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切 ,志趣相谐。

苏轼和苏辙兄弟二人在诗、文上均达到了很高的造诣,诗文便成了他们交流思想和感情的工具。翻开《苏轼诗集》和苏辙的《栾城集》,其中属于兄弟二人寄赠唱和的诗歌均不下百首,诗中有他们对少年生活的珍贵回忆,有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和牵挂,也有他们关于政治思想和人生态度的沟通。苏轼几乎每到一个任所,都会寄书给苏辙,晚年遭贬时更是如此。从这些诗词书信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意是那样深厚。其中,苏轼兄弟关于“夜雨对床”的约定是最让人感动的一段佳话。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冬,二十六岁的苏轼带着妻子王弗和二岁的儿子苏迈前往凤翔任官,子由送兄嫂出汴梁,走了百里多路,到郑州西门外才依依话别。这是二十多年来他们兄弟之间的第一次离别,苏轼登上高坡目送弟弟渐行渐远,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聚散的无常与感伤,写下了著名的诗篇《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诗的大意是:当你的身影渐渐远逝,我忍不住登上高坡张望,只见你头上的乌帽在山丘问时隐时现。想着你此刻衣衫单薄,骑一匹瘦马,在寒风残月中独自向前,怎不让人牵念。快乐的人们永远不能理解我的感伤与悲切。无奈的人生总有太多聚散离别,可是我总是担心岁月匆匆,美好、时光难以再现。今天晚上我们寒灯独对,你可曾记得怀远驿中,我们彼此相约的誓言?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再次聚首?再次凭窗挑灯昕夜雨?荣华富贵不过一时,不值得贪恋,子由啊,不要忘了彼此深厚的兄弟情缘!

诗中“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一句点明了兄弟二人曾有的“夜雨对床”的约定。在与兄长的诗歌唱和中,苏辙有“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逍遥堂会宿二首》)、“夜深魂梦先飞去,风雨对床闻晓钟”(《舟次磁湖以风浪留二日不得进子瞻以诗见寄作二篇答之前篇自赋后篇次韵》)等句,多次提醒彼此曾有的功成辞官的约定。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投入狱,在最为困厄绝望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与苏辙的约定,写下了绝命诗《狱中示子由》:“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在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苏轼并未直接抒发自己的悲痛,而是想像自己死后,弟弟将会多么孤单,他也许会在多年后的某个雨夜,因兄弟之间的约定而黯然伤神。

然而人生在世,总是聚少离多。自从和弟弟苏辙一同走上仕途之后,他们经常是天各一方,难晤一面。在最初的时刻,“夜雨对床”这一约定唤起的是兄弟二人对往日美好岁月的回忆,在浮沉不定的宦海当中,这一约定又成为支撑他们走向人生彼岸的精神期待。当他们身处困境,难以挣脱羁绊与牢笼的时候,这一约定又多少带给他们一点精神的慰藉。然而,这个约定最终却没有实现,它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永远存在于苏轼苏辙兄弟二人的理想之中。苏轼死后,子由将他与王闰之共同葬于河南郏县小峨眉山,并命子孙在自己百年后,也将自己的遗骸葬于兄长墓旁,小峨眉山处遂有“二苏坟”之称。也许,只有在美好而永恒的天国里,他们的约定才能最终得以实现吧。

苏轼苏辙兄弟虽然性格各异,但是他们的相同之处要远远多于他们的不同之处,他们情深意切的原因,正在于他们的志趣相投。每当遭遇政治困境时,苏轼和苏辙兄弟俩经常为对方开解心中的郁闷不平。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在杭州做通判,苏辙在陈州(今河南淮阳)做学官。苏轼在写给弟弟的诗中以谐谑的方式抒发愤懑不平之气,排解子由与自己仕途受挫的烦闷:“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帏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戏子由》)陈州古称宛丘,所以苏轼戏称弟弟为宛丘先生。诗的大意是:宛丘先生高大的身材如耸立的山丘,宛丘低矮的学舍如破败的小舟。宛丘先生常常低头诵读经史,偶尔伸懒腰便会撞上屋梁碰破头。在这座漏风漏雨的学舍里,宛丘先生自得其乐,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讥讽。本诗题为《戏子由》,通篇都是戏谑之语,但其旨不在“戏”而在“赞”,赞子由的秉性为人,并自嘲书愤,与子由共勉。可以说,此诗以戏谑为表,却内含悲愤。

苏轼任密州知州时,曾经将一座废旧的城台,修葺成一处“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可以登临远眺的休闲胜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苏轼常常与朋友、宾客“相与登览,放意肆志,乐趣无穷”(苏轼《超然台记》)。苏辙永远是哥哥的知音,当他听说之后,特意为这座城台取名为“超然台”,并写了一篇《超然台赋》。苏轼因此名而作《超然台记》,以表明自己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的思想。

宋仁宗嘉枯六年(1061)冬,苏轼途经渑池赴风翔府任职,得到苏辙的寄诗《怀渑池寄子瞻诗》,因而和韵作《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是如此难以捉摸,生老病死的命运又是这般无法把握。苏轼仿佛看到在茫茫的雪原上,一只鸿雁快速地掠过,偶然在雪地上停留片刻,留下一星半点痕迹,转眼问鸿雁早已不知去向。雪花依然在纷纷飘落,鸿雁留在雪地上的爪印也渐渐模糊,天地间依旧是苍茫一片。其实,这种深刻的人生无常之感正是由于对兄弟难舍难分的骨肉亲情过分执着而引起的,如果这就是人生无常的话,那么我们倒宁可多多地拥有这种宝贵的无常感受,因为这种骨肉亲情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感人至深!

显然,促使年轻的苏轼大发人生无常慨叹的是兄弟之间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但是这著名的诗句又恰恰印证了苏轼此后的人生轨迹,他就像那只随处飘零的鸿雁,在大宋王朝的山水之间都留下了艰辛的足迹,也留下了智慧幽默的精彩人生,最后又回归到茫茫的自然中去。

林语堂先生曾说:“往往为了子由,苏轼会写出最好的诗来。”苏轼和苏辙兄弟之间的情谊,在诗文交往、政治磨难和生活的曲折中,上升为一种更高层次的人文情感、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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