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概念(留守孩)

留守孩

1994年暑假,我大概在索然无味和思念妈妈的痛苦无奈中度过。从这年暑假开始,关于想念妈妈、以及爸爸单方面在我面前吐槽妈妈的不是,两个不同的着眼点,都让我愈加迫切地希望能看到妈妈。我怀念妈妈伸手抚摸我头发的慈爱,怀念在家找不到妈妈时可以随时询问爸爸“我妈在哪”,怀念可以随时向妈妈撒娇的过去式生活。可惜,自从春节后妈妈出外打工,这样的怀念,竟成了永远不再可能实现的事情。

我成了留守孩。这是许多年以后,我学习或者认识了“留守孩”这三个字以后,才明白过来的。

爸爸虽然也不常在身边,但我记得,爸爸每次出门打工,短或两个月、长则大半年,他一定是要回一次家的;再者说,小孩子对于爸爸和妈妈,显然并未由动物的依赖母性,进化成不再需要母性,所以,相较于经常回家的爸爸,我并不会在爸爸不在身边时特别想念他,我只想念妈妈。

1994年9月开学季,起初我依然在村口的小学上学,这期间,我在语言交流上有了一个极大的突破——我会开口讲当地方言了。从我嘴里吐出来的第一句方言,是在刚开学后的某一个放学回家的路上,与我对话的是村中更里头一点的一个长得黑黑的同班同学,他在路上不停地跟我搭着话,起初我只是默默地听,似乎等他说得多了、逼得我急了,我竟然脱口而出一句方言回敬了他!说完以后,我也很惊讶:呀,我会讲土话了呀!从年前冬天回来,到当年9月开学,我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掌握了一门新的语言,地道的“八都腔”——后来去镇子以外的地方,比如县城或外地遇见老乡,他们听完我的口音,居然都一口肯定的语气跟我说,“你是八都人,一口八都腔”。

自从那天放学后我开口讲了第一句方言,尔后,我和同学们的交流便抛弃了怯怯的普通话,方言被我越说越溜,直至没有任何障碍。真神奇,当初被我形容为“像鸟叫”的打机关枪似的土话,居然被我学会了——后来我知道,我们讲的方言属于中国最古老的方言“吴方言”,特别难懂,方言里还保留了大量古语用语。我为自己掌握了这门中国最难懂的“吴语”而骄傲呢。

新学期开学不久,大概就一周左右的时间,有一天早上上学,我们围聚在值日生还没来开校门的铁门外,看到了学校大门口围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通知,读完以后才知道,我们这些四年级的学生,需要转移到邻村埂头小学去上学。看完这则通知,我们都很惊讶,好奇怪啊,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就把我们赶到邻村小学去了呢?虽然大家心里都有疑虑,但到了合并转学这一天,大家还是兴高采烈地收拾旧教室里的书包、文具,兴冲冲、乱哄哄地在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其实并不算远、翻过一道小田坎,大概也就三四百米直线距离的邻村小学去了。我记得清楚,转学这天,我排在队伍里,照样心里既兴奋又莫名地期待,新学校,新同学,新老师,新环境……好奇心,始终是最能引起人们关注的兴奋发动机。走在队伍里,我认真看了一眼村口小学拐角小道边上的水田,水田里的水面平静而澄澈,并不像我们这支乱哄哄的队伍。

进了新学校,发生了几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我当上了新班级的小组语文课代表。记得那是我们合并过来后的第一次班会课,班主任照例是语文老师。这位语文老师是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优雅的女性——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我们后陈村人,只不过,她家住在村后水库边上,离着村口这侧,还有挺远一段距离呢,总之,以前我在村里并未见过她,也不认识她。新班级,班主任在选班干部呢,先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之类,反正,我都在课堂上沉默,因为当选人我都不认识,我也没被任命为任何职务,单单只记得,班长是一位长相清秀、两瓣嘴唇特别红润的漂亮女孩——后来我的作业本、练习本、课本上,许多地方都留下了她的名字,她会给我记上:“背,陈芳”,那个“背”字,下边的“月”总是被她写得细长而且飘逸。说回首次班会课,选完各类班干部以后,接着是选语文课代表。教室里一共四个竖列小组,我坐在门口进去第三、窗口过来第二小组。轮到我们小组的时候,年轻优雅的语文老师抬起严肃的脸庞,说:“上学期语文考试得80分以上的举手。”彼时我个子比较矮小,大概坐在第三排,听到老师发问,我举起了手,并望向了讲台上的老师,只见老师朝我们这组看过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宣布谁做语文课代表,我正在纳闷,怎么不宣布我当课代表呢?随着老师犹疑的眼神,我往身后一转头,才发现,我们组有三个人举起了手,一个是我的新同桌赖小军,另一个是坐我身后、戴着眼镜双腿上绑了绳子的男生周红波。当然,彼时我都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呢。接着老师似乎又问了几句什么问题,一番沉吟过后,老师宣布我做了语文课代表——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班主任是凭什么在我们三个举手的人中,最后选定我的。

第二件事,是我拿自己当了语文课代表的事儿,向爸爸炫耀。那是某个圩日,爸爸带我赶圩,走在去镇子的路上,我滔滔不绝地向爸爸讲述自己转学,重点是当上了语文课代表的事儿,满口的骄傲劲,我记得自己狂妄地跟爸爸说:“我是小组长,管着一组十二三个人呢!”只记得爸爸跟我说:“别骄傲,以后去考个中专,出来了也当老师。”——对哦,那时候,爸爸从外地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叨叨,妈妈在外面怎么怎么样,不当自己有男人云云,这第二件事,就是叨叨要我将来考中专,当老师。彼时,我还不知道中专是什么概念呢,我记得爸爸说“中专”的时候,我只想到两样东西,一样是砖块,就像爸爸曾经是砖瓦匠做出来的砖块,中等个头;另一样是夏天吃的冰棍,有一种两毛一根的冰棍就叫什么“砖”,我想到的是中等个头的冰棍。

第三件事,是爸爸结束了某次短暂的外出工作回来以后,给我带了本书回来,书名叫做《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因为这本书,后来我的一些作文,其实是我偷偷嫁接了作文选里面词句的作文,被那位优雅知性的班主任老师当做范文,拿到课堂上阅读展示。也却因为这样,我愈发对语文课、特别是作文课感兴趣起来。对于文字的喜爱,或者说,对于我后来只专注语文,导致数学和英语落后的状况出现,以致到了高中以后,我成了老师嘴里的“高低腿、严重偏科”学生,爸爸带回来的这本《作文选》,要承担绝对的责任。

第四件事,我开始热切期盼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因为去了邻村上学,我们村有自行车的孩子,总是喜欢骑上他们崭新漂亮的自行车,成群结队地绕着村前的大马路上下学。看着他们骑着自行车快乐潇洒的样子,我羡慕极了。特别是以前那位班里的“孩子王”,他的自行车总是被他擦得锃亮,前后车轮轴子上,还分别挂着一圈既美观又去污的彩色钢丝圈,使他整辆车子看上去总是那么精神和光彩夺目。他一有空,总在我们眼前擦拭他的自行车,这叫我艳羡不已,我心里暗想:我要有一辆这样漂亮的自行车,该多好!看得多了,期盼越加紧迫,我记得自己心里曾经这么想过:只要能拥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让我拿什么交换都行!盼望了许久,等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爸爸终于在某位远房叔叔那给我要回来一辆别人不再需要的自行车,可是这辆自行车又笨又重,是那种传统的“二八大杠”,我还骑不上去,只能穿过三角杠、斜弯着右腿穿过斜杠,一上一下地踩踏板——热切期盼得到某样东西而不得,总是令我心焦。这大概是我后来做事,想到啥就不顾一切想要一步登天的起因:我再也不想经历这种热切期盼而长久不得的煎熬与痛苦。或者,这就是我后来做任何大事以前,不加考虑、不听人劝,最终次次失败,人生越过越难的起因。

第五件事,是妈妈给了我一次意外惊喜。某天傍晚,妈妈居然一个人回家了。彼时,只有我和爷爷在家。妈妈回来以后,把我的脏衣服一并洗了,然后晾在老屋口子上的竹竿上。天色已黑,我安静地看着妈妈一个人忙碌。晚上的时候,妈妈在收拾她的旧衣物,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拎着箱子、甚至把昨晚刚洗还没晾干的衣裳一并装进了箱子,她又要出门了。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抵就是不舍吧。但是我记得妈妈说过:“我会回来看你的。”因为妈妈忽然回来的这一晚,因为妈妈说的“会回来看你”,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徜徉在村口的大马路上,几乎每天放学以后,我都要一个人绕着村前的大马路走上一圈,走到马路中段的凉亭再折回,我盼望的,只是看到妈妈回来的身影。记忆里,几年的徜徉,换回过一次梦想成真的天大惊喜:我终于看到妈妈从远处走来的身影!只不过,这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1994年,当我不自觉地成为留守孩以后,我所经历的一些事,确乎是影响到了我的一生;1995年,随着我在村口盼到了妈妈回来的身影,我的人生,又走上了一段短暂的甜蜜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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