈也在客厅,就这么定下了王大力今天的岗位。王大力老家的长辈,无论见了谁家的晚辈,一律这么称呼,以示亲昵。何况王大力长相白净,模样清秀,虽然头上总有那么一小撮头发,弯弯直直地硬着,透出些许倔强和土气。但他身高有一米七五,腿长,西装革履了,也显出了几分仪表出众的模样。于是,在那家早早包场的茶楼顶层,王大力就兢兢业业扮起了生日宴上迎来送往、端茶递烟的跑腿角色。
闹闹哄哄的白天过了,留下来的全是铁杆牌友。把一众麻友殷勤送进打牌的包间后,两人又累又饿。随便点了几个下酒菜,开了一瓶白酒,两人也没多话,狼吞虎咽了起来。酒足饭饱,两人又转了转,见没啥事,又回到喝茶的大厅,找了个清净的角落,瘫在长条藤椅上,很快进入了迷迷瞪瞪的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过来一个人,叫醒了富强,说是三缺一,江湖救急,让去顶一会。王大力也闻声坐起,原来是富强的一个亲戚,于是也跟着去了。站在牌桌边干看了一会,甚觉无趣,王大力又回到原处,却见一个胖大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刚才躺卧之处。
王大力初觉面熟,再仔细一瞧,认得是姓巫的老板,名字却忘记了;他记得自己刚跑滴滴车不久,接的一个单,就是这位巫老板下的。路途闲聊时,巫老板听出了王大力的口音,认了老乡,临下车时,说有事找他。有个大假,王大力没回老家。富强就叫去家里吃饭,未曾想竟然遇见了巫老板。两人由此又熟络了些。令王大力备感奇怪的是,巫老板像上次叫车时一样,左手又抱了那只小猫。猫儿瘦小细长,黑白条纹,趴在身穿黑色纺绸衬衫的巫老板身上,安静无声;如果不是那两双分外明亮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不仔细瞧,根本发觉不了它的存在。
饭后,富强送王大力出门,路途摆谈时告诉他,巫老板跟富强父亲相识多年。巫老板年轻时混过江湖,后来改邪归正,做起了正经生意,几年时间就发了,在省城三环外买了栋小别墅。
你没发觉巫老板那只猫,好奇怪。王大力还是没忘掉那份好奇,插嘴问道。
也没啥。富强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告诉王大力,巫老板摆龙门阵时,说那是他的发财猫,从开始做生意就跟了他,形影不离。
王大力还是不明所以。不过,从那以后,巫老板留给王大力的印象,不但是敬畏,还多了些许神秘色彩。
正在小声打电话的巫老板,见有人过来,一下挂了手机,待认出了王大力,神情就显得轻松了。
大力,还跑滴滴呐?巫老板弹出一支烟,点上,悠悠然吸了,吐出一口烟,问道。
是啊,巫叔。王大力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叫过服务员,替巫老板点了一杯普洱茶,就坐在对面椅子,好奇地看了看巫老板那只形影不离的猫,陪着说话。
巫老板说他认识王大力的父亲,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大力的父亲原也是家乡的一个建筑小老板。起初是带几个人,当包工头;吃得苦,胆子粗,没几年就把生意做到了县城;继而扩大生产,摇身一变,成了县城的小名人。像那个时代崛起于乡镇的无数草根老板一样,大力的父亲也很快沦陷于县城的滚滚红尘了。背着家人买了房,养了小,扮起了像模像样的城里人。但无论怎样折腾,父亲还是坚定着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并没有抛妻别子。那时,一家人也着实跟着过了几年快乐殷实的日子。后来父亲利令智昏,学人投资,还贷了款,没过一年就被绕进了三角债,欠了一屁股债,消失了,至今也踪影全无。母亲独自供养大力和弟弟念书,还要赡养年迈的爷爷奶奶。不到三年,不堪重负的母亲,借故外出打工,也一去不见了踪影。刚刚考上高中的王大力,发愤图强,死命读书,考上了大学,又勤工俭学念完了大学。毕业后,为了供养尚在念书的弟弟和年迈的爷爷奶奶,王大力回到了家乡省城。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既无显赫的名校背景,有无依靠的亲朋支撑,王大力每天不是奔波在苦苦寻觅工作的路途上,就是呆在出租屋陷入茫然无奈的失业中。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大力被一个老乡拉进了一个群,跟早已移居省城的富强续上了同学情。得知了老同学的窘况,身为富二代的富强很是仗义,追着自己的老爸死缠烂磨,硬是替王大力在一家市政设计院,谋得了一席之地。
设计院的工作稳定,氛围和谐,只要勤学苦干,也有不错的上升空间。唯一让王大力感到缺憾的是收入不高;每月工资到账,刨去自己省了又省的开支,供养弟弟生活念书的费用,补贴爷爷奶奶的生活费、看病的费用等等支出,捉襟见肘就不可避免地成了王大力的常态。据说同事中有能耐的在外面接私活,收入不菲,但他还嫰得很,修炼不够,挣不了那份快钱。
年底,富强过生日,召集起本市的同学,在自己别墅的小院搞了一次闹闹热热的聚会。散场时,陪着富强一一送走其他同学,王大力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车库一角。一辆半新不旧的捷达车,落寞地停在那儿;看那久经风霜的漆面,旧损脱色的轮胎,大概率是惨遭主人抛弃了。问了富强,说是他家以前的买菜专用车;后来,他父母时常外出,周游世界,他自己也去了一个地儿混日子,捷达车就未老先退,留那儿吃灰了。那时,美国来的UBER正把国内的网约车市场搅得风生水起,时刻倍感经济负担压力山大的王大力,一直在琢磨着兼职挣钱的门道;一见了这车,早就在大学期间取得了驾车本本的王大力,灵机一动,冒出了借车挣钱的念头。
富强一听,也顿时来了兴趣,不但陪着王大力跑了一段时间网约车,无聊时,还用自己的宝马接起了单。玩票就是玩票,不长时间,不知是玩心过了,还是别的原因,富强又过回了那种腐朽堕落的富二代生活。而且,相比过去,玩得更嗨了,小面包脸玩成了尖下巴,一副奄儿吧唧的模样。
跑单的时光是快乐的,有女朋友陪伴时更是幸福的。但这样恬淡舒适的小日子,却短得像春天刚长出的狗尾巴花,刚刚摇头撒了个欢,就遭遇了一场急风暴雨。而暴雨的源头,得蜿蜒至王大力女朋友的老家。
王大力记得,那是他刚进设计院不久,跟随富强参加了一次省城的老乡聚会。说是聚会,其实就是同乡亲戚朋友相约于一家郊外农家乐;成年人吃饭喝酒打牌,小朋友打架吵嘴疯跑。这是省城喜闻乐见、其乐融融的普遍景象。吃饭时,王大力旁边坐了一位长相不错的姑娘。一个未婚,一个待嫁,再加之富强之辈的插诨打科,酒桌气氛的渲染,两人就加了微信,尔后,顺理成章,很快就混成了朋友。姑娘护校毕业,在一家老乡的私人诊所工作。王大力下班无事,找了些借口,跑了几次诊所,两人之间的熟络关系,就从寡淡无味的冬季,快速跨入了姹紫嫣红的春天。
正当两人郎情妾意,齐心协力共奔小康之际,准丈母娘来了懿旨,要求两人转二十万人民币回家;因为准小舅子新处了女朋友,女方家里要求在县城买婚房,外加一辆小轿车。
可以先转十万,婚房首付款。……姐姐姐夫出这钱,应该吧。女朋友手机话筒爆出的中年女声,是那么的理直气壮,颐指气使。
昂扬的中年女声还在碎碎叨叨。两人快乐甜蜜的心绪,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女朋友惴惴不安地看向王大力,而他的目光,则看向了茫茫野湖对面的山坡。
春意盎然的湖光山色,披上了淡淡苦涩。两人筹划和渴望了很久的郊外湿地公园一日游,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女朋友的老家也在本省东部,只是比王大力家更为偏僻。她父母在小镇开了一家小茶馆。弟弟不想读书,更不愿工作,专职宅男。小镇人少,消费水平低,茶馆的生意只能勉强维持。偶尔周转不灵,或者有大的临时开支,就只得向女儿伸手。女儿谈了男朋友,父母的手就伸得更是心安理得了。
但是......二十万?那怕是十万,两人的积蓄加起来,也远远攀不上那个门槛。何况,两人省吃俭用,也想在城里置个窝。既然力有不逮,两人只好采用拖字诀,冀望远隔重山峻水的两位长辈,知难而退,暂时放弃不切实际的的指望。但是,准丈母娘开了金口,就好似被雨水冲刷出的堤坝缺口,不用等价的金砖,是堵不上滔滔不绝的催促电话的。
王大力也动过借钱的念头,但能开得了口的,只有富强。可别人把车都无偿借出了,再开口借钱,而且是巨款,他实在抹不开那张脸。指望女朋友?还是洗洗睡吧。
这事就只好这么无可奈何、不尴不尬地拖着。
大力,想女朋友呐?见王大力心不在焉的样子,巫老板笑嘻嘻打趣道。
啊?......没有,巫叔。王大力回过神,答道。巫老板脸上仍然挂着笑意,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站起来,说他过去打个招呼,就回家了。
巫老板是自己开了车的。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喝了点酒。王大力就叫了个代驾,付了代驾费。巫老板从电梯里出来,上了车,却叫王大力也上车,说他今天多喝了点酒,要大力送送他,顺便去认认门。
王大力感到诧异,但巫老板很坚持。他只好掏出手机,跟富强说了说,就跟着去了。
天空还飘着缕缕细雨;已是晚上十点过了,湿漉漉的主干道,依然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到了巫老板三环外的小别墅,已快十一点。王大力把巫老板送到别墅门口;代驾把车停好,也过来了。两人就告辞了。转身走了几步,巫老板又把王大力叫了回去,掏出名片,说有事了,打电话。等了等,又压低声音交代:不要让富强爷俩知道。王大力扬起眉毛,正想问问缘由,巫老板的猫却嗖地跳下来,跑进了黑暗深处。两人的谈话就此打断,巫老板追他的猫儿去了。王大力和代驾步行到主干道,拦了辆的士。
进了租住的小区,午夜已过。王大力进门,开灯,屋内幽静无人。他怔了怔,才恍然,女朋友跟他打冷战,前一天不声不响搬出去了。后来收到她闺蜜从微信发过来的照片,才晓得了花落何处。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王大力想起了这句网络名言,悲凉的感觉丝丝缕缕笼罩上来,冰冷得像窗外阴冷的水雾。他原以为隔山重水,准丈母娘充其量打来几个电话,闹腾闹腾,久了,也就偃旗息鼓,罢了。
却未曾想,他以空间换时间的打算,完全是水中捞月一场空。月初,中年两口子竟然进城来,堵门兑现。准丈母娘见了未来的乘龙快婿,毫无初次会面的温情,直奔主题,一点不拖泥带水。准丈人倒还谦和,但明显毫无话语权,寒暄了两句,躲门外抽烟去了。可怜的王大力,虽说也经过不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但被一个瘦长凶蛮、眼冒精光的女人高声指骂,却还是生出娘胎第一遭。女朋友拦住老娘解释,很快被骂得脸色绯红,站一边默默垂泪;他挤出笑容,尴尬上前,无视,更多的吐沫星子扑面而来......
闹剧是怎么结束的,富强后来没说,他也不想多问。因为正当深秋那冰冷的空气都快被吵得燃烧时,王大力的顶头上司、科室主任来电了。主任的命令一如既往的干脆:急事。到办公室。立刻。王大力心底清楚,找个工作不易,而要再找个现在这样的工作,那是非常非常不易—难度系数起码是找老婆的好几倍。何况,主任的这个电话,谁说不是一场梁山好汉的宋老大—及时雨呢。急中生智下,他想到了吊儿郎当的富强。脸上马上扮出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举起手机,跳出大门,冲过小区看闹热不嫌事大的人群,在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坐上后,松了口气,跟富强通了话:拜托哥们儿过来,江湖救急。富强还赖在被窝,听了后,毫不在意,满口应承。
一周后,中年两口子带着小两口,不,准确地说,是王大力的全部积蓄,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省城。临走前,王大力在酒楼请了一顿丰盛的家宴。席上,准丈母娘眼神睥睨,唾沫翻飞:我的乖乖女,又漂亮,又是医生,白送了你家。轮到她弟弟要讨老婆了,王大力,你说你该不该出点力?
最后是一个吐沫一个钉:必须在一个月内,把留下的缺补上。
有困难?那还缠着人家的闺女干啥?准丈母娘这句话,憋得王大力脸色灰白,心酸万分。他抓起白酒瓶,给自己满上,然后一口而尽,却呛住了,憋得满脸通红,呛出了眼角水花。
催债的来了,冰冷了王大力和女朋友的绵绵情意;催债的走了,留下一地狼藉。那段时间,王大力发了疯,一有空闲,就开上车接单。他也曾妄想富强了解了他的难处,会主动借钱,但并没有。两人偶尔见了面,没说上几句,富强就匆匆告辞,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金钱真是万恶之源。王大力想,说这话的人一定也遭遇过穷困窘迫的尴尬吧。女朋友再没以前那么温柔体贴了,即使偶尔亲热,也没了过去的柔情蜜意。王大力虽然不动声色,但被艰辛包裹下的那份热爱,却如冬夜的气温,一点一点结起了白霜。然而无论如何,他忘不了两人度过的昔日,万般不舍过去的温情。
王大力的女朋友身材适中,微胖;眼睛细长,笑起来,双眼就是一副妩媚的样子;说话声音悦耳,又轻言细语。年轻的异性听了那声音,见了那模样,总会萌生出动心的欢喜。王大力第一次遇上了,就毫不犹豫地把这欢喜攒到了手里,也藏到了心里,再要拔出来,那心就会扯心撕肝的疼痛。
现在,王大力的心还没痛,但堵得慌。他潦潦草草冲了澡,倒床上,拿出手机胡乱翻了一阵新闻,睡下了。翻来覆去半个小时,又从床头摸到手机,拨了女朋友的电话。背景音乐是清清溪水,可惜从那头还没淌到这头,电话就挂了。他再拨,背景音乐又是《青花瓷》;周董扯着双节棍的节奏快进入伴奏音乐时,电话通了,但无声无息。
小佳,你好吗?王大力想坐起来,但太累了,就还是躺着。
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女朋友小佳开口了,语气平淡,告诉他:她想回去了,自会回去。今后没啥事,就不要打电话了。不等他回话,挂了。
就是说,没钱,免谈嘛。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正当他准备关掉手机睡觉时,脑中没来由地想起了巫老板的话,心下一激动,给小佳发了一条微信:我很快就能借到钱了。等着。
信息发出,王大力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脸略微热了热,心下有点惭愧。不过,讨好自己的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他想起那个“老婆永远是对的”的段子,愉快地关了手机,摊开手脚,很快进入了梦乡。
王大力原本打算第二天下班后去找巫老板,但刚进办公室不久,就被室主任召唤了过去,说是驻工地的一位同事老婆生娃了,让他去顶几天。
到工地的第三天,收到了小佳的微信,告诉他赶快想办法筹钱。手机屏幕的底端显示了几行字:我妈说,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县城的老板。年龄是大了点,但我妈喜欢。
弦外之意是啥,王大力自然懂得。
一周后,王大力回来了。晚上七点,去了巫老板的小别墅。
大力,来,这边坐。巫老板让王大力在客厅阳台一角的小酒吧坐下,从冰箱里端出几碟小菜,又转身拿出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摆在小圆桌上。他自己坐上一把又高又宽的红木靠椅,颇有电影中地主老财的架势。背后是一堵靠墙而立的赭红色木质高柜,柜顶摆放了几件大小不一的装饰,中间耸立着一尊似金似铜的弥勒佛。喜气洋洋的佛像照例是笑容满面;它的两眼却透出莫名的诡异。佛像的屁股底下是一把小小的短腿椅子;佛祖的肚子分外肥大凸出,巫老板那只影子般的猫,正卧在那肚子上假寐。王大力想:猫要是哪天动静大了,把佛像踢踏下来,不砸人脑袋?
巫老板把酒斟满,递了一杯给王大力,说:来,咱爷俩喝一杯。
王大力赶快站起,欲客气一番,但巫老板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双手接过酒杯,表示了敬意,一饮而尽。酒很爽口,各色小菜也很好吃。三杯酒下肚,王大力放松了下来。
别墅的客厅不算大,木质的家具占了大半的空间,明亮的灯光下,透出红幽幽的亮色。四周角落摆满了葱绿的盆栽,倒也错落有致。雨似乎又开始下了,窗外高高低低的树,摇曳着细碎的小雨。
半瓶白酒下肚,两人的话题就融洽多了。王大力眼中的巫老板,越发显出慈祥可亲。再喝下去,旧事新事烦恼事,仿佛冒出泉眼的流水,咕噜咕噜往外滚。说到准丈母娘要彩礼的事,王大力就分外激动了。
叔,您给评评理……不待巫老板回话,王大力又自顾自说道:钱?要有,我也就给了......其实,王大力也知道,这理没法评,他更担心的是准丈母娘家填不满的无底洞。
巫老板笑眯眯听着,没怎么插话,不停地端酒让菜;一瓶酒快见底了,见王大力酒色上脸,估计也喝得也差不多了,才说道,他手头有一单业务:每周五晚送一单货物去邻省蒙市;来回六、七小时。每趟两千。他可以先付一万定金,还可以再借五万。借着酒劲,巫老板转过身,当着王大力的面,开了保险柜。保险柜的格子里,搁着一扎一扎花花绿绿的钞票,有人民币,也有别的不认识的纸币,还有四根粗长的金条,小堆小堆的首饰。巫老板黑红的油脸,挂着丝丝得意,满不在乎地说,这点钱,都是小钱,要不了多久,王大力就会象他一样有钱,还怕女朋友跑了?但巫老板提了一个条件:无论王大力干还是不干,都不能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朴实的道理,王大力还是明了的。他向巫老板要了一支烟,点燃,却没吸。犹豫了一阵,临走时,他才答应先试试。定金和借款的事自然不好提。巫老板沉吟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但又加了一句:这次过后,王大力必须得定下来继续干还是不干。不干的话,他好再去寻人,免得耽误事。
回到家,王大力倒床就睡了。半夜口渴醒来,头晕晕沉沉的,想了半天,巫老板交代的事还是迷迷糊糊,倒是那保险柜的密码,却跳了出来,清晰无比地闪现在脑海。
到了约定的那天,王大力匆匆吃了碗刀削面,开上车,上了二环高架,再转入三环。一小时后,到了巫老板别墅后的车库门口。巫老板已等在那儿,脚边放了两个大麻袋。里面装了些啥,巫老板没说,王大力也没问。提起来,也不太重。两人把麻袋塞进后备箱后,王大力就驱车出发了。
周五的夜晚,进城出城的道路都是拥挤不堪。上了高速大概一小时,王大力感觉肚胀,就找了个休息区。从厕所出来,王大力掀开后车箱,准备拿两瓶饮料解渴。发现其中一只麻袋的绑绳松开了,里面的东西抖撒了少许出来,他顺手打开麻袋翻了翻,也就是些不太熟识的草草药药。王大力把两只麻袋紧紧地绑扎了一遍,上车后,沿着手机导航的提示,又开了一个小时,下了高速。约莫大半个小时,王大力顺利到达了邻省蒙市的一个乡镇,联系上了一个矮壮的中年汉子。交货后,那人给了他一个枕头状的白木盒,说是送给巫老板的当地特产。木盒表面粗朴,做工一般,也不知道有啥用处。王大力瞧了瞧,顺手丢进了后车厢。看看时间不太晚,人生地不熟;那汉子也没招待的热情,就找了家尚未关门的路边店,点了几样吃食垫垫肚子,返程了。
回来时已是凌晨四点。巫老板居然没睡,喝着小酒一直等他。把白木盒交给巫老板,结清油费过路费后,巫老板给了王大力两千三百元,说多出的是饭钱。
就这样,王大力一心一意跑起了这每周一次的“单帮”。巫老板要求必须在周五跑单,且毫无通融的余地。这样一来,王大力就必须得保证每周五固定跑单的时间,不能被任何事情占用,包括出差等类公事。王大力咬咬牙,请室主任吃了一顿饭。酒桌上,仗着酒劲,他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末了,又送了主任两条好烟。主任倒也没客气,但也没把话答应死。这事就算心照不宣解决了。
小佳还是没来电话。王大力也不急了。他准备攒够一万,加上巫老板给的定金,再向巫老板借五万,就扬眉吐气地去把她接回来。
时令进入深冬,王大力在设计院却忙得心头起火,脚板朝天。缘由是设计院最近狂接了不少设计合同。苦逼的王大力们只好“五加二”“白加黑”,天天加班加点,埋头苦干。
周五晚上,王大力还是设法溜了出来。回来时,高速路出了车祸。王大力跟着几辆前车,拐下高速,走了一段山路。正准备再次拐上高速入口时,异常疲倦的王大力,没有留神到路边的一个大坑。轮胎压了上去,车子弹跳颠簸得厉害。幸好车速不快,但还是吓得王大力出了一身虚汗。
进城时,巫老板来了电话,说他外出了,叫王大力等等。到了巫老板家门口,王大力停下,开门出来,点燃烟,抽了几口,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抬头,却意外看见了巫老板的猫。猫蹲在离他不远的长椅靠背上,昏黄的路灯下,眼睛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猫,不是跟巫老板形影不离吗?王大力想起了富强说过的话,好奇心又冒上来,起身走向猫。猫却突然弓起身,像小老虎般,低吼了一声,嗖地没入了小区灌木丛。
王大力回到台阶,又点了一支烟。抽完,巫老板还是没回来。他想,干脆把白木盒搁门口算了,反正也不值啥钱。王大力绕到车尾,打开后车盖,小灯微微弱弱亮了。他拿起盒子,却见盒盖的一处接缝裂开了些许,凑近,透过缝隙,依稀可见里面挤满了白色的小袋。沿着盒子的长长裂口处,沾了些味精样的粉末。他看了看后车厢垫板,上面也隐隐约约有斑驳的白色擦痕。
一定是刚才那个大坑闹得。下次得找个泡沫什么的裹上,搁在后座底下。王大力想到,心里没来由跳了跳。这时,一阵轰鸣,两道雪亮的大灯扫过,巫老板驾驶着奔驰越野回来了。
王大力走过去,把盒子递给了巫老板。一阵冷风吹过,他的鼻子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酒气,以及缕缕似曾相识的香水味。他没在意。跟巫老板简单解释了盒子破损的原因后,巫老板睡意朦胧的脸色顿时大变,嘶哑着嗓子,恶狠狠呵斥了王大力。或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巫老板又很快恢复了常态,换回毫不在意的口气,说今后送货,路途要小心,一定不要急着赶路。见王大力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巫老板释然了,甚至拍了拍王大力的肩膀,不知是表示歉疚还是亲近。
这次巫老板多加了两百元,也爽快地答应了借钱给王大力。
过了一段时间,王大力觉得自己小有积蓄,有底气去见小佳了。然而,小佳依然是电话不接,微信不读。联系上了那位闺蜜,却说小佳的父母半个月前把她带回了老家。工作也辞了。
难道小佳真的嫁给了那个有钱的老头?王大力很气闷,不愿相信。
星期天中午,办公室一位老前辈嫁女,请大家伙喝喜酒。早晨,王大力随便跑了几单,就开车去了举办婚礼的大蓉和酒楼。进入市中心地段,车多行人更多。等红绿灯时,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王大力关闭副驾车窗时,却瞥见了一张熟面孔。巫老板正随同一小群人,从街对面的华联商厦出来。再定睛一瞧,其中居然还有身穿紫红风衣的小佳和她的父母……
那天的喜宴上,王大力酒量超人,分外活跃,好似大半个主人,满桌转圈,频频举杯。欢喜得那位前辈,拍胸脯打包票,一定要帮他找个漂亮女朋友。
中午的喜宴持续了三个小时。王大力不敢酒驾,只好踉踉跄跄随同事们去了茶楼。牌是不敢玩的。醉麻将不需要清醒的智慧,但需要坚实的经济实力;哪怕最小的十元麻将,一场下来,也可能输掉几百元。王大力没这个本钱,只好歪躺在包间暗红色的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醒来时天色已近灰暗,包间里酣战未休。他找到手机,点开屏幕,上面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而久未见面的富强,竟然来了五通电话。王大力急忙拨了过去,手机通了,轰然嘈杂的音乐呼啸而至。富强的大嗓门浸润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嘶哑着吼他赶快到亚都酒吧集合。
半小时后,王大力匆匆赶到城南。跨进酒吧,混杂着酒吧特色的热浪扑面而来,酒意未尽的脑袋又隐隐作痛了。借着暧昧不明的灯红酒绿,王大力好不容易找到了富强。接下来就又是一通豪饮。几瓶啤酒下肚,他再次不胜酒力,又成了醉猫,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王大力在一阵口干舌燥中睁开眼睛,却见一堆黑乎乎的脑袋,围着一张摊铺开的锡箔似的白纸,贪婪地嗅着什么。
他们在干啥?王大力蓦然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些似曾相识的零星画面,不敢动弹,只好继续假装酣睡。
富强他们又开了酒,喝了一气。酒吧内再次回荡起一波一波强劲的音乐。富强他们喧嚣着,放下酒瓶,一拥上了酒吧中央那个小小的舞台,群魔乱舞。王大力急忙披上羽绒服,溜了。
不久,全国进入大规模高强度的扫黑查毒非常时期。设计院也与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办联合举办了一次相关活动。图文并茂的展示挂满了设计院一楼大厅;视频滚动播放。各部门各科室都组织了观看浏览。王大力站在神情激愤的人群中,脸色苍白,极力压抑着激荡的心跳,双臂微微颤抖。
富强吸毒了。……自己也参与了贩毒。贩毒,……死刑啊。王大力的脑海里放电影似的炸响着代表死神的那两个字眼,一遍一遍。他又惊又怕,心底里弥漫了刻骨的仇恨。
姓巫的,我跟你素不相识,为啥要这样害我?
王大力感冒了,吃药也没啥效果;几天后更严重了,重感冒。巫老板打过两次电话询问,还去了一趟王大力的住处。见他面容憔悴,虚弱无力,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摆出长辈的慈祥,好言安慰了一番,留了一个信封,悻悻然走了。
感冒好了后,王大力又拖了一周,还是没想出推脱巫老板的办法,只好假装一无所知,又去跑了一趟。回程快出收费站了,遇上特警临检。王大力一下子感到入坠冰窟。车内开着空调,身子却止不住簌簌发抖;两眼死死瞪着前方,双手绵软,似乎把握不住方向盘。窒息般的感觉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断宽慰自己,竭力不去想那放在自己靠背后面定时炸弹般的木盒。
排在前面的车子一辆一辆慢速过了,王大力的心也好似脚底下的油门,一点一点松上来,又一点一点落下去。车子慢慢滑行,他的心却越跳越快,乃至于觉得整个车内都仿佛充满了响亮的擂鼓声。终于滑到临检处,一个特警跨前一步,示意停车。这一刻,王大力的心跳反而平息了下来,镇静地望向警察。边上却过来一位警官,望了望长长的待检车列,低声说了几句,特警就退后一步,挥手放行了。过了收费站,王大力才察觉自己头皮湿漉漉的,额头挂满了细碎的汗滴,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胃痉挛得几欲呕吐。他只好把车停靠路边,喘息了好一会,才慢慢进城。
噩梦就此如影随形般缠上了王大力。那个该死的白木盒,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晃荡,提醒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厄运。他准备到室主任那儿,找个借口,去最远的建筑工地,出一段长差。王大力以为,躲过一段时间,离巫老板远远的,自己或许能寻找到摆脱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王大力马上就想把车还了。跟富强也久未见了,趁此聚一聚,喝两杯,一是表达谢意,二是作为同学和朋友,他打算弄明白富强怎么就碰了那样的东西。
手机却响了,王大力掏出一看,是小佳。他冷哼了几声,把手机挂了;但手机又响了,还是小佳的来电。王大力暗暗想到:这是攀上了高枝,向他炫耀吗?他一赌气,按下了接听键。这次轮到他不吭声了。
手机那端的小佳口气平静,只是问王大力方不方便见一面。王大力本不想去,但想起小佳约的地方正好在去富强家的方向,就答应了。
王大力去室主任那儿请了假,出了办公楼就給富强挂了电话,但对方关机。他开上车,出了地下车库,准备待会再联系。
到了小佳约定的地点,原来是良木缘茶餐厅。进门,他一眼就看见了背门而坐的小佳。王大力过去,坐下,见面前小桌上已摆上了一杯微微冒气的柠檬茶,心也随之感觉了点点暖意。
她还记得我胃凉,喜欢喝柠檬热茶。王大力积攒起的那点恨意,消失了大半。他心底一松,靠上长条椅背,望向小佳。
小佳新烫了发,没染;穿了套新衣服,旁边搁着的羽绒服也是新的,颜色好看,很配她白净的小圆脸,明显是王大力不知道的名牌;里面倒还套着他买给她的薄毛衣。
菜很快就上齐了,有他爱吃的,也有她以前爱点的,还有两大碟叫不出名字的菜。
你开车,就没点酒。小佳没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大力没问有啥事,小佳也闭口不提。他不想吃这顿饭,但自己也不明白为啥没站起来马上离开。
两人默默吃着,没有交谈,没有互动,像两个素不相识拼桌吃饭的人。吃完,王大力拉开椅子,准备离开了。小佳示意他稍等,然后拿出一个灰色的绒布包,放在桌上;这时,她才抬起头,看着王大力的眼睛,说:我妈说,这个还你。
王大力看了看包裹成砖头样的布包,脸色胀成了红色,双掌不自觉握成了拳头;但见小佳神色凄然,眼角泛出了点点泪花,心里长叹一声,扭头快步走出了餐厅。他是很需要那笔钱;有了这钱,加上他手头的积蓄,就攒够了这个城市环线外一套一的首付款。这是王大力和小佳以前的梦想。现在这也还是他的梦想——这样,他就可以把爷爷奶奶接来一起生活了;弟弟今后也会来到这个城市;一家人就都又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自从母亲离开了他们,王大力就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男人,是不会再收回自己送出去的东西,无论什么。
想到小佳从此就离开了自己,而且还要跟一个毒贩生活,王大力很悲伤,心里没有了恨,只是痛,为小佳,为自己。
下楼时,王大力收到了一条微信:这笔钱,我会一直帮你存着。他迟疑了片刻,把信息删了,连同小佳的微信号和手机号。走过了,就永不回头。
快到富强家小区时,王大力的手机响了,接通后,传出富强有气无力的话音:大力,快来天籁大厦十七楼,就我单位附近。
王大力出了电梯,见又是一家茶楼,心底微微一沉。找到富强告知的包间,门闭着;敲门,探出一个寸头年轻人,脸上略带凶相,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王大力倒也镇静,说是富强的朋友,年轻人就半开了房门。
包间内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王大力进屋,定了一会,才见斜对门靠墙摆了一桌麻将,两男两女正在酣战。右手靠墙放了一张长沙发,富强和一位身穿黑夹克的人并排坐在一起吸烟。
富强的小圆面包脸轮廓还在,却已松弛憔悴,黯淡无光。见了王大力,他欠了欠身,但黑夹克不为察觉地扫了一眼,就笑了笑,没有站起,问道:开车来的?
王大力点点头。
富强就让他把车钥匙留下,说没事了。
王大力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探询地望了望富强。富强尴尬地挥挥手,笑容苦涩,满脸无奈。
当晚,王大力又接到了富强的电话,才得知他已经吸毒大半年了。花光了自己的积蓄,现在又背着家人把宝马和捷达车抵债了。
大力,兄弟,对不起了。......我现在还欠了几万,你看......富强的语气既有歉疚,更多的是可怜巴巴。
王大力不知怎么安慰富强,只说他要出差了,时间比较长。下午就是去还车。挂断电话,王大力查了查银行卡,留了下月必要的开支,把余下的钱全部转给了富强。涌泉之恩,先滴水相报吧。
晚上,王大力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第二天上午,他就把捷达车已被富强送给其他人的消息,发短信告知了巫老板。巫老板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他告诉王大力:车的事,根本就不是个事。还满不在乎地说,要用时,随时可以去他那儿挑一辆。
王大力本想把自己即将要出长差的事说了,但陡然想起,他曾经隐隐晦晦向巫老板透露过路途遭遇特警临检的事,巫老板听了,毫无反应,就如闻所未闻。于是作罢,打算到了工地,找机会再说。
王大力的室主任听说有人主动要求去工地常驻,高兴坏了。他正在为临近春节,一个个熊孩子各种花式借口不服从安排发愁呢,突然冒出一个自愿的,那还不是拍了自家胸脯又拍王大力肩膀,甜言蜜语各种许愿。
王大力原来租住的房子快到期,一个人继续住就奢侈了。他就搬了出来,跟一位新来的单身同事合租了一套房。然后,心无旁骛,去工地担任设计代表了。
收到王大力已去外省工地出差,短时间也不会回来的短信后,巫老板恼羞成怒,说王大力毁约,要赔偿损失,十万;马上还。
王大力态度恳切,在电话上一直道歉。他还是想着,回单位了,上门去恳请原谅;再送份重礼,请巫老板吃顿海鲜,这个疙瘩,也应该解开了吧。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才领教到了什么是江湖的水深浪急。巫老板的来电不响了,但每天却会接到四、五个纠缠不休的电话。要么叫还钱,要么说代巫老板收账,还有的直接咒骂威胁......王大力实在不堪其忧,停了现有的手机号,办了个当地号码,但没安静几天,骚扰电话又接踵而至。他没料到巫老板的能量会如此强大。恐惧一点一点累积,王大力以为从此远去的噩梦,又在他的梦境四处肆虐。有天深夜,合租的同事打来电话,说有人上门找他,态度极为凶蛮。又问他是不是得罪人了。放下电话前,同事要他小心,说那人扬言要去工地找他。
外省的这个建筑工地倒不偏僻,离省会城市不足一百公里,但成天不见阳光,阴冷,最近一到傍晚,绵绵细雨就不绝如缕。恐惧、失眠和令人烦躁不安的手机铃声,压逼得王大力的情绪一天一天变糟,一步一步滑向绝望的深渊;而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最终击碎了王大力仅存的懦弱。
弟弟说,有人在放学路上截住了他,辱骂王大力欠钱不还,走时还揍了他一顿。弟弟安慰他,说没啥大碍,等两天就可以继续上学了。这事也没让爷爷奶奶知道。
这个无眠的夜晚,王大力充耳不闻舍友的鼾声,茫然瞪着无尽的黑暗,思绪无边无际游荡。毫无来由地,下午在项目经理房间偶然瞥见的那台保险箱,突然闯进王大力的脑海。接着好似灵光一闪,巫老板保险柜那满满的钞票和金银首饰,漂浮眼前,漫天飞舞。那几个无意中记下的阿拉伯数字,从记忆深处幽幽升起,闪闪发光,幻化成把把飞刀,插向四面八方。那只黑白条纹的猫,也从弥勒佛的肥肚子上暴怒而起,张牙舞爪,扑面而来……
小佳圆圆的小脸、妩媚的笑意......胖大黑蛮的重压下挣扎呻吟的雪白肉体......王大力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紧绷得快爆炸了。他坐起身,枯等到了天明。
王大力意识到自己被自己逼到了黑色的深渊,挣扎不出来了。那么,注定要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没有错与对,只有生和死。王大力现在的心境,就像他当初被特警拦下接受检查的那般,空明,冷静。他用了两天时间,快速处理完手头的设计变更、图纸、报告以及其它急迫的事。项目经理不见人影,据说被朋友请出去当咨询专家了。他请几个同事去了附近的乡场,吃了顿麻辣烫,然后端了杯酒,谎称家中有要紧事,需回家一趟,就二、三天。当晚,他就搭了深夜长途车,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王大力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他没回租住的地方,而是去了足浴房,磨蹭到了晚上十点,才联系了巫老板。王大力一叠声的叔叔叫着,口气谦卑,诚恳自责。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暴风骤雨,但并没有,只是感觉到了电话那端的微微诧异。王大力知错就改的态度,让巫老板流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得意;在王大力答应继续跑单后,更是展示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酒后豪爽。末了,王大力说要上门孝敬点出差带回的土特产,顺便挑一辆车,试试车况。巫老板没有迟疑,马上满口答应了。
三天后,王大力返回了工地。项目经理还没回来。同事们得知了王大力家人也还平安,纷纷替他感到高兴;又说反正经理也不知啥时才能回工地,他应该在家多待几天。
临近春节,按惯例,工地也要停工放假,王大力与项目部的同事们就一同返回了单位。室主任很是满意王大力的表现,开年终总结会时表扬了好几次。会后聚餐时,科室的同事们打趣,说工地空气好,负氧离子足,伙食也一定不错:看看王大力,面色红润,神清气爽。长胖了。
合租一室的同事谈了个本市的女朋友,搬出去了。王大力又是一人单住,就让弟弟放假后带着爷爷奶奶来了省城。一家人第一次在这儿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
年前一周,小佳发过一次短信,说了些新年祝福的话。又问他春节回老家吗,她想去看看爷爷奶奶。王大力的心还是跳了跳。他很想原谅小佳的背叛,但一想起过去,巫老板那只黑白条纹的猫,就马上闪现在脑海。那猫脸,好似巫老板青白的面孔;那猫眼,阴森森地瞪着,令他心寒。王大力删了短信。他要把过去的噩梦,彻底忘记。
次年三月份,王大力家乡的市建筑设计院搞混改,省建筑设计院成了其中一家股东。室主任推荐了王大力,他也乐意,就回了家乡,在市设计院任了科室副主任。
又过了一年,富强一家人回老家过春节。王大力就约了几个高中同学聚会。几人喝了酒,又去一家KTV唱歌喝酒。夜深了,王大力用自己的 Polo车送富强回酒店。
上了车,富强收了嬉皮笑脸,满脸认真地看着王大力,说:谢了,大力。那时,只有你才把我当兄弟相待。口气少有的真诚。然后又嘻嘻笑了,问他为啥买了辆Polo车,不知道那是二奶们的专用车吗。聊了几句,富强问王大力还记得巫老板吗。说巫老板两年前突然失踪了,他自己那时正在戒毒所。出来后一直没有见过巫老板,就问父亲,没想到他父亲当时就拉长了脸,还把他臭骂了一通。他莫名其妙,就悄悄问他母亲,也被骂了一顿,而且,母亲还咒骂了几句。后来,他东寻西问,才晓得了个大概。据说有人找巫老板,一直无果,就报了警。警察去了,在客厅的酒吧地板上,发现了摔坏的一堆瓷器;后来鉴定出是一尊佛像,类似弥勒佛之类的。那尊佛像的眼睛还藏了一套隐秘的摄像头,可惜也摔碎了。经过技术复原后放出来的监控录像,也只看见一只猫背向摄像头扑向空中的画面,后面就一片雪花。警察彻底搜查了别墅,但一无所获。不过,在省城的老乡圈子内,却私底下传言巫老板可能在吸毒,说是警察在保险柜发现了半袋海洛因。一年后,那栋别墅的老板开发二期项目。施工队伍平整场地时,在一个废弃的乱石坑下挖掘出来两具骨架,一大一小。警察鉴定了DNA,比对出大的骨架是巫老板;小的那具是猫之类的动物,可能是巫老板那只猫,巫老板失踪后,那猫也不见了。
快下车时,富强说自己戒掉了毒瘾。这次回来,就是有亲戚介绍了个女朋友,明天见面,差不多的话,就把婚结了;还劝王大力,不要再磨蹭了,有了合适的女人,就娶了吧,不然像巫老板,孤家寡人一个,再有钱,死了都无人知晓,有个屁意思。
王大力开着车,在回家的街道慢慢溜达。他想起富强的问话:为啥要买辆 Polo车呢?他当然不关心也不会在乎什么二奶车。他当时去选车时,只是下意识就选定了,就开出了4S店。后来才回想起,有次陪小佳去吃烧烤,路边停了辆这种同款同色的车。两人走过去了,小佳还回了一次头,满眼羡慕。
王大力知道小佳还留在省城,也还单着。是她那个闺蜜告诉他的。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他猛然轰了一脚油门,车子唰地窜了出去。王大力第一次感受了一把飙车的快感,歇斯底里喊叫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