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写写

前几年用过的旧手机因为系统的原因在家里放置了好久,最近一个好朋友手机的屏幕碎了,我把旧手机的屏幕拆下来给她换上,她的手机焕发新生,我的旧手机至此寿终正寝。

感谢它以这样的方式跟我告别。假如是突然坏掉或者丢失,很多资料就会不见。我没有常备份的习惯,三年就备份过两次。我想,一切都是无常的,会丢的东西,让它丢就好了,很多拍过的照片,即便存进电脑,也不一定有再看的时候,连生命都是危脆的,更何况照片短信呢。手机循序渐进地坏,不快也不慢,终于给了我足够的提醒,可谓十分慈悲了。假如它没有大的毛病,我很可能还会继续凑合,也许凑合到哪天,系统突然就崩溃了。好在我旧手机的一部分在朋友那里还能焕发出新的生机。

衰老不是一件坏事。假如没有衰老,生与死之间就没有平缓的过度。一个正当盛年的人,突然猝死,对周围人的打击是很大的。但随着年齿增长,鬓角长出白发,额头铺满皱纹,脸上渐渐多了老年斑,身上慢慢有了令人不愿接近的秽味,吃饭越来越难,神志越来越不清,在日复一日的衰老中,别人也就慢慢做好了与他告别的准备。

如同奔流的江水,昼夜不息地汇入大海,生灭之间,原是没有界限的。生时即是灭,灭时又是生,可人们总恋著世间种种美好,以为生灭之间有所驻留。唯有在衰老的提醒下,才肯稍稍面对无常的逼迫。

很小的时候,我过生日,父母买来朱古力夹心饼干,吃不完的,留作背诗的奖励。背会一首,就奖励一块饼干。我觉得太奢侈了,就把夹心饼干从中间掰开,一片算作一块。毕竟饼干几乎都是给我吃的,奖励太多,很快就吃完了,还不如慢一些。

那时候,饼干是稀缺的,背诗是容易的。小孩记性好,思虑不杂,背一首诗很快。现在反过来了。想用一堆饼干来换取一点知识,都是不可能的。零食多到吃不完,学习的劲头却匮乏得几乎没有。

少年为学,是容易的。中年为学,是难得的。暮年为学,是奢侈的。就像手机,新买的时候,碰到什么好看的都想拍,碰到什么好玩的都想下载。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据为己有。

渐渐知道不可能。到了后来,手机空间越来越有限,摄像头像素越来越高。能不拍的照片,就不拍了。拍过的,也很少翻出来看。过去的日子,都过去了。平常觉得生活平淡、单调,乏善可陈,一旦翻开记忆,面对无明役使下东飘西荡的种种印记,情绪又泛滥决堤难以收拾。再后来,储存空间一点都没有了。只好删了又删。终于渐渐知道,自己并没有很大的心量与福报去消受种种逸乐。

佛家把肉身叫“色壳子”。因为肉身有限,每个人都没有办法去追求太多好东西。任凭谁的手机,也没法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存一份。

佛陀常问弟子:色是我?异我?相在否?——当一只手机拿在手里时,常常觉得,它就是它,不是别人。可是有一天,你把它的全部资料都拷进另一只手机,把它丢掉,似乎一切都还在的。但那具“色壳子”,已经被抛弃了。

点开每款app,资料都还在。并不只是旧手机里有,新手机里也有,不仅自己有,别人也有。你微信的数据,不仅你有,微信也有;你淘宝的数据,不仅你有,淘宝也有;你发给别人的每一条消息,收到你信息的人都有。

哪怕你这里的一切都荡然无存,连备份都没有,那些东西就消失了吗?也并没有。只是分别藏在世间的不同角落了。

人难道不是这样吗?当一期寿命终了,情识舍弃肉身,那些没有被整体备份的记忆就不存在了吗?

假如你曾经在平安夜送过某人一只苹果,这个故事不仅你知道,得到你苹果的那个人也知道。你曾经在某个雨夜为谁撑开一把伞,不仅你记得,她也记得。一切属于你的记忆不仅属于你,也属于世间种种有情与无情。只不过,你这一份,是蕴积的节点,是“色受想行识”的暂时聚合。而另一份,则飘荡流转在世间种种角落。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当你化作云烟不再在这世界上,世间的某些角落,依然存着你曾经来过的印迹。

迷恋科学的人喜欢这样设想:假如哪天,人的情识得以整体备份,是否人就可以永生了?色壳子像手机那样不断地更换,而其中的数据恒久留存?

如果那样,“有情”就成了“无情”。技术可以复制出一个和你酷似的人。可真正爱你的人,知道它绝无可能替代你。《天龙八部》里,阿朱装扮成白世镜,容颜装束上,没有任何破绽。可一开口,马夫人就知道,那不是白世镜。

即便把旧手机的资料移存到新手机,即便两款手机看起来一模一样,仍然会有一些东西消失了,不复存在了。那看起来是极其细微的地方,可一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别人,就在那些极其细微的地方。

从前你总是需要带着郁闷不停地删文件,以留出让手机正常运转的空间,现在这种情绪荡然无存了。因为新手机里大量富余空间的存在,你多了很多并没有那么值得留存的东西。当你的手指滑过屏幕,先前偶尔轻微的卡顿也消失了。你伴随着那种卡顿的既熟悉又讨厌的情绪也不可能再有了。当你打开聊天框,输入首字母的缩略时,从前总是在最醒目位置的那个词并没有出现。这时你就会理解马夫人的话: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而假装成白世镜的阿朱是永远不能懂得它的蕴意的。

“识缘名色,名色缘识。” 一个缺失了臂膀的人,在这充满瑕疵的、不圆满的世间,如果能够活下去,总会有人成为他的臂膀。一个盲了眼睛的人,能活下去不是因为她的坚强,而是因为世间有人成为她的眼睛。如果臂膀、眼睛,一切都可以替换,她的哀愁,她的恐惧,她的眷恋与矜持,将依于何事而留存?美人迟暮的哀伤,花落逢君的惆怅,一切令人欣慰的、眷恋的、惋惜的情愫,又将如何在这世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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