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
金屋藏娇少年事
死讳文成食马肝
汉武帝刘彻，十六岁继承帝位，年纪轻，身体健壮，喜欢打猎游巡，关中地方的山林池苑都玩遍了。
他的一帮卫士，会骑烈马，能开硬弓，拳脚工夫也不弱，三五个人不敢挨近。武帝临出发前，悄悄地约他们在殿门口会齐，薄暮时分，一溜快马，风驰电似，向城外冲去。在外面，武帝冒充他姐夫的大名，自称“平阳侯”。【-138.9是岁，上始为微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与左右能骑射者期诸殿门。常以夜出，自称平阳侯】
经过整夜奔驰，天亮时刚好进入终南山，摆开围场，鹰啸狗叫，赶得狼奔豕突。有时追进农民的庄稼地，踏得乱七八糟。田主人擦起衣襟，挥拳大骂，他们也不在意。有时地方官出来干涉，把人逼急了，卫士把天子的某件用具掏出来晃晃，显示身分，什么事也没有了。【-138.9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骂詈。鄂、杜令欲执之，示以乘舆物，乃得免。】
有一次，半夜时候，他们在柏谷地方，敲开一家客店的门，要喝酒。主人是位老头儿，很不高兴，骂道：“要酒没有，只有一泡尿，喝不喝？”眼睛恶狠狠地盯住皇帝和随从，疑心是一伙强盗，叫老婆子起床喊人来抓。【-138.9又尝夜至伯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浆，主人翁曰：“无浆，正有溺耳！”且疑上为奸盗，聚少年欲攻之。】
太婆出来，看到皇帝的相貌非同寻常，不像普通人，哪敢怠慢？连忙制止老头子：“别乱来！贵客到了，快些拿酒喝！”背转身又说：“你看他们刀剑齐备，搞得过吗？”【-138.9主人妪睹上状貌而异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备，不可图也。”】
老头儿不信邪，硬要去喊人。太婆赶紧塞给他一壶酒：“走，走，少管闲事，灌你的尿去！”老头最爱喝酒，咕嘟咕嘟，醉意马上来了。太婆怕他发酒疯，用绳子把他绑了起来，然后杀鸡做饭烫热酒，请客人美美地吃了一顿。【-138.9翁不听，妪饮翁以酒，醉而缚之。少年皆散走，妪乃杀鸡为食以谢客。】
第二天，武帝派人召见老太婆，一再道谢，说她懂事有礼貌，待人热情，送给金子一千斤，叫老头儿当羽林郎，守卫皇宫。【-138.9明日，上归，召妪，赐金千斤，拜其夫为羽林郎。】
武帝越玩越起劲，觉得终南山太远，不如就近建个大猎苑。叫太中大夫吾丘寿王设计一个蓝图，决定围圈几万亩土地。凡是农民耕种的土地，按时价收购。蓝图画好了，价格也定下了，武帝十分高兴，连连称赞。【-138.9上以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畮，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
当时，东方朔也站在旁边，感到不对头，提出反对。他用古人作例子，说：“商纤王在宫中设街坊，引起诸侯叛变；楚灵王建造章华台，弄得百姓流离失所；秦始皇修了阿房宫，天下因此大乱。事实清楚，都是后人的镜子，这种事还能干吗？”【-138.9时东方朔在傍，进谏曰：“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逆盛意，罪当万死！”】
武帝认为他敢说直话，也有道理，应该表彰，赏给黄金一百斤。不过，上林苑还是要造的。【-138.9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
看来，武帝跟他的祖父和父亲颇不同了。武帝还喜欢走亲戚，常到姑妈馆陶公主家里作客，饮酒闲谈，感情非同一般。原来还有一段趣话呢。
当武帝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时，到姑妈家里玩，带着三四岁的表妹阿娇，抓蟋蟀，过家家，起劲得很。姑妈看在眼里，心里甜滋滋的。一天，姑妈捧着小太子的脸蛋问：“彻儿，阿娇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彻儿望望阿娇，再看看姑妈，拍手直笑：“好，好，阿娇做媳妇儿，我要造个金房子，把她装起来。”这就是有名的“金屋藏娇”的故事。后来，阿娇果然嫁给表哥，就是陈皇后。【-139初，堂邑侯陈午尚帝姑馆陶公主嫖，帝之为太子，公主有力焉，以其女为太子妃，及即位，妃为皇后。】
成婚初期，武帝爱皇后，也常到姑妈兼岳丹的家里玩。有时打猎回来，姑妈陪着，招待得既亲切又丰盛，大峡大喻之后，这样恬适宁静，多么舒坦，多么惬意！
可是，陈皇后年纪渐长，武帝的妃子越来越多，失宠的日子到了。【-139窦太主恃功，求请无厌，上患之。皇后骄妒，擅宠而无子，与医钱凡九千万，欲以求子，然卒无之。后宠浸衰。】
阿娇越想越气，竟听信女座楚服的唆使，做了一个木偶人，写上皇帝的名字，理在地下，天天诅咒，只望皇帝发疯快些死。这种没理性的小动作，终于被发现了。武帝大怒，派御史张汤追查。张御史是有名的“酷吏”，好用重刑，穷追猛打不放松，得势不饶人。他从女巫身上突破，牵扯出三百多人，不分青红皂白，一起诛死了。【〔-130.7〕女巫楚服等教陈皇后祠祭厌胜，挟妇人媚道；事觉，上使御史张汤穷治之。汤深竟党与，相连及诛者三百馀人，楚服枭首于市。】
武帝再也不念什么“金屋藏娇”的孩子话，下令收回皇后的玉印和绥带，送入长门宫冷落起来。【〔-130.7〕赐皇后册，收其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姑妈慌了神，亲自求情，武帝说：“阿娇的行为太过分了，不得不废，免得百姓说闲话。不过，一切待遇不变，长门宫和原来的上宫是差不多的。”【〔-130.7〕窦太主惭惧，稽颡谢上。上曰：“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主当信道以自慰，勿受妄言以生嫌惧。后虽废，供奉如法，长门无异上宫也。”】
陈皇后每天哭泣愁苦，以泪洗面，又妒又恨，又怨又悔。她听说司马相如的文才极好，托人请进来，设宴招待，诉说自己的痛楚，希望他能帮助写成文章，用来感动皇帝。
相如也着实同情陈皇后，便以他的生花妙笔和热烈感情，写成一篇有名的《长门赋》，着力渲染皇后独住冷宫的寂寞和思念。陈皇后看了，非常感激，认为写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便送给相如和他的妻子卓文君一百斤金子。
武帝不久也看到了《长门赋》，大受感动，就把陈皇后从冷宫里接出来，重归旧好。
打猎游逛，和皇后闹感情纠纷，都是汉武帝青年时期的生活情形。人到中年，天下太平，样样都满意，很自然地希望永享天福，长生不老。求神仙，吃丹药，也就成了汉武帝的生活爱好。古人说，“上有好之，下必甚焉”。皇帝点点头，皱皱眉，阿谀奉承的人，马上心领神会，扬起尚方宝剑，到处搜寻。民间的方士道人，看准机会，便闻风而来了。
头一个大方士是李少君。他到处云游，是王侯大臣家的常客，童颜鹤发，精神极好。问他多大年纪，总是笑而不答。问多了，他微微点头：“我见过高祖在荥阳打项羽呢。”这已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听的人莫不又惊奇又佩服。【-126.10李少君以祠灶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舍人，匿其年及其生长，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馀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
一天，李少君在武安侯田纷家里饮酒，座中有位老人，九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少君望望他，问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跟你爷爷在河边打猎，射伤一头母鹿；小鹿跑不动，母鹿站着等。你爷爷赶到，母鹿眼巴巴地望着。你爷爷不忍心，慢慢走到母鹿身边，帮它拔出箭，搭上药，放了。母鹿硬是不肯走呢。”老人当时才七八岁，这件事的印象很深，听少君说起，十分惊奇，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少君笑道：“那天我在河边钓鱼，看得清楚。这样说来，我们早就见过面了。”座上的客人无不称奇，都说李少君是活神仙。不过，也有人说他们是预先商量好的，反正找不到证据。【-126.10少君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九十馀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识其处，一坐尽惊。】
李少君向武帝推荐神药“祠灶却老丹”。先祭灶神，请仙人帮忙把丹砂变成黄金，再用黄金制成饭碗和酒杯，盛饭酌酒天天用，久而久之，就会长生不老。武帝多高兴：大吃大喝做神仙，再美不过的日子！【-126.10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寿可益，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臣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几年后，李少君病死了。武帝硬说他没死，是成仙上天去了。【-126.10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
接着来了一位齐国人少翁，说是会招魂。当时，武帝的宠妃王夫人刚死，少翁作法念咒，半夜时候，武帝站在韩帐外面，帐内影影绰绰，果然是王夫人的身影。武帝立刻拜少翁为文成将军，信服得了不得。【-119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卒，少翁以方夜致鬼，如王夫人之貌，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文成又劝上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岁馀，其方益衰，神不至。】
后来，文成将军的法术不大灵了，怎样继续蒙哄皇帝呢？于是把符咒和乱七八糟的线条，画在一条绸帛上，偷偷地塞进牛嘴，让它吞入肚中，然后扬言这条牛的肚子里肯定有特异现象。【-119乃为帛书以饭牛，佯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
牛被买来杀了，剖开肠胃，果然发现帛书，只是字迹相当模糊。武帝是个聪明人，仔细辨认，看出少翁的笔迹，派人追查，果然不差。一怒之下，把他偷偷地杀了。【-119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而隐之。】
杀掉一个，又来一个。栾大是少翁的师弟，他初见武帝，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的师傅早就说过：‘黄金是炼得成功的，黄河缺口堵得住的，不死药会找到的，仙人也要下来的。只有一个条件：性子不能急，心要诚恳。’”武帝问道：“怎样才叫不能急，心里诚？”栾大说：“文成将军为什么死？因为有人性子急、心不诚嘛。”【-113乐成侯丁义荐方士栾大，云与文成将军同师。上方悔诛文成，得栾大，大说。大先事胶东康王，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顾以臣为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耳，不足与方。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掩口，恶敢言方哉！”】
武帝正在后悔不该杀死少翁，听栾大指责自己，赶急否认：“文成将军的死，跟我毫无关系，谁叫他好吃，用马肝下酒的？”据说吃了马肝会中毒，武帝撒了个谎，推得干干净净。唐代诗人李商隐写道：“力通青海收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就是讽刺这事的。【-113上曰：“文成食马肝死耳。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
栾大留在长安，很受武帝信任。【-113大曰：“臣师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令为亲属，以客礼待之，乃可使通言于神人。”】
一天，宫廷里请栾大表演法术。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两面旗子就打起架来。武帝很高兴，封他为五利将军乐通侯，要他帮自己沟通神仙。赏给府宅一座，奴仆千人，黄金千斤，封邑二千户，还把卫皇后生的公主嫁给他作妻子。栾大成了历史上最得意的方士。【-113于是上使验小方，斗旗，旗自相触击。是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又拜为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113.4夏，四月，乙巳，封大为乐通侯，食邑二千户，赐甲第，僮千人，乘舆斥车马、帷帐、器物以充其家，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十万斤，天子亲如五利之第，使者存问共给，相属于道。自太主、将、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献遗之。】
这样一来，长安城里到处是方士道人，各种离奇古怪的“法术”和谎言，沸沸扬扬。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修建宫观楼宇，有专人看守，等待神仙降临。武帝还亲自到中岳太室山看望仙人。走到山下，山顶上隐隐传来一阵阵的“万岁”声。方士们都作揖祝贺，说皇帝有福，得了道法，将来一定活得很久很久，至少有一万岁。【-113.4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于是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扼腕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接着，武帝又叫五利将军监造大船，准备出海寻找师傅。【-112五利将军〔栾大〕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既而不敢入海，之太山祠。】
不过，他也有些怀疑，派人暗里跟着，看栾大如何行动。这自然不会有任何结果。栾大硬说自己看到了师傅，凡人是没法见到的。时间久了，事情终于败露，武帝气得胡子翘老高，下令把栾大抓住，不管什么女婿不女婿，拉到刑场上拦腰斩死了。直到此刻，骗局才告结束。【-112上使人随验，实无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售，坐诬罔，腰斩；乐成侯〔丁义〕亦弃市。】
武帝从中年开始，见神见鬼地闹到七十岁，出了栾大的事，终于有所觉悟：“天下哪来的仙人？方士神仙，满口鬼话！吃点药，少生病，多活几年，倒是真的，好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