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梅花操法”考

书中欧阳泰多次强调郑成功军队具有很高的军事素养,其中提到一种神秘的阵法,书中谓之“五梅花操法”。

实际上,他还将诈术融入到部队的操练当中。我们对于他的“五梅花操法”虽然所知极少,证据却显示其中包括了佯装撤退的队形。1659年的镇江之役让我们看到了这么一种队形的实际运作方式。他的部队正与清军正面冲突,他的阵营中央却突然举起一支白旗高高地挥舞,他的部众于是立即开始撤退。

————《1661,决战热兰遮》P265

而查阅作者引用的杨英《先王实录》中的原文:

藩大阅操,吊各提督、统领、镇营就演武亭合操,照五梅花操阵法,如对敌赏罚军令。

这是关于郑成功在厦门演武亭教习士兵操练“五梅花阵法”的原文记载。需注意的是,汉学家欧阳泰先生显然是不太熟悉汉语词汇,在这里出现了断句的错误。此阵法名为“五梅花”,而不是“五梅花操”,“操”是“操习”的意思,“照五梅花操阵法”意思是“按照五梅花的阵式操习阵法”。

何谓“五梅花”,其实就是骰子里面的五点的形状。南方武术里面练习步法有使用一种叫“梅花桩”的木桩,即是把木桩按照“梅花”装布置。因此可以意会,所谓“照五梅花操阵法”也就是如梅花五点的方式间隔交替排列阵型。也就是如下图所示:

五梅花阵之猜想

这种阵型非郑成功之独创,其实中国古代即有“鱼鳞阵”,大概也是如此,只是不同时代不同地方叫法不同。那么若“五梅花阵”确如我推测,则此阵用法是否是如欧阳泰先生所说是一种佯装撤退的队形呢?我们且再依欧阳泰先生所说的1659年镇江之役,从杨英的《先王实录》的记录来考稽,我认为欧阳泰先生指的是郑成功于1659年6月22日(农历)攻打镇江外围的银山之战。

于二十二日二更移营,衔枚而行,到银山下站队,听令调遣。至寅、卯两时,即刻传令齐登扎银山,东方将亮,要站队完毕,所以齐备打伏(当作“仗”)。

比及天明,相去不过一二里地,虏一见之,惊骇无措。虏即布阵势,我亦布阵势。本藩即请各提督统领议事,派某为头叠,某为二、三叠。

议论未完,虏遂大喊三声,跑马奔上,分五路而来。一股先冲中军营,来冲之虏,后知一千八百余骑,亦作三叠。本藩亲督亲军右武卫、左武卫特当其锋,以二百人冲杀满汉八百余骑。时有虏骑三百过我头叠之内,在二叠之前。我头叠之兵,任其冲突,安然不动。被我二叠之兵,并人马砍死。头叠之虏,遂而少退。二叠之虏,站住射箭,箭如雨下。我师头叠之兵,任彼射箭。即喊一声,竟冲二叠之虏,杀死颇多。虏遂退回一箭之地,仍合二叠三叠之虏,共依一处,势在必冲。

虏步兵鸟铳×(此处原手抄本有损,辨不清字,下同)行营炮先伏在后临敌,虏骑尽行下马死战,弓箭齐发。我师亦鸟铳、行营炮、弓箭×齐发炮,声震天地。两下齐喊一声,裹作一堆。我师奋勇死战,无不以一当百。虏遂披靡,齐奔下山坡。连人带马,跌陷无数。道路小而沟河(可能作“壑”)多,一时各自奔命,自相蹂踏而死及淹河填沟而死者不计其数,此破其一路也。

时余四路虏,见冲我中军营不动,胜败未分,只以一路千余骑,牵制我各提督统领之兵,其三路各来冲我中军营。本藩亲督左武、五军、马步官兵堵御虏骑。铳炮矢石,不啻如雨。虏见右武卫已未退,其二叠又畏我火炮、弓矢、火箭甚多,队伍不动,以待冲突。遂尔站住不敢冲,尽行(下)马死战。我师奋勇直冲其阵,斩杀不计其数,遂皆瓦解。虏骑过沟者死于沟,过河者死于河,自相蹂踏,人马异处。强者相争,抢夺大路而走。弱者被拥坠马,填满沟壑,遍野横尸,我师乘胜直追十余里。

其一路牵制我提督统领之汉马兵,早见四路砍杀无遗,即惊煌回(当作“四”)散,鼠窜而逃矣。大发伙兵搜山,杀其马步,亦不知其数。生捉马匹、骆驼并盔甲、弓箭、鸟铳、行营炮等器械,亦不计数。自辰鏖战至未时,收军查点,我师只是被箭重伤,被炮打死数名而已,是亦一大胜也。

关于镇江之役,与清军的大战只此数段的记录。银山大捷之后镇江不战而降,后便是张煌言下芜湖,郑成功坐镇镇江围困南京,而后败北。败军退至镇江亦未在此经历大战,随即收兵金、厦。

从《先王实录》来看,与欧阳泰先生的描述有较大出入。文中并未提及此战之中郑军特地运用了五梅花阵对敌,只是说郑军分为三叠,当是指的把军队排成前后三条线分别对敌,至于这三条线是否是如我上文推测的如五梅花的方式每条线交替排列,还是按照惯例对齐前线排列,则文中没有细说,不得而知。且郑军此战也没有在阵营中央(或是指的文中的“中军营”)挥舞白旗,让前线接敌之兵佯装撤退。相反,郑军此战是一往无前地以郑成功亲率的精锐中军(亲军左武卫、亲军右武卫、五军卫、马步卫)作全军的先锋一往无前地推进,先击退了一路一千八百余人的满汉骑兵,并攻克清军步炮阵地,再击退了后来的三路满汉骑兵(从第一路满汉骑兵有一千八,剩余四路满汉军以三路攻郑成功中军,以一路千余人的汉军骑兵牵制郑军左右其他提督、统领的军队来看,攻击郑成功中军的三路人马每一路至少不应少于牵制的那一路汉军人数,即总兵力当有三千以上),最后彻底击溃清军。

不过从实录里的记载推测,此战中郑军确实有可能运用了梅花阵。比如上述引文中提到在清军先锋一千八百余骑分作三条线与郑军中军交战时,第一线的清军骑兵曾有三百余人冲过了郑军中军的第一线,而被郑军中军第二线的士兵阻挡并击杀溃散。

时有虏骑三百过我头叠之内,在二叠之前。我头叠之兵,任其冲突,安然不动。被我二叠之兵,并人马砍死。头叠之虏,遂而少退。

若郑军的五梅花阵确如我所推测是一种每列交替排列的阵型,那么此次清军先锋之所以冲过郑军第一线,而郑军第一线却没有溃散,反而“任其冲突,安然不动”,则很可能是郑军第一线并不是一个紧密的阵线,而是像我上述推测的五梅花阵型一样,是中间有很大的空隙。这三百清军骑兵正好是冲入了这个空隙中,却被后面的第二线士兵阻击。

因此,我个人认为,虽然欧阳泰先生对五梅花阵的理解并不准确,但他的说法依然有价值。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也大可略窥五梅花阵可能的运作方式。

其实,如前文所述,这种多线交替排列的阵型古已有之。古代所谓的“鱼鳞阵”也可能就是此类阵型。并且不独古代中国有此阵型,在西方历史上也多次出现。比如古罗马共和国时期将军团重装步兵中的青年兵(hastati)、壮年兵(principes)和老年兵(triarii)排成三线的方式也是如此交错排列。

罗马共和国时期的三线阵型

在古罗马共和国时代的三线阵型的运用中,这样的列阵方式有如下几点优势:

1、在相对平坦的战场上,敌人远远看过去,会以为我方的阵线是完整无缺的,而实际交战时对方才会突然发现中央的空缺。则敌人很可能聚集在我方的一块块阵线前、左、右,还有一部分人冲入空隙。则前者容易把自己的侧翼露出来,后者会因为人少且打乱了原来完整的阵线变得混乱,很容易被我方第二线的士兵击溃,进而我方第二线的士兵在侧击与我一线胶着的敌军,很容易造成敌军全线混乱溃散。

如图所示:

敌我未接触交战前


敌我交战中

2、灵活运用小部队,进行有效机动。可以让我方每条线上单独的一个个小方块队伍根据情况选择攻击敌方任意位置。相比于敌军大部队的调动攻击,这种小部队的机动更具有灵活性,更容易应付多种战场情况。

罗马共和国的军团经常是用战斗力相对最低的青年兵作为一线,壮年兵则作为预备队根据情况,在青年兵不能抵挡时穿过空出的空隙(或许可以称之为甬道)上前进行增援,或进行机动,以部分兵力绕到青年兵的两翼侧面攻击敌军的两翼。最后的老年兵亦然,可作为总预备队以作为最后的增援替补,掩护青年兵、壮年兵撤退,或上前增援,也可绕行两翼侧击敌军两翼。

拿破仑战争时期,有一种被欧洲各国骑兵广泛运用的的列阵攻击方式,被称之为“交错攻击”。这种攻击方式似乎是和梯队攻击配合使用的,其原理也与五梅花阵的交错排列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图所示

骑兵的梯队攻击和交错攻击

在乔治·纳夫齐格的《皇帝的刺刀——拿破仑战争条令中的连、营、旅级战术》一书中引用了一段英军的1799年条令:

一支大部队的梯队运动会让它处于有利地位:它可以用于扰乱敌军,可以发动局部攻击,也可以展开逐步退却。应当(预先)采用不同机动吸引敌方注意力,使其无法确认我军攻击地点。梯队可以加强中央或任意一翼:如果成功突破,各个部分就要上前攻入敌方战线以发扬优势;如果被击退,梯队就可以很好地掩护退却。在前进中,各个部分独立运动,自由行动,随时准备好互相援助。在退却中,它们须要逐个交替退却,这样就可以互相协助、支援。

战线中的每个梯队根据其具体兵力由3个、4个或5个中队组成。

尽管侧翼的数量似乎成倍增加了,但这些侧翼并没有暴露出来,因为各梯队可以互相掩护。

从远处看去,各个梯队就像是一个完整的横队:作为宽度较短、较为独立的战线,它们可以比较容易地斜向进行包抄敌军或以一翼保留支撑点,而且这样的运动可能不易被敌军察觉。

——《皇帝的刺刀——拿破仑战争条令中的连、营、旅级战术》P209

通过条令的描述可以看出,交错攻击似乎是作为梯队攻击受阻,采取的一种退却方式。即每个梯队互相策应,掩护旁边交错的梯队有序退出战场。这种退却方式或可作为欧阳泰先生所说的“佯装撤退”的一种参考。

综合西方历史来看,这种交错列阵一方面可以隐藏自己的兵力和实际列阵方式,另一方面可以发挥小部队的机动性,进行包抄侧击。但要做到后者,则还需要每个小部队的指挥官具有较高的军事素养,能够发挥能动性,调动自己的小部队进行快速机动。士兵也有有很高的素养,第一线的士兵势必要遭受前方和侧翼的多面攻击,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持稳定,一直坚持到二线、三线的部队完成增援或机动侧击。二线、三线的部队则要有快速大迂回的速度,既要快,也要在快速奔跑中队伍不能散乱。因此日常的操练,各部分的互相配合非常关键。少了任何一项,一线在二线增援、侧击前就已经崩溃,二线机动不够快,队伍散乱,则此阵的精妙也就无所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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