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大海是靠写检讨书写出名的,伙计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检讨书状元”。在煤矿,写检讨书的机会非常多。
大海第一次写检讨书,是因为在井下闯了大祸。他招工到了釆煤队,仍做着他的大学梦,报了个大专函授班。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回家还要起早贪黑啃书本,写作业,觉就睡的少了。
这天,班长安排他开电镏子。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一起很血腥的死亡事故。一个开电镏子的工人遇上瓦斯爆炸,被摔得七零八碎,是被矿救护队员一块一块装进草袋子里运走的。有人说,这地方闹鬼,常听到有“嘤嘤”地鬼哭。人走到这里,都感到阴森森的头皮发炸。在井下,班长看着不顺眼的人,是分不到好活计的。班长就让大海到这里开电镏子。
电镏子“隆隆隆”的一个调儿,象是催眠曲。井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更让人犯困。时间一长,大海就忍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打着打着,便咕咚一下躺倒睡着了。等被班长狠狠一脚踢醒了,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镏子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全拉到煤库里去了。全班工人便停了产,全力以赴处理电镏子。
那时,正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人们头脑中阶级斗争的弦儿都崩的紧紧的,常把一些生产中的责任事故都往阶级斗争上扯。一不小心,就会被戴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纸帽子批斗游大街。大海见自己闯了祸,吓得浑身冒冷汗。为了弥补过失,便躬着身子在低矮的镏子道上一趟接一趟背镏子链。肩膀和后背被硌出一道道血印子,也不敢歇一歇,豁出命来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
事故很快从井下报到井调度,又很快一层层报到局调度。紧接着,又从上到下一路吼着下达指示,要求尽快查清事故责任,严肃处理。并说,对一切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阶级敌人,露头就打,决不手软。幸亏大海是贫农成分,真正的根正、心红、苗壮,又是刚走出校门的新工人,除了爱发个小议论,再找不出什么污点儿。无论怎么查,都和阶级斗争扯不上边儿。矿很快就下了文件,给予大海严重警告处分,并让大海写出检讨书,在全井职工大会上作检查。
此时的大海,本应该是坐在一所重点大学课堂上的大学生,而不是在井下挖煤犯了错,背着罪名去写检讨书的落后工人,并且还要到全井职工大会上丢人现眼作检讨。人常说,命里九尺,难求一丈。大海眼瞅着要高考了,爹偏偏在井下发生了工伤。归了劳保,钱便挣的少了。娘也浑身是病,长年离不开药罐子。两个弟弟都小,光能吃不能干,日子过的很艰难。就这样一个家庭,大海哪里还有考大学的心思。
他跟爹说,我不想考大学了,我想招工。爹吃了一惊,瞪着眼问,咋的了?大海说,我想上班挣钱养活你和我娘,不让您们再受累了。爹听了,心里一阵发酸,说,“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咱穷点累点心里也高兴,你该为自己的未来前途着想。”大海说,没有现在,哪有未来?眼前连肚子都顾不过来,还去追求那些说着好听的虚拟的未来?
大海招了工,爹对儿子是千嘱咐万嘱咐,从遵章守纪,注意安全,到和伙计们搞好团结等等都说了个遍。又说,“参加了工作,就是个大人了,在班上要多干活少说话,话多伤人。”爹知道,大海年轻气盛,有时候爱发个小议论,小议论发不到点子上,就不知不觉就把人得罪了。
大海到了釆煤队,一时就忘了爹的嘱咐,见釆煤队办公室新砌了面墙,把挺寬绰的办公室一分为二,里间做了队头头们的办公室,外间是工人的学习室。大海的嘴一时犯贱,就信口开河说了句玩笑话,“这面墙应该扒掉”。队头头不解其意,问,“干吗扒掉?”大海只顾嘴上痛快,信口说,“干部和工人之间不应该有堵墙。”随便一句玩笑话,就让队头头很生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班前点名,队头头喊一个工人的名字,“查来福”,(查Chα )查来福答应,“来了”。大海就说,“不对,是姓zhα”,那个姓查的工人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就气红了脸,说,“就你鸡巴文化高,我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招工头一天,队头头们都认定他是个不好领导的刺儿头。
大海站在井口学习室的主席台上往下扫了一眼,学习室黑鸦鸦地坐满了人。井下工人见惯了这种批斗会场面,无非就是井下那些烂眼子事儿,都早已习以为常。一个个都忙着卷大喇叭烟,耳朵上夹着的,嘴上抽着的,卯足劲儿要把一天的烟全都吸进肚子里。只有坐在前排的井头头队头头,才去细心品味大海检讨的每一句话,认真揣摩着大海的心态。
大海好象在演戏,当他声情并茂念到“我辜负了各级领导对我的培养教育,没有树立起矿山主人翁思想,不安心一线生产,只迷恋读函授大专班,追求个人前途”的时候,不由想起了爹说的“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全家穷点累点心里也高兴”那句话,又想起爹那条拖着的瘸腿,想起了娘累弯了的腰,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大海念完了检讨书,会场上便响起了热烈掌声。井队头头都深受感动,个个脸上都掛着满意地笑,都说,检讨的挺深刻,检讨书写的也很好。
后来,井口或釆煤队头头工作上出了差错,或各项任务完成的不好,便找大海替他们写检讨书。哪个伙计一不小心犯了错,也找大海写检讨书。写来写去,大海写的检讨书便达到了很高的专业水平。经他写出的检讨书,上级领导都夸奖写的好。大海就凭了这点子本事,才得到了贬褒兼而有之的“检讨书状元”这个外号。
“检讨书状元”写检讨书写出了名,又学着写小说,诗歌,散文等。不久,他又成功地写了那个外号叫“没事儿”的矿安全标兵的先进事迹材料,知名度就更高了。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纪念建局四十周年征文活动中,他胡编滥造的那个顺口溜《盼春人的歌》,竟歪打正着获得一等奖。记得就是这么几句毫无诗意的大白话:
雷,曾打这儿滚过,
却没碾平井口小路的坎坷。
雨,曾在这儿洒落,
却没浇开矿区满山遍野的花朵。
第一颗人造卫星曾奏响庄严的乐曲,
天轮仍唱着那首原始古老的歌。
阿波罗、联盟号已在太空对接,
矿山机器人还在谁家作客?
……
顺口溜发表后,井机关、矿机关那帮摇笔杆子的小白脸们便议论纷纷,说,一个釆煤工人能写出这样的诗,真是不容易,不愧为是“检讨书状元”。
时间不长,“检讨书状元”又和一个“前进头”的五个伙计一起,犯了一个严重违章的大错。那天,这个“前进头”为完成一人一架棚会战指标延了点。下班赶到车场,人车早就停了,大绞车正轰隆隆地往地面拉矸石。有个伙计说,“抓毛车!”那个年代,井下工人“抓毛车”升入井是常有的事,况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的胆子大,人人都练就了一手“抓毛车”的硬功夫,丝毫不亚于当年铁道游击队员飞车搞机枪的本领。
一趟装满矸石的矿车,正以每秒八九米的运行速度,电闪雷鸣般轰隆隆驰骋而来。在飞驰的一闪即逝的瞬间,一个个身影嗖嗖嗖准确无误地跳上两车之间的碰头,紧紧地抓住车帮,一路迎着大风和煤尘向地面飞驰。
事情坏就坏在大金牙这个笨蛋身上。矸石车在面前一闪一闪飞驰而过,把大金牙晃花了眼,只见他两手一伸一伸不停地抓挠着,两条腿兔子般不停地蹦达着,犹犹豫豫不知抓哪个车好。眼见整趟车即将驶过,大金牙便奋不顾身纵身一跃。可怜的大金牙这一跃没踏在矿车的碰头上,却把一只脚塞进了飞速转动的矿车轱辘底下。
几个伙计将大金牙护送到医院。大夫用剪刀将大金牙的靴子剪开,只见他那只脚从脚背中间齐唰唰轧断,白花花的骨头外露着,脚的前半部分由皮和筋相连而丢当着,看了让人发怵。大夫拿把剪刀,把那半只脚咔嚓咔嚓几下子就剪掉了。
事故追查完,井领导要求每个人都写出检讨书。大金牙是这起事故的主角儿,检讨书能否写好直接关系到对五个人的处理结果。“检讨书状元”替大金牙写检讨书便使出了浑身觧数,把检讨书写的既严肃认真,又生动活泼。既检讨深刻,又不泛浪漫。尤其写大金牙的后半生,将柱着拐杖在路上踽踽独行的情节,更是栩栩如生,禁不住令人心酸落泪。釆煤队书记是中专生,看了,笑着问,这写的这是小说,还是散文?令人高兴的是,对大金牙的伤残事故,矿上法外开恩,比照公伤办理。
时间不长,“检讨书状元”就被调到了矿办公室,玩起了笔杆子。
“检讨书状元”注定和写检讨书有着难以割舍的缘分。到了矿办公室不久,为矿机关干部下井劳动的事儿,与一个生产单位的科长一起,和副矿长发生了几句争论。这个副矿长偏偏又是个心胸不怎么宽的人,便恼羞成怒,让二人写出检讨书,在矿机关干部会议上作检讨。
那个科长是个生产干部,缺乏写作经验,检讨书写了三遍,都没有通过,副矿长还说他检讨不深刻,让他继续写。写检讨书是“检讨书状元”的强项,轻轻松松一遍成功过了关。“检讨书状元”便有点儿沾沾自喜,心里说,会写检讨书真好。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