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不如吃茶去

茶史考证,都说先秦已知有茶这种植物,甚至已开始饮用,但真正确定,却须迟至东汉。晋张载《登成都楼诗》说:“黑子过龙醢,果馔逾蟹婿。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讲成都饮茶之盛,令人推想此风可能由来已久,只是尚少文人为之揄扬,故仅属一般民俗,而未普及于全国。北方人的饮品以奶、酪为主,尤其喝不惯这种苦水。

唐代文人喜欢喝茶,咏茶、论茶越来越多,李白、王昌龄、岑参、钱起、卢纶、皎然、白居易、刘禹锡、韦应物、卢仝等均有作,对饮茶风气大有推波助澜之效。卢仝能喝七碗,更成为一典故。

嗣后最著名的,是写了《茶经》的陆羽,号称茶博士。此后文人品茶,竟成传统。茶书多出文人之手,如温庭筠有《采茶录》、沈括有《本朝水法》、曾慥有《茶录》、魏了翁有《邛州先茶记》、杨维桢有《煮茶梦记》、罗大经有《建茶论》等等。温与毛是词人;蔡襄之书法,东坡推为宋代第一;沈括著有《梦溪笔谈》;曾慥编过唐诗选;罗大经著有《鹤林玉露》;魏了翁为南宋大儒;杨维桢为元末文妖,号铁崖先生,更不用说欧阳修曾主盟文坛了。当时这一批重要士大夫文人对茶风茶道的提倡,当然就塑造了一种生活方式,使得人人均来追求。最特别的是宋徽宗也写过一本《大观茶论》。大观是其年号,序文说:“天下之士,厉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箧笥之精,争鉴裁之妙。下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竟夸耀是他把国家治理得好,所以天下人都能从容地追求品茶的妙处。徽宗本身也是个文人,他对茶的描述和议论,自然也就让我们体会到了一代人风靡茶道的气氛。

不过早期饮茶大抵仍如喝粥,郭璞注《尔雅》时说:“茶树似栀子,冬生叶,可煮做羹饮”,即由于此。故《茶录》云:“茶,古不问食,自晋宋以降,吴人采叶煮之,名为茗粥”。称为羹或粥,可见是极稠的,里面还要加上盐、冰片和其他佐料(冰片又称龙脑,到赵宋时仍大量入茶)。现今客家地区之擂茶,把茶叶、黄豆、玉米、绿豆、花生、白糖等倂在一起,放入擂钵,捣成糊状,再予冲泡。泡时再加芝麻、花生粉等,古风犹存,即可令人想象古人喝茶景况。只不过现在擂茶多用冲泡,古则煮食,且不用糖而用盐。

煮茶又称煎茶,到宋代才开始出现点茶,略似今日冲泡法而更繁复。然而,无论煎点,都仍是要加料的。黄庭坚《煎茶赋》讲得很明白:“或济之以盐,勾贱破家,滑窍走水,又况鸡苏之与胡麻?涪翁于是酌岐雷之醪醴,参伊圣之汤液,斮附子如博投,以熬葛仙之垩,去藙而用盐,去橘而用姜,不夺茗味,而佐以草石之良,所以固太仓而坚作强。于是有胡桃、松实,庵摩鸭脚、勃贺蘼芜、小苏甘菊,既加臭味,亦厚宾客。前四后四,各用其一”。加入了姜盐、甘菊、胡桃、蘼芜乃至鸭脚,再加以熬煮,滋味如何,诸位可以揣想揣想。

有一年,我在日本京都三十三间堂游览出来,看见寺前有茶棚奉茶,立刻去请领一盅,一饮而尽。不料其中梅盐杂投,如喝方便面汤,我淬不及防,一时噎呛,竟差点喷呕出来。山谷老人嗜茶,所作茶词最多。他号涪翁,涪州茶历来有名。《茶录》云涪州宾化荣为蜀茶之最。白居易诗:“渴饮一盏绿昌明”,亦涪州茶。而不想他之品味如此,实与今人悬绝。

但此风在唐宋极盛。林洪《山家清供》甚至还主张再加点葱,说可以清除眼花、解疲劳。元明以后,此法未绝。元人编《居家必用事类合集》诸茶品中就还记载了十种掺入了冰片、枸杞、桂花、茉莉、蜜柑花、煎绿豆、牛油的茶。其中制兰膏茶法云:“将上等好茶叶一两,仔细磨细,再把上好牛油一两半融化,加入茶粉中,然后不断搅拌。夏天加入冰水,冬天加入滚水……使其变成雪白色即可。加入少许盐,风味更佳”。竟与现今蒙藏宁夏新疆地区做奶茶酥油茶类似了。瑶族打油茶、裕固族酥油炒面茶、土家族油茶汤、侗族豆茶,也都属近。

不只煮茶如此,泡茶,到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中论点茶,也说试茶三要,一涤器、二汤火盏、三择果。择果,不是准备喝茶时的果饵茶食,而是选择适当果品配入茶汤中。如今西北回族、东乡族流行的三炮台盖碗茶,以茶叶配上冰糖、桂圆、杏干、葡萄干等,用滚开水冲泡,即其遗风。《金瓶梅》里西门庆家喝的茶大部分即属此种,什么瓜仁泡茶、福仁泡茶、胡桃夹盐笋泡茶、木樨芝麻熏笋泡茶、蜜饯金橙子茶等都是。

但风气渐变,对于饮茶而加这一大堆佐料,渐渐就有人不理解甚至不认同了。如明末大评书家孙矿,着《坡仙食饮录》,曾说:“唐人煎茶多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煮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辄大笑之。”他是大学者,又精熟苏东坡谈饮食的文献,对唐宋人饮茶用盐都还如此陌生;一般人听说饮茶居然还用这些,自然更要讪笑了。清佚名《茶史》载周吉父批评:“汉唐宋元之人,谓之食而不知其味可也。陆季疵着为《茶经》,在今日不足以为经矣!”即代表这种态度。陆羽《茶经》介绍的正是唐代熬煮如粥的茶汤。

烹煮茶、点茶、泡茶,是中国饮茶法变迁之几大类型,详情诸位可查各种茶书。我这里要谈的不是茶法茶技术,而是茶的观念与文化,而这部分正是与文学密切相关的。

敦煌变文中有一篇奇文:《茶酒论》,抄写的年代是开宝三年(970),作者则应是天宝年间人士,说茶和酒争辩谁对人类贡献更大,吵来吵去,互不相让,最后水出来说:两位没搞清楚吧,没有了我,你们谁都成不了事。此文是一种民间调笑戏谑之体,把当时社会上茶酒盛行、不可或缺的状况乃至利病都做了极有趣的铺陈。

其中茶说当时茶之流行:“浮梁歙州,万国来求;蜀山蒙顶,骑山蓦岭;舒城太湖,买婢买奴。越郡余杭,金帛为囊。素紫天子,人间亦少。商客来求,船车塞绍。”茶在社会上显然已饮用成风,而且已成为重要商品,获利空间不小,所以商贾转贸,流通四方。印证以白居易《琵琶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益知饮茶久已成为社会风尚。所以《茶酒论》说:如经营茶业生意,可以早上把茶买进来后,“将到市廛,安排未毕,人来买之,钱财盈溢,言下便得富饶”。

到了宋代,饮茶更盛。《松漠纪闻》说:“燕京茶肆,设双陆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梦粱录》说,“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又冬月添七宝擂茶、馓子葱茶。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南宋《市肆记》则载:“平康歌馆,凡初登门,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都城纪胜》还记录:“水茶坊,乃娼家聊设桌凳,以茶为由,后生辈甘于费钱,谓之干茶钱”。这些都是市井茶,一幅都市中人饮食男女之景象,洋溢纸面。

可是,中国茶书百余种,你若想找这类材料,却几乎是查不到的,何以故?

凡文化,都有两层,现实层和理想层。现实层是熙熙攘攘,皆为名来、俱为利往,男盗女娼,孳孳营营。理想层则是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孔曰忠恕、老曰清静。凡是著书立说,除了我们现今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去提倡前者,都是教人应清虚克己、忠恕待人的。因为这才显示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理想、人生的意义追求。而前面那一部分,只是人自然本能的饮食男女,何待提倡?有何可说?

不说、提倡,现实上也不会减少,它乃是社会永远存在的现实。讲文化的人,虽不断提倡文化理想,揭示价值方向,冀人遵循,以稍减现实社会人欲横流之病,走往向上一路,却也只能是稍减而已。俗人的社会,终究不可能完全使其变雅。

于茶饮一事,亦当如是观。市井茶饮是饮茶的现实面,这一面一直十分兴旺。现今市肆茶楼及茶商贸易,与《茶酒论》、《松漠纪闻》所载,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可能还更甚。但茶书茶谱茶品茶乘所显示的,乃是茶的文化理想层面,体现着与市井流俗人饮茶不同的文化取向、价值观。包括上文所述,对茶中添入盐梅蜜果之排斥、提倡饮清茶,均是这类文化价值观之显现。

这种文化价值观的提倡者是哪些人呢?就是唐宋元明清的文人群体。

仍回到我刚才的介绍,茶在社会上早已盛行。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虽是晚出的俗语,但汉王褒《僮约》已说到要“武阳买茶”,可见此已是僮仆日常要涉及的事。晋张孟阳《登成都楼》诗:“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临江钓春鱼。黑子过龙醢,果馔愈蟹婿。芳荼冠六情,溢味播九区”云云。也可看出成都饭馆里的热闹劲,啖江鲜、饮芳茶,不亦快哉。然而,文化发展,历来都是朝转俗为雅的路子走的。喝茶不会只停留在这个层次,还要有向上一着。

因此,魏晋南北朝茶文化转化的途径,就是朝“雅人深致”走,强调茶与“高士”的结合。高士不会像市井俗人,以庸脂盛馔为美,故茶独显其为清品。

《晋中兴书》载一故事,说谢安要去拜访吴纳,纳的侄儿见他毫无准备,就好意私下安排了盛馔。等谢安来时,吴纳招待客人的仅有些茶果而已,他侄儿赶紧把准备好的大餐推出,珍馐俱备。不料谢安告辞后,吴纳竟把他侄儿痛打了一顿,说:“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吴纳当时是吏部尚书或吴兴太守,是大官,珍馐不会安排不起;他侄儿好意安排了,他还不领情,显然在人情与嗜好上,他另有与一般人不同的态度,追求清淡而非秾艳。招待谢安这种风雅大名士,居然推出一台盛宴,他是深以为耻的,所以才恼羞成怒,把侄儿暴打了一顿。

陆羽把这则故事,抄录到《茶经》里,显示了这种人生态度,乃是此辈茶人们所认同所追求的。与成都酒楼、浮梁茶商、平康歌馆里的茶,迥然异趣。

所以这类茶人所交往的茶侣,都是些名僧高道、修洁自喜的人。后来许多茶书抄来抄去、互相转录的一段话:“煎茶非漫浪,要须人品与茶相得,故其法往往传于高流隐逸,有烟霞泉水石、磊块胸次者”,大抵即为此辈心声。

高流隐逸,多方外僧道;烟霞泉水石、磊块胸次者则为名士。南北朝隋唐一股清雅脱俗的饮茶法,就被这些人提倡起来了。《茶录》载:“王子尚、王子鸾去八公山拜访昙济道人,道人设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当时方外僧道多擅制茶,名士也喜欢去找这些人去喝茶、欣赏他们的茶。

道士茶。陶弘景说丹丘子曾饮茶成仙,故道士种茶饮茶久为风俗,也强调茶的保健养生功能,造了许多传说。入山采茶的人,又常遇着道士丹丘生。故茶与道士们因缘是很深的。唐僧皎然《饮茶歌送郑容》说:“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即指其事。杜牧《池州茶山,病不饮酒》云:“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也用这茶与仙家的典故。李白《茶述》记荆州玉泉寺产一种茶,僧中孚拿给他看,共同定名为仙人掌茶,有诗相赠答。讲的也是和尚们尊重茶与道教神仙传说的老渊源。宋代道流,仍保有此一传统。欧阳修《送茶与许道人》、道士白玉蟾《茶歌》都是例证。黄震《送道士宋茗舍归江西序》,说道士以茗舍为名,准备回江西老家去种茶,故黄震写序送他。亦是一例。苏东坡还有一说法,谓不应将茶形容为佳人,因为佳人太秾丽了,恐不宜于山林。若一定要用好女子来比拟,那么当比为毛女、麻姑“自然仙风道骨、不湎烟霞。”

其他可说的还很多,如温庭筠曾写过《采茶录》,是茶道大家,亦有《西岭道士茶歌》,颇称许其茶:“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宋以后,道士之擅茶者还有吕洞宾、白玉蟾两祖师。据说吕游大云寺,僧请他啜茗,举丁谓诗:“花随僧筋破,云逐客瓯圆。”吕认为句虽佳,未尽茶之理,另作一诗说:“玉蕊一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功夫”云云。白玉蟾则以茶修内丹,说:“吾侪烹茶有滋味,华池神水先调试。丹田一亩自栽培,金翁姹女采归来。天炉地鼎依时节,炼作黄芽烹白雪。”白玉蟾的道场就在著名的茶区武夷山,故其咏武夷六曲曰:“仙掌峰前仙子家,客来活水煮新茶。主人遥指青烟里,瀑布悬崖剪雪花。”茶与修道,密迩难分矣!

后世论茶,喜说“茶禅一味”,对茶与仙家渊源甚为陌生。原因是僧家钻研茶道,后来居上。到唐代中期,已然僧寮遍是茶寮了。


僧家饮茶源于道家,这由皎然中孚诸僧之表现看即可明白。皎然与陆羽相熟,乃茶道大师,但他《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说崔君喝茶不行,未得真趣。真趣是什么呢?“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充分认同道家饮茶可以全真之观点。

饮茶可以成仙者,葆真、养生,自然就可长生了。僧家于茶,正继承着这一态度,故其虚雅清净,咸与仙家相同。但唐代僧人于此道也有发展。主要有二:一见《博物续志》,该书说:

北人初不识(茶),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禅师者,教人以不寐,多作茶饮,因以成俗。

茶是否因此才普遍传及北方,尚待考证,但这个记载却提示了我们:僧家看重茶能破睡的功能,故提倡饮茶。这与西方基督新教徒提倡喝咖啡以振奋精神,实有惊人的相似性。他们以咖啡取代社会上的酗酒风气,中国僧人则以此扭转饮品独以酒为尚之传统。所以前举敦煌出土《茶酒论》,抄写流传的,就是知术院弟子阎海真。

本着这种提倡新风气、新生活态度的想法,种茶、制茶、饮茶“因以成俗”的,即不在社会上而在寺院,成了寺院的新事业、新传统。各地寺院均热衷于此,寺院遂一跃而成为社会茶商茶场之外另一大群体。

僧人饮茶,与仙家不同而对茶道有推展的另一点是 :仙家山居幽隐,饮茶乃是与他们自己轻举羽化相关的;僧家则以茶为弘法之媒介,虽亦远离世情,但颇擅长以茶交结四方檀越,前文曾举王昌龄与诸君茶集于天宫寺诗即为一例。

这类茶集,各地寺院都有,如韦应物《澄秀上座院》说:“林下器未收,何人适煮茗?”柳宗元《酬巽上人竹间新茶》说:“犹同甘露饮,佛事熏毗耶”,钱起《过长孙宅与朗上人茶会》:“松乔若逢此,不复醉流霞。”释清昼《顾渚行寄裴方舟》说:“伯劳飞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时”,以及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钱起《过长孙宅与朗上人茶会》等均可证。

另有些故事,如说:“ 觉林寺志崇收茶三等,待客以惊雷荚,自奉以萱草带,供佛以紫茸香。客赴茶会者,皆以油囊盛余沥以归。”或《灌园史》云:“唐彦范精戒律,所交皆知名之士,所居有小圃植茶,常云茶为鹿所损。众劝作短垣隔之,诸名士悉乃运石”;《芝田录》说李德裕取惠山泉、昊天观泉水各一瓶,再杂以其他水八瓶,让一僧人挑选,僧只取这两瓶好水,令李大为叹服;《河南通志》说济源县有卢仝茶泉,玉泉寺僧汲之煎茶。又,《檀几丛书》云:“唐天宝中,稠锡禅师,名清晏,卓锡南岳,涧上泉忽进石窟间,字曰真珠泉。师饮之,清甘可口,曰:得此瀹吾乡桐庐茶,不亦称乎!”都说明了僧人、寺院在茶艺推动上的作用。茶会茶宴茶集,在僧家是极普遍的,后来“茶寮”一词,即由“僧寮”而来。

僧道饮茶,其茶侣自然非一般市井尘俗,而是文人雅士。清程作舟《茶社便览》茶侣一条就特别说:“茶侣:翰卿墨客,缁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之徒,超轶世味者。”这一条,其实是明代茶书中常见的,如徐渭《煎茶七类》里就有。徐渭把此篇托诸唐代卢仝,所以也或许可代表唐宋以来这批人的共识,嗜好颇与俗殊。

因此,非常有趣的是明代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有这样的言论:

茶事于唐末未甚兴,不过幽人雅士,手撷于荒园杂秽中,拔其精英,以荐灵爽。所以饶云露自然之味。至宋设茗纲,充天家玉食,士大夫益复贵之,民间服习寖广,以为不可或缺之物。于是营植者拥溉孳粪,等于蔬簌,而茶亦颓其品味矣!

这样的言论,何以说它有趣呢?因为这正是文人雅士长期提倡清雅饮茶趣味后,文人自己习染于其中既久,遂以为茶本来就是清品,不近流俗;到宋代以后,民间才开始流行,也才开始成为生活必需品,才有茶产业。

这样,其实是把茶史整个弄颠倒了,不晓得茶饮不但初起于民间,甚且可能还由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传布起来。后来是以其药用功能及山林气,为幽逸隐栖之道士们所欣赏,继而为僧家所提倡、再为文人所鼓吹。而在文人高士方外合谋的这场茶之旅以外,饮茶自仍有市井一路,相承不衰。如《梦梁录》《都城纪胜》诸书所载者即是,只是不为文人所重罢了。

所以,像前文所述各种熬煮或杂投梅盐葱姜果饵松仁的喝茶法,越来越不受文人青睐;只饮清茶而赏真味的思想,越来越强。就是茶里放花,早期也算是求雅之一法,后来便以浓艳而减价了。

熬煮,明清还盛行于民间,如《金瓶梅》二十三回,吴月娘就吩咐底下人说:“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袁枚也说:“我见士大夫生长杭州,一入宦场便吃熬茶”,可见其盛行。但袁枚痛批此法曰:“其苦如药,其色如血。此不过肠肥脑满之人吃槟榔法也,俗矣!”

花茶,明程荣《茶谱》尚谓:“木樨、茉莉、玫瑰、蔷薇、蕙、兰、莲、桔、栀子、木香、梅花,皆可入茶”;但作于万历间之徐(火勃)《茗谭》已大不以为然,曰:“顾元庆《茶谱》,取诸花和茶藏之,殊夺真味。闽人多以茉莉之属浸水瀹茶,虽一时香气浮碗,而与茶理大舛。”屠本畯《茗笈》也说:“茶中着料、碗中着果,譬如玉貌加脂、蛾眉着黛,翻累本色。”

可是我在上文已说过了,现在民间乡下及少数民族地区仍多以果仁等与茶并冲的,熬煮旧法亦不罕见。清代乃至民国时期,北方更是花茶的天下,龙井、碧螺春、毛尖等清茶,档次与价钱均比不上花茶。皇宫王府所饮,实亦以花茶为多,品味与文人雅士可谓截异。《红楼梦》一味求雅,论及饮茶的场面,都是明代文人茶的套路,以清茶为主,又是雪水煮啦、又是讲究雅人雅茶具相配啦,纯显文人趣味,与当时真正北方富贵人家饮茶之态度其实颇异,乃是南方文人的茶饮情韵(另详我《红楼丛谈》,二O一二山东画报社出版)。

而《茶社便览》之茶社,本身亦是文人对僧家茶集、茶会之发展。在唐代,茶集茶会茶宴只是一般聚会。到五代开始起了变化,“和凝在朝,率同列递日以茶相饮,味劣者有罚,号为汤社”(陶谷•茗荈录),变成固定社团,为整个唐宋文人社集发展中重要一环。

文人高士对茶之影响力,是伴随方外僧道而起的,但整体影响,非僧道可比。因僧道方外毕竟只是方外,文人士大夫却是社会的主流群体,代表社会的文化价值方向,他们又能诗擅文,掌握了绝对优势的话语权,自然影响深远。而且我们应注意:文人话语,不只是旁观者的歌颂描述赞叹,更是转换了角色,把植茶、艺茶成为自家的艺事创作,取代了老农老圃。

陆羽的出现,就代表这一意义。陆羽以前,文人仅喝茶而不种茶、制茶、亲自品水、执爨、煎烹。陆羽开始把这一套原本应由老农、老圃童子婢仆们干的事,变成了文人自己的技艺。据说当时曾因此受辱,被士大夫们瞧不起,讥为“茶博士”,以致愤而另作《毁茶论》。茶博士乃市井卖茶人的称呼,难怪陆羽会一时心理受不了。不过,《毁茶论》不传,流传广远的是他的《茶经》,内分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十部分。出讲茶产地,事是茶故事,略是外出时比较简便的煮茶法,特点是既如农书般详细可操,又能指出向上一路,求精求雅。

例如茶碗,强调要用越瓷,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最好不用。邢瓷则不如越,因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晋杜育《荈赋》曾说:“器择陶拣,出自东瓯。瓯,越也。”茶碗不同,影响的不过是视觉,与茶汤之滋味其实无关,但亦须有如许讲究,其他一器一具,莫不皆然。这就非茶农所知了。故后来卖茶的人反而要倒过来向他学习,奉他为茶神,烧了陶像来祀拜他。

后来文人写茶书,一直延续着这个传统,不仅品赏,还要能亲自动手做茶。如东坡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乃文人技艺之一端。

陆羽是个弃婴,被和尚捡回抚养。老和尚竟陵大师本就精于茶道,艺传于羽。羽不愿出家,以士人身分游历江湖,但仍与皎然等茶僧诗僧来往密切,故其茶可说是文人高士与僧道方外之结合。不过,陆羽也是个转折,因为此后僧家固然仍保持其茶传统,且东传扶桑,影响深巨,但执茶艺权柄者乃是士而不是僧。此后茶录茶谱百余种,无一本是僧人手笔,全出于文人,如温庭筠、毛文锡、蔡襄、欧阳修、沈括、曾糙、罗大经、魏了翁、杨维桢、田艺蘅、陆树声、徐渭、屠隆、髙濂、胡文焕、陈继儒、屠本畯、顾起元、李日华、冒襄、余怀、吴谦、翁同龢……等。再加上一大批文人茶咏之零散诗文,形成了几乎所有关于茶文化的论述。

文人对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以茶具来说,各位不要看上文引陆羽说茶碗宜用瓷如何如何,唐宋茶具其实以金银为上。如宋徽宗《大观茶论》即说茶碾以银为上,熟铁次之;茶瓶宜金银。蔡襄《茶录》亦云茶匙以银铁为之,汤瓶黄金为上。陆羽论竹荚,也说要用银裹两头。沈括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正为当日实录。用瓷,不过是玉盏的替代品罢了,故越瓷似玉而见重,寿州瓷黄、洪州瓷褐,就都不足珍。现今日本饮茶,标榜宋代天目碗,其色褐黑,在当时实非雅道。

而这种以金银乃至玉器为尚的风气,到了明代才发生变化。朱权《茶谱》说“古人茶壶多用铁器,宋人恶其鉎,以黄金为上,以银次之。余今以瓷石为之”,开始改用瓷石。朱权是对音乐戏曲卓有贡献的大行家,此举也形成一定影响,所以到嘉靖间顾元庆《茶谱》已说:“银锡为上,瓷石次之”了。随后宜兴紫砂壶开始制造,被认为更适合炒青芽茶的冲泡方式,故愈发流行,出现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一类书及龚春、时大彬一类名家。时大彬固是陶人,但他“游娄东,闻眉公与琅琊、太原诸公品茶施茶之论,乃作陶壶。几案有一具,生人闲远之思”,可知也是受文人濡染而然的。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台湾国立东华大学终身荣誉教授、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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