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碎碎念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漆黑的夜色里寂寥无声，幽静的小屋里烛火如流萤微弱，温吞的火上飘散着醉人的酒香，案桌前佝偻的男人醉眼迷离，仿佛在阑珊灯火里看到了曾经驽马关山的少年郎，仿佛再次听到马蹄的哒哒声。彼时，同袍依旧，利刃在手，心中的信念还未消磨。而此刻，他怀抱风雪，就着往事入酒，功名成就如烟消云散不留痕迹，再看身边空无一人，墙上悬挂的宝刀已经生锈，马厩里的老马缓慢地咀嚼着甘草，如果问岁月对他是否留有一丝怜悯，大抵就是这沉寂的热血还未寒凉。

月色在黑暗里浮动，战马在夜风里焦躁的嘶鸣。簇簇灯火下影影绰绰的长城似沉睡的长龙，盘卧在蜿蜒山脉里，听着苍凉的夜曲，入梦只剩荒凉。

黄沙古道，一人一马。他瘸着腿，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曾逢梅谢柳拖旧园林，又越溪阆繁华地，走过伊川山水洛川花，白发天涯再逢玉门，想要寻桀骜的过往，再见却只剩满目的萧索和寂寥。

他携老马入军营，因老迈被拒之门外。年长的旗长客客气气送了十两银子作为归家的盘缠，他拒之不受，甘当一个小小的伙夫。老迈的男人佝偻着背，穿梭在伙房的锅碗瓢盆中，穿梭在校场的攘攘人群中，低着头，从不去窥测那些校场上桀骜的少年们。只有入夜，所有人酣然入梦，他提着酒袋坐在校场的空地上，饮一口酒，看一轮月光，目光探向过往里滚滚狼烟和并肩而立的同伴。再饮一口酒，过往消散，仿佛这世间从来只有他一人，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当下的他只不过是天地间一蜉蝣，随时会被黄沙掩埋。

战事告急，瘸腿的老人请战上疆场，校场里的少年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谁拍着他的肩膀劝他回家，谁放下豪言要在战争里夺下功勋，又是谁踢倒了老人做饭的坛子？如果要出战，那就来试一试吧。扬沙满面迷了眼睛，空气里嘲讽的笑声在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中冷凝成肃穆的气息。那灰头土脸的人啊，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在颤抖，可是浑浊的眼睛里却有着孤狼的执着，那只曾经在战场厮杀的老狼此刻用全部的力气证明他依然是那个骄傲的少年啊。

灯火阑珊，夜色里蜷起身子的老人依偎在老马身旁，满身的伤痕瞧着狼狈不堪，他抱着自己的兵器，目光眷恋地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到自己的同伴，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能与他们相见，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回到曾经最畅淋漓的时刻，有纵马山河的豪迈有金戈铁马的悲壮，有生死相依的同袍也有伯仲难分的对手。浮生梦碎星河，万籁俱寂下仿佛不过是他的一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带走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战鼓擂响，玉门关下战马嘶鸣，少年持刀，铮鸣的兵器跃跃欲试，疆场之下席卷的冰冷正在试图冰封少年热血。瘸腿的老人拍了拍自己的老伙计，手持兵刃，缓步走向那未知的战场。如果过往是少年时期的一场热血梦，白发之年弥留之际他愿意回到曾经最荣光的时刻，只因心中的热血从未寒凉。

江山一场梦，壮士几难返，徒留斑驳影，笑往古战场。

先人曾有荡平匈奴的情怀，我辈亦有不输高下的豪情。自先秦入唐宋，多少少年儿郎执笔入明堂前没有一点热血和杀伐的气概？少年立世自然要为家国为天下尽一份心力，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少年多豪迈，隐隐期待着杀敌报国，又偷偷向往着封侯拜相的未来，意气风发间有热血在心口沸腾。

饮马长江水，怀寒风与冷刀入眠，与白骨和蓬蒿共枕，梦里是铁马长枪的身影，梦里从无归人。夜色朦胧中，寒风悲戚的哭号，鲜血的气息充斥着鼻腔，初次上战场的少年经历死亡和分别，前一刻还在话江南的人啊，此刻只剩下破损的铁甲上血迹未干。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他坐在沙地上茫然无措，如果早知战争艰难，他是否会放弃这样的念头，执笔入仕，求一份安稳平和？

铁血战场如一阕残缺的曲，吸引少年前赴后继去感受战场的荒凉和辽阔，但是那残缺的部分里却唱响了恐惧和孤独，残阳如血染，朔风吹动平沙万里，荒凉的沙漠里飞过落单的孤雁，天地连接的地方有战马在驰骋。沉默的军帐里不知谁在轻唱：“……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胡音穿破阴沉的空气，军旗在落日下低垂。这战场如此近又如此的渺远，它打破了少年的幻象，以最逼真的姿态成为此生不可磨灭的印象，无论此后少年在何处都不会忘记依偎天地之间时关乎生死的挣扎。一曲哀愁，承载被震碎的魂魄，铁骨锻造的些微痛处将成为少年身上不灭的痕迹。多年以后，当少年重回塞外，琵琶声再起，看着天边昏黄的月光，缭绕的愁绪就这样被搁浅，回以悠扬的思念，思念那年角声吹响的时刻……

壮碎旌旗拥万天，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古道沙场氤氲着豪情，却又有多少地无奈被掩埋在其中。有多少少年期望着以军功立伟业，又有多少人两鬓白发仍旧不改初心？而今试看风云奔走，以一人之力带来的希望被拉扯入颓败的荒政里，辗转颠沛，生生被时光消磨。岁月或许会蹉跎人的身体，却无法蹉跎人的精神。少年纵马翻越山海，深埋心里的故国之痛指引着他的一腔孤勇找到存在的意义。

一抹黄沙的记忆里有北风的萧瑟和铁甲的铮鸣，那些被黄沙掩埋的记忆终有一日会再次翻涌，提醒我们那些沸腾的热血从未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