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事件

半夜两点,连狗都懒得叫一声的时辰,我们四个还坐在讨论室里写论文。咖啡飘香,键盘噼里啪啦响,声音清脆却一点也不悦耳。作业后天就要交了,我们昨天才开始动笔,这时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屁。我想起了缝纫机,针头不停地哆嗦,每一针都扎在心头。

就在这节骨眼上,留着扫把头的女组员徐杨梅开口说话了:“你们知道吗,罗宋汤他昨天晚上杀了一个人。”

我是罗宋汤,我昨天晚上没有杀人。昨天晚上我和室友出去吃牛排喝罗宋汤来着,一吃完晚饭我就来到这里了。我们约好了12点见面,然后挑灯夜战。我们是典型的大学生。“写你的论文,别说废话。”我回答。

“喂,请抬起你们那迟钝麻木的大脑袋,认真听我说话!”徐杨梅用拳头敲击桌面,纸杯里的咖啡晃出轻微的涟漪。“我说,罗宋汤昨晚杀了一个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被他给夺走啦,而你们却还在这里写什么狗屁论文!”

“我放你妈的屁。”我愤怒地说。不是我粗鲁,而是她开玩笑的时机选得太没水平了。她没水平,我也得没水平,这样事情才能水平。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西瓜抬起苍白的小脸,苍白的小脸上架着一副苍白的眼镜。

讨论室里还有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出来就和杨梅、西瓜之流不属于一个层次。叶卿荷,多么美丽,多么淡雅,多么灵秀,多么光洁,我这么夸她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她,而是因为她和我是青梅竹马。当然,这个姑娘本身也是非校花及校花边的类型。两叶柳眉,鼻子的弧度令人神往,两个珍珠似的大眼睛更加令人神往,她说话时朱唇微启,明露皓齿,声音轻柔婉转,如怨似叹,不仅令人神往还容易使人想入非非。所以在这里我就不再继续描写她了,再描写下去,论文就完不成了。她没有理睬徐杨梅的疯话,只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这才是我的青梅竹马,好样的。也只有刘西瓜那种头发梳得像西瓜似的小男生才爱搭徐杨梅的腔。

“那我开始说了啊,”徐杨梅喝了一口咖啡,调整好姿势正襟危坐。明明除了刘西瓜外没有人理她,她却依然硬要装出一副企业领导的派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徐杨梅的故事

昨天晚上,也就大概七点钟的样子吧,我想着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决定在校园里散散步,呼吸呼吸夏日凉爽的空气。正是校园里学生最少的时刻,我去咖啡店买了杯美式咖啡,边走边喝。天上挂着一轮苍黄的月亮,熏风吹拂,树影婆娑,着实惬意。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罗宋汤。

他的模样十分古怪,神情十分慌张。我看见他时他正站在一盏路灯旁,左顾右盼,贼眉鼠眼,脸上像镀了层瓷似的油腻,好像刚从事完某种剧烈的体力劳动。他像个孕妇似的抱着肚子,我很奇怪他的肚子竟然会突然鼓得这么大。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看过的某部著名的侦探动画片。苗条的凶手杀了人,为了方便搬运被他肢解的尸体,他竟故意扮成个胖子,并把被害人的脑袋给藏进了衣服里。我的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我很害怕罗宋汤也在玩相同的把戏。罗宋汤好几次掏出手机,又好几次拨打电话,然而貌似这些举动都没有达到他期望的效果,于是他着急地跺了跺脚,叹息一声,赶紧离开了路灯。我尾随而去,如果他肚子里真的揣着个人头的话,那我必须担负起守法公民的责任,把他抛尸的罪行给捉个正着。

我跟着他穿过学校里的小树林,经过飘扬着国旗的大礼堂,拐进礼堂背后的小巷子。这下坏了,小巷子是一条单行道,如果他回头,那必定会看见我。罗宋汤专门选择这样的一条小道,难不成是发现我了?我站在巷口,心里万分焦急,如果追上去,很有可能被他给杀死,可如果不追上去,那他不就轻易逃脱了吗?我冷汗直流,天上的月亮变得越来越白,投下的辉光也越来越灿烂,我心想干脆豁出去了吧,是死是活,成败与否,那都不是人能决定的。如果我死了,那叫英勇就义;如果我逃了,那叫懦弱无比。所以我一咬牙,跟着走进了小巷。

月光被隔成一道道光栅,很多旮沓角落里依然发散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我摸索着往前走,我一步步地往前挪,我双腿颤抖,我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告诉我的双腿你们别抖啦老娘追犯人呢。突然,我听见砖瓦破碎的声音,心脏猛一抽搐,我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黑猫,尖叫着在月光底下一跃而起,刨下了几片碎瓦。还好还好,猫并不是人,猫看上去比人奸诈但人肯定比猫残忍。我看着那只黑猫落在巷子的另一边,好歹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我的脚尖触到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既像是皮球,又像是布满了青苔的石头,上面好像还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滚动起来腻腻地发响。我蹲下来,摸了摸,抬手对着月亮一照,是黑血;把那球捧起来一看,是人头。


“真是太可怕了!”刘西瓜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双手抱头,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向后滑去好远。

叶卿荷还在写论文,姐们对这种古怪奇谭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愧是我的发小,外貌上虽是个如花似玉的弱女子,性格却雷打不动,令人佩服。

“把故事说完呐,”我轻蔑地看着徐杨梅,更加轻蔑地补充道:“那是个什么头?男的还是女的?那头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之后又去哪儿了?”

“是一个残损的女人的头,头发很少,头盖骨已经被重物给敲了个大口。我把头放在原地,立即拨通了警察的电话,他们把我叫到警察局去录了口供,然后嘱咐我说,请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这是个惯犯,他们已经追捕好几个月了,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的线索是他们绝望当中的一丝曙光,他们要立即启动专案小组,然后对你进行彻底的抓捕。”

徐杨梅说得振振有词,脸不红心不跳,好像真的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似的。我感到很不舒服,她这样一说,连我自己都紧张起来了。

“他们让我一定牵制住你,先给他们几个小时的时间研究对策。”说着,她看了看讨论室墙壁上的挂钟,接着说:“应该差不多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到这里。”

现在凌晨两点半。我驱逐睡意,开始反驳徐杨梅:“既然你这么认真,那我就陪你玩玩,”我说:“昨天晚上,我从六点开始,就一直呆在光明餐厅里,和我的室友一起吃晚餐。我们吃的是七成熟的牛排,喝的是鲜美的罗宋汤。我们几个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半,然后又去学校后面的夜市吃烧烤,喝啤酒,直到晚上十一点半,我来到这里,他们回到我们一起在外面租的公寓。所以在你说的案发时段内,我一直都有不在场证明。至于那最后的半个小时,客观来讲,任何人都很难不留痕迹地完成一桩杀人案件。”

“吃饭的收据呢?”徐杨梅问。

“不是我付的钱。”

“你室友现在在公寓里?”

“是啊,肯定早就睡熟了。”

徐杨梅一脸不相信的模样。于是我拿出手机,大度地说:“这样,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如果他们能接,那我的嫌疑洗脱;如果他们不接,那我给他们留个言,让他们趁早给我个消息,如何?”

徐杨梅没有回答。于是我拨通室友甲的电话,来电转移;室友乙的电话,关机;我暗自咒骂他们的祖宗,但骂也没用,反正我正大光明,不怕被人冤枉。可是徐杨梅一脸狐疑,两只小眼睛盯得我尴尬无比,于是我赶紧打开微信,匆忙给他们两人发去消息:“出了点小事,看到信息后请迅速回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西瓜突然说道:“这样一来,一切都能对得上了!”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眼镜,镜片拙劣地反射出灯光,他贼咪咪的小眼睛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又起什么哄啊?”我厌烦地问。

“你让人家说,”徐杨梅瞪了我一眼,然后温柔地摸了摸刘西瓜西瓜般的大脑袋。“说吧,没事的,我们人多,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那……那我可说了,”刘西瓜又推了推那该死的眼镜。


刘西瓜的故事

昨天晚上,大概十点钟的样子,我从宿舍出来,想着还是提前来讨论室,一个人先开始写报告吧,免得到时候写不完麻烦。当时月明星稀,学校里人烟稀少,我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感到周身冰凉,脊背发冷,颤颤然仿佛将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本来就胆子小,身体弱,从三岁开始就药不离手,我不仅怕病我更怕鬼我甚至还怕人,所以能和你们交上朋友那是我的万幸,可真的没想到啊没想到,罗宋汤,你竟然是这样的人——说着,刘西瓜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我,我白了他一眼。

——言归正传,反正我是亲眼看见你迎面向我走来的,就在校园里,就在月光下,就从礼堂背后的那个小巷子里走出来。我看见你满脸带着诡异的微笑,嘴唇时而开启时而紧闭,那模样,简直就像蒸汽时代的伦敦那种专门吃婴儿的恶魔,只不过更加瘆人,更加可怖。你一看见我就站住了。月光被礼堂阻隔,只投下来一半,打在你的身上忽明忽暗。我看见你两手交握,手上貌似沾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我向你打招呼,你不理我,只是站在远处发笑,越笑越可怕,越笑越惊悚,我的脊髓里涌起一阵颤栗,恨不得立即离开那里。

就在这时,你说话了。“小西瓜,小亲亲,”你这么对我说,“你过来,你来我的身边。”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于是我只好走到你的跟前。

你问我:“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啦?”

我摇摇头。

你把手举到面前,狞笑着,摩擦着两只手掌。我听见了吧唧吧唧的声音,一股哄热的血腥味儿涌进了我的鼻腔。我差点昏过去。

“我刚才呀,”你接着说:“宰了一只这么大的母鸡哟。”说着,你夸张地展开双臂,在空中划了个圆弧。

“我先砍了它的小鸡爪,那时候的血不太多,还没到喷射的级别,”你补充道:“可我一撕掉它的头皮……不是,我说错了,是鸡冠,血红的鸡冠,血红的鸡冠底下里有什么?有血,有皮,有神经,还有脑壳,我敲掉了它的脑壳,然后尝了尝它的小脑子,味道不好,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鸡的脑浆,我宁愿吃它的乳……我宁愿吃它的肠子,对啦,肠子,鸡肠,鸡肠鸭肠鹅肠都很好吃,卤了更好吃,炒了最好吃。然后,你猜猜怎么了?肠子都漏了,脑袋都开了,那小母鸡竟然还能睁眼!它的眼睛很浑浊,浑浊着往上翻,浑浊中透着点蓝色,我说你都死了,就别睁眼啦。于是我挖出了它的眼珠,放进嘴里,吧唧一咬就瘪了,还挺好吃,有股淡淡的奶腥味儿,接下来呀……喂,你怎么了?”

我双耳失聪,我双目失明,我灵魂出窍,我几乎丧失了意识。

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你慢慢地走到我的跟前,我从很远的地方听见你对我说:“你是母鸡吗?”你伸出手要抬我的下巴,我的身体条件反射往后一跳,然后疯狂地摇头。

“那就好,”你收回伸出的手,然后用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条线。你的声音由怪诞变冷酷,“如果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你接着说,“那我手上的鸡血,将会变成你的人血。”

我晕了过去。


刘西瓜越说身体缩得越小,脸色变得像鬼一样青紫,目光也越来越无神,徐杨梅在一旁抹眼泪。

搞什么名堂?

“妈的,不要扯淡了,你说这些话有证据吗?”我对刘西瓜大喝,他身体一抽搐,飞身抱住了徐杨梅。

“那你有证据吗?”徐杨梅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很像小时候的班队委。“你的室友回你信息了吗?”

我打开手机,微信上只有一个红点,是悬疑故事的推送。

“证据是没有,”我说:“可是你自己估量估量我们的话谁更可信?”我交替打量刘西瓜与徐杨梅,努力鼓起自信心。

徐杨梅不吭气,而刘西瓜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像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似的依偎在徐杨梅的怀里。我一见他们俩这模样那是真的气坏了,大半夜的不好好补报告,非得一起说些胡编滥造的话来攻击我,我又没有惹过他们,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们别欺人太甚,”我伸出手,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罗宋汤从生下来到现在就从来没错过亏心事,杀人分尸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敢想。虽然我不知道你俩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来胡扯,但玩笑如果开得太过分,那就变成人身攻击了。我们都是文明人,请不要搞这种低劣的把戏。”说着,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三点了,如果我真是什么惯犯,那警察怎么到现在都不来?还有,警察怎么可能在听到报案以后才来制定计划呢,不是说已经追我追了好几个月了吗?

“那……那是什么?”我看见刘西瓜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徐杨梅呻吟一声,捂住了嘴。

我的目光搜寻了半天,才发现那西瓜头指的到底是什么。

我的袖子上有一圈橘红色的污渍。

“这是罗宋汤!”我一抹脑袋,赶紧辩解道:“吃饭的时候太激动,一不小心就蹭到了。”

“罗宋汤是这种颜色的吗?”刘西瓜喃喃自语。

“我看不像。”徐杨梅附和道:“应该是血。刘西瓜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见到他时满手是血,还举在脸上炫耀。”

“那我还能怎么说,要不你们闻一闻看是什么?”说着,我站起身,把袖子直往他们俩鼻子上杵,他们俩像受惊的小麻雀似的往两边逃窜。

“罗宋汤,够了!”一直不发一语的叶卿荷说话了。

“卿荷,你倒是帮我说几句话呀,”我赶紧向我的好发小求助。

叶卿荷缓慢地盖下电脑,深深吸进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们三个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你的确是杀过人。”她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我头皮发麻。“卿荷,怎么连你也站到他们那边去了?”我勉强地说。

“我没站在谁的那边,我只是在说实话罢了。”叶卿荷吐字清晰。徐杨梅和刘西瓜两个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我感觉到了十足的威胁,于是,仿佛醉汉忽然一下掉进了冰桶里,我准备严阵以待了。叶卿荷很正经,一般是不会说谎,更不会开低级玩笑的。“请你给我解释清楚。”

叶卿荷冷静地看着我,然后把两只手放到嘴边架着,就像个谈生意的老板。“宋汤,虽然我已经对你发誓过,要用生命为你保守秘密,可事到如今,我已经再也忍受不了了。”说着,她又看了看既期待又害怕的刘徐二人,接着说:“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一撒手,你一个人竟然干得如此拙劣。”

我故作镇静地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情还要从小时候说起。”叶卿荷说。


叶卿荷的故事

罗宋汤,我们俩从小就在一个小区长大,经常跑下楼一起玩。现在想来,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对你来说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你那时候特别阳光,虽然时不时会有些霸蛮,但小孩子都喜欢为自己去霸蛮别人的人。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从小身体瘦弱,特别容易遭到那些可恶的小男孩们的欺负,每逢这样的时刻你就会为我挺身而出,就算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绝不让我受到委屈。你是我的老大,我的领袖,我眼中的英雄。

可是,一到初中,你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闷不乐,好像时刻都在思考什么揪心的事情。你变得无法接近,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到一股凉森森的气息。那天中午,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一旁,说是要给我看一个东西。那是你自上初中以来第一次和我说话,于是我激动地跟你去了。你七拐八绕,把我带到一个荒凉的小巷子里。那里到处都是藤蔓,到处都是野草,你用根小棍子拨开一丛绿色的草笼子,眼前出现的景象让我永生难忘。

我看见一个铁盆,盆子里闷燃着几块煤,金黄色的火焰舔舐着一只架在木棍上的死猫。那只猫被剥了皮,浑身粉里透白,四肢已经没了,失去生命的胡须一颠一颤。我闻到一股烧糊的肉味,其间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味道,好像是尿骚味,又好像是牛粪味。我惶恐地看了看四周才发现一滩黏糊糊地腻在一起的东西,那是猫的内脏,味道从此而来。我当场就吐了,你上前来拍我的背,好心安慰我,我抬起头,愤怒地对你说:“这是你干的吗?”

“是。”你冷静地回答。

“为什么?”我喊了出来,你赶紧捂住我的嘴,迫使我压低声音。

“我也不知道。”你回答。

你惊讶地看着你,你脸上已经没了那种忧郁的神色,从前那个阳光的小男孩儿又回到了你的身上。看到这样的你,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头脑也稍稍冷静了一些。

我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只猫。“你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无奈地说:“我就是想干。如果不干,我感觉生不如死,就好像那只猫一样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放在一盆火上烘烤。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每次一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只暴死的动物。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我却依然忍不住,无论如何都要释放心中的那股炙烤着我的火焰,否则我很有可能会崩溃……卿荷……”你的眼眶湿润了,你诚恳地看着我,接着说:“我是变态吗?”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的心一下子软了。眼前拉住我的手,向我寻求安慰的人,可是我童年时期的英雄。于是我温柔地对你说:“你不是变态,你可能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吧。”

“身边的同学们都在追女生,谈论性爱,要么就是玩游戏,打篮球,可对那些事情我是一丁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你接着说:“因此我跟同学渐渐地疏远了,对此我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只不过心里的那团火越烧越强烈,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把勒住他们的脖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动物一样失去生命。”你满脸通红,说话声音颤颤巍巍,好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调皮顽童。“可我并不是嫉妒他们,你懂吗,我只是难以忍受他们的存在,就像我绝对不可以让这只猫活下去一样。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请让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请让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我用嘴巴说出了我难以接受的真相:“你的意思是,光是虐待动物还不够,你还想杀人?”

你的眼里晃荡着泪珠,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放心吧,卿荷。”你凄然一笑,接着说:“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杀过任何人。而且我就是自杀,也不会碰你一根汗毛的。”

我当然是感动得要命。当时的我春心萌动,你就算是真的扑上来,像个僵尸似的啃我的脖子我也绝对不会尖叫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我们院子里的那些散发着如臭味的小胖子给欺负死了。我说过了,你是我的英雄。为了你,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问你。

你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千不该万不该,当时我说出了让我一直后悔到现在的话:“让我来帮你吧。”

“怎么帮?”你惊讶地抬起头。

我走到你的面前,像电影里的那种生死兄弟似的按住你的肩膀,然后痛苦地说:“我来帮你毁尸灭迹。”

见你惶恐不安的样子,我又补充道:“下次你如果想做就尽管做好了,不过千万不要单独行动,杀人之前与杀人之后,请一定要和我联系。我来帮你处理犯罪现场,到时候调查的警察就会以为罪行是我犯下的。”

你说:“不行,我不能拖累你。”

“你已经拖累我了,”我说:“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去告发你,然后他们多半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我从此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第二是保护你,这个选择生死未卜,但我至少不用背叛你啊。”

“你真的愿意为我做这样的事?”

“愿意,你快走吧,要是被谁发现了那就完了。”

你站在那儿不走。

为了进一步说服你,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好情绪,逼自己走向那个烤架上的死猫。我伸出手,强忍住万般恶心,把那猫从火上给撤了下来。我回头说:“放心吧,没事的,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你一挥泪水,依依不舍地离去了。我铁了心,想着这辈子大不了就和你绑在一起了,我无所谓。

可是,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你的病症连带了创伤性失忆,又或许是你迫于罪恶感,在每次犯案后都逼自己忘记发生过的事,你变得越来越冷酷,干这种恶心的事时也变得越来越理所当然。

你杀人,你找我,我赶来,帮你处理尸体,你离开,我粘得满手血腥。

一开始,我能感觉到你在自我克制,大概半年杀一个人,动物什么的那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到后来,你竟然越杀越多,联系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一接到你的来电,你对我说的话是与杀人无关的?你知不知道我是有多么期待警察能够把我们俩给捉拿归案?可是没有,你很聪明,你找的都是些没有归宿的人,他们就算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可摆在我面前的却永远是一具人的尸体,而且还越来越不完整,我都不敢问你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真的是因为心理疾病吗?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

于是带着这些困惑,就在三天前,我时隔多年再次与你挑起了这个话头。那时我刚把尸体分成数块扔进了下水道,然后给你打电话。由于我们从前几乎从来不在联手作案之后互通电话,所以你的语气显得有些惊讶。“是我。”我说。

“我知道。”你说。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感觉怎么样。”

一阵沉默。

“什么感觉怎么样?”

“没有头痛,也没有罪恶感吧?”

“我为什么要有罪恶感?”

我心头一惊,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不会产生罪恶感了吗?如此理所当然?”

“你到底在说什么?”听得出来你显得很不耐烦:“卿荷,到底出什么事啦?”

“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啊,我一直在学校复习啊?要不现在我去找你聊会儿?”

我说好吧,聊会儿就聊会儿。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我看见你已经把自己给收拾得十分得体,看不出任何凌乱的痕迹,更不要说什么血迹头发之类的蛛丝马迹了。你洗了澡,喷了香水,整个人看上去就和任何一个时髦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你无辜地问我:“卿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你的眼睛,从中我找不到一丝犹疑与困惑。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了。

就在这时,你发现了我手上不小心粘上的血迹,于是你热切地捧起我的双手,说:“这是谁弄的?”

我说这是我削苹果时不小心割到的。

你说:“这可不行,是有谁欺负你了吗?你别怕,咱俩谁跟谁啊,你一声令下,就算是上帝佛祖我也敢杀。”

我强忍住泪水,奋力挣脱了你的手,狼狈地逃离了那家咖啡馆。你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满是莫名其妙的神色。

我帮你背负起了罪恶,而你却忘得一干二净。三天前,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这次,也是唯一一次,我选择了无视你。


我盯着叶卿荷,身体都快瘫软了。“卿荷,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叶卿荷闭了闭眼,然后对我说:“是真的。”她看了看徐杨梅,说:“今天你看见他在路灯下不知所措的模样,那是因为他在联系我,而我一直都没有给他答复,所以他就自作主张地去抛尸了。”他又看了看刘西瓜,接着说:“很抱歉让你看见了罗宋汤那副吓人的面孔。说实话,这也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他的病症竟然已经发展到如此变态的地步了。”

“去自首吧。”徐杨梅说:“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我今晚肯定会做噩梦的。”刘西瓜说。

“我和你一起去,”叶卿荷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袖子上的那圈痕迹,接着说:“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不怪你,可我们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和你成为共犯,也是我当初预料过的结局。”她的模样十分虚弱,虚弱中还有一点万念俱灰的微笑。

我摇摇头,愤怒地说:“别开玩笑了!”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与通话记录,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的手机上应该会有多次与你联系的记录才对,可是你看,什么都没有!”

“你每次打完电话都会删掉记录,这事儿你从来不用微信与我联络。”

我头晕目眩。

“可是昨天晚上我的确是和我的室友在光明餐厅吃牛排,喝罗宋汤来着,不信你们去问,去问他们啊,他们就住在南瓜街23号!”

“罗宋汤,”叶卿荷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亮出了手机屏幕。她的微信上有一条信息,我发的,内容是“出了点小事,看到信息后请迅速回电。”

“南瓜街23号是我家的地址,”叶卿荷悲伤地说:“而且你没有室友,为了作案方便,你在外面一个人租房子住。”


故事讲到这里,当然还没结束,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了那也不叫个故事。所以读者诸君,下面就是我,罗宋汤的两种结局,截然相反,生杀大权操在你们手里。罗宋汤在此叩首,世界上没有错误的选择,但如果你们选对了正确的结局,那我或许还能请你们喝我特质的罗宋汤呢。


罗宋汤的结局—黑

脑袋里像音响爆炸了似的,我热泪盈眶,叶卿荷的形象愈发突出,而交叠其上的,却是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他们是无数惨死在我手上的冤魂,之前我忘掉了他们,现在他们来找我索命了。

残酷的记忆开始一点点浮现。我想起了缝纫机,针头不停哆嗦,每一针都扎在心口。

我拿出手机,发现微信上的两条消息并没有发给我想象中的室友。一条给了悬疑故事的推送,另一条给了置顶的叶卿荷。

我的确是个杀人狂。而至于杀人的动机,我也并不太清楚,或许在好几百亿人类的诞生与覆灭之中,总是会产生个把像我这样的恶魔吧。你可以说我脑子不正常,你也可以说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败类,怎么都好,可是所有的罪孽都已经犯下,无法弥补,我现在能做的,只是让叶卿荷不要遭受与我相同的结局。

“卿荷,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自首就行。我会跟他们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说。

叶卿荷摇了摇头,很像一个受了伤害的老母亲。“他们不会相信的。”

“但你并不需要去自首,”我接着说:“至少,我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肩上。我会告诉他们,你是不由自主,被我逼迫才变成我的同伙的。”

“我看着像。”刘西瓜在角落里咕哝了一句。

徐杨梅走到叶卿荷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卿荷,你不要责怪自己了。我和西瓜都会为你作证的。”

叶卿荷疯狂摇头。“可是,宋汤!”她对我说:“我今天之所以会把这一切都抖出来,那是全是因为我太自私了,无法忍受你对我的忽视。事到如今,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会相信你是无辜的了,如果,如果……”她哽咽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你现在能对我说一声感谢的话,那我会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她的眼里饱含泪水。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还要感谢她?

我起身,手握住了讨论室的门把手。我走出了门,我听见身后传来碰翻椅子的声音,然后是女人的哭泣声,以及撕扯,扭打的声音。

门外已经埋伏好了警察,我被捉拿归案了。

审讯者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杀人的人竟然是我。他们早就有了嫌疑人的侧写,种种迹象也表明凶手是一个女人。徐杨梅去报案的时候,群龙无首的专案小组对她供述的可信度讨论了半天。出差的组长一回来,立马骂这个组里的人全他妈是废物,这种事情,当然要先采取行动才是上策。所以他们才在报案后的五个小时来到了现场。

我被判了死刑,他们理所当然地没有相信我精神病之类的话。他们去了我一个人在外面租的公寓,推断出这个杀人的凶手肯定是具有理智的,不仅具有理智而且可能还十分聪明。由于昨天晚上,杀人和抛尸的罪行全是我一个人犯下的,所以他们认定我没有共犯,叶卿荷暂时安全。

晨星稀疏,月亮早就消失了。现在是凌晨五点,狗终于开始吠叫了。


罗宋汤的结局—白

脑袋里像音响爆炸了似的,但我没有哭,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还发现徐杨梅也在和我看相同的东西,视线相遇后她赶紧侧首,对叶卿荷说:“要不你领个路,把你发小给带去警察局?”

叶卿荷站起来,但被我给推回去了。

“卿荷,”我装作可怜,说:“能给我看看你的手机吗?”

卿荷摇摇头,像个被伤害的老母亲。“宋汤,我们知道,这对你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但是如果去自首的话,说不定能赎回一些罪孽......”

“那我可看我自己的啦,”说着,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了手机边缘。

卿荷趴在桌子上,把脸放进了胳膊,所以我只好把视线投给了徐杨梅。

徐杨梅嘴巴鼓起,像在忍笑。

掏出手机,在那条阅过的悬疑故事底下,两条微信分别发给了室友甲和室友乙,我发的内容是“出了点小事,看到信息后请迅速回电。”就在这时,正好室友甲来电话了

“喂,怎么回事儿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哥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一下忘记了我们公寓的地址。”

我打开了免提。

“我操你妈的蛋,这种破事儿你自己不知道上网查啊?”

我关上了免提。

“好好说话,有人在听呢。我正经问你,我们公寓的地址究竟在哪儿?你不说的话我可能会去坐牢。”

“啊啊啊,这么晚了谁记得住啊,你让我想想!”

我再次打开了免提。

“南瓜街23号,行了吧!”

“行了!明天请你喝罗宋汤!”

电话挂断,刘西瓜已经在笑了,他越笑越大声,最后竟然一个后翻,摔在了地上。

卿荷的身体也在抖动。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看手机的呢?”徐杨梅愤愤不平地问。

“这是个破绽啊。”我回答。

“可是你不相信卿荷吗?”徐杨梅指了指趴在桌子上哆嗦的叶卿荷,接着说:“她给你看了那条信息后,你应该就会彻底认为自己是个患了精神病的杀人犯了呀。”

“但主要的疑点还是在你的警察。”我对徐杨梅说:“我从听了你的故事起就一直在怀疑这点,警察怎么可能过这么久都不来抓人呢?再怎么着也应该是把我约到个他们容易布置埋伏的公共场所呀,麦当劳什么的,哪有来讨论室的?”

“我......”徐杨梅还想狡辩,但是被叶卿荷给打断了。

“别说了,写论文吧。”我看见她的额头上已经被压出了红道道,脸上油光发亮。

“不急!”我对她喊:“先给我看看你的手机!”

“是我自己发给自己的,行了吧!”她委屈地说:“小号换成你的头像,同样的消息发给大号,再换个备注,你就被我骗了,真容易。”

“我他妈才没被你骗呢,”我想了想,反应过来,接着说:“你还有个小号?”

“还不是因为人家太孤独啦!”卿荷娇嗔着说:“最近到了学期末,你都不太理人家了。”

“作业多那能怪我?”

“我什么时候生日?”

“啊......”

“今天!”刘西瓜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眼镜,宣誓似的喊了出来。

“你看看!”卿荷指着刘西瓜,哭丧着脸,对我说:“连人家刘西瓜都知道!我本来想着,如果你能想起来,给我发个生日祝福什么的,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好好写论文,也不搞这些恶作剧了。可你倒好,一天都在和你那些室友厮混,刚吃完晚饭就去吃烧烤,你们是猪吗!”

“这些剧情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

“是啊!”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构思了多久?”

“期中考试那段时间我就开始构思了。”我的发小说:“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复杂,但你也没必要忽视一些正常的感情嘛。”

我吃惊地看了看我面前的这个发小,真是长大了,以前那个经常被我保护的小女孩转眼间就已经亭亭玉立了。虽然我经常夸她,但这么直观的映像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我想起了她故事里所说的有关童年的部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暖意。

“不说了,写论文!”叶卿荷把电脑打开,准备码字。

“不写,过生日去!”

她抬起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去麦当劳,你最喜欢的摇摇薯条,今天就让你吃个够。”

她一跃而起,抱住了我的手臂。

“那我们怎么办?”徐杨梅抬起头说。

“你们,”我说得咬牙切齿:“你们还真是十分称职的演员呐。叶卿荷她智商不够,发点憨气也就罢了,连你们也跟着瞎起哄?尤其是你,刘西瓜,情节说得如此恐怖,怕是你自己也添了点油加了点醋吧。”

“因为太无聊了啊。”刘西瓜推了推眼镜,说:“这种时候谁想写论文嘛……”

“但你还不是差点就相信了。”徐杨梅高傲地翘起了嘴角。

我走到她的面前。

“等你的警察去。”

我把这句话狠狠地抛下,然后带上我美丽的发小叶卿荷,走出了讨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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