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发《菊花石》)

腊月初六晚上,姚德旺坐在才搬进来半年的新房子里,一杆接一杆地抽叶子烟。在漆黑的冬夜里,姚德旺使劲抽一口,烟头就红一下,在那一点亮光里,只见他眉头一紧,脸上的皱褶便显出分明的层次。

姚德旺住的新房子是上半年才修好的,修房子的人是村里安排的,钱大部分是国家补贴的,姚德旺自己没花多少。房子修好后,市教育局的刘局长就送来了一台大电视机,不过姚德旺不想看,觉得费电,还是节约点好;冬月初八那天,刘局长又送来两床棉被,一直放在柜子里;前几天天气越来越冷,姚德旺婆娘薛琼就想拿出来盖,但姚德旺不干。姚德旺正为后天去医院给儿子交医药费焦头烂额,他想,若是把这两床新棉被卖了,还能换几百块钱用。

姚德旺的儿子姚开文得的是精神病,已经在汉潭县精神病医院住了二十年了。说起儿子的病,姚德旺就后悔。姚德旺给儿子取名姚开文,就是希望儿子多读书,有朝一日考上大学,到大城市里去上班,过好日子。姚德旺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儿子也争气,在村上以第一名成绩考上了初中;上了初中,又一直是镇上年级前三名。姚德旺希望儿子初中毕业考县中,考上县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门槛,老师也说姚开文考上县中没有问题。哪知道报志愿的时候,姚开文死活不报县中,要报职中,说:“职中毕业就可以上班挣钱,比大学生挣钱都多。”父子俩说不拢,姚德旺一青杠扁挑差点把儿子腿打断,逼着儿子去了县中。

姚开文上高二的时候,开始精神恍惚,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差,到后来开始神神叨叨,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姚德旺带着儿子去了县医院、市医院检查,最后,汉潭县精神病医院的专家王医生告诉他:“你儿子是因为受到刺激得了精神病。”后来王医生反复分析,受的刺激就是上县中和职中的事。自那以后,姚开文就在汉潭县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一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山泉村很多人家里都修了新房,还有修小洋楼的,姚德旺没有钱修,攒点儿钱都给儿子交了医药费。儿子的住院费压得姚德旺喘不过气来。

后天,又是去医院给儿子交医药费的时间,但钱八字还没一撇,姚德旺有些绝望。叶子烟抽得差不多了,姚德旺给婆娘说:“明天,还是把那两床新棉被拿去卖了吧。”婆娘没有回答他,躺在床上一会儿哼一声,姚德旺知道婆娘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天越冷痛得就越厉害。姚德旺几次想把柜子里的新棉被拿出来给婆娘盖上,想来想去还是忍住没动手。

第二天早上,姚德旺正在想把棉被拿到哪里去卖,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德旺叔。一听声音,姚德旺知道是小饶书记来了。小饶书记三十来岁、白白净净,是市教育局派到村上的第一书记。姚德旺记得,一年多前,是村上的米文书将小饶书记带到他家的。自从儿子得了精神病,舅子老表都不愿意到姚德旺家里来,他不怪这些亲戚,谁叫自己穷呢?家里黑不溜秋,一进门都能粘一身蜘蛛网,姚德旺也不希望他们来。小饶书记第一次到姚德旺家,连脏兮兮的猪圈都钻进去看了,姚德旺有些激动。

那天,米文书介绍说:“这是市里派到山泉村的第一书记饶敏书记,到你家来了解一下情况。”姚德旺没听清楚,以为是和自己一样姓姚,就喊姚书记好。米文书急忙解释:“不是姚书记,是饶书记,富饶的饶。”姚德旺不知富饶的饶怎么写,但他知道米文书带来的都是领导,害怕饶书记不高兴,就一个劲说“对不起,饶书记。”饶书记听姚德旺一直道歉,就对他说:“饶和姚读起来差不多,说不定几百年前我们就是一家子。既然是一家子,你也不要喊我饶书记,你年龄大些是长辈,我就喊你叔。德旺叔,你喊我小饶就是了。”姚德旺在部队待过,知道饶书记说是这样说,自己可不能随便乱喊小饶,就折中一下喊小饶书记。

过了几天,姚德旺看到小饶书记到隔壁孤老婆婆魏三婶家里去,还拿了个小本子记来记去。小饶书记老远看到姚德旺,就喊:“德旺叔,过几天到你家来看你啊!”姚德旺喜欢听小饶书记喊“德旺叔”,小饶书记看起来斯斯文文,喊“德旺叔”的时候声音很响亮,特别是那个“叔”拉得长,就像山沟沟里老远就扯起嗓子喊人一样,让姚德旺想起儿子喊“阿爸”,“爸”就拉得长。米文书介绍小饶书记是大学生,姚德旺就扳起指头算,儿子应该和小饶书记年龄差不多,要是儿子不得病,也该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也在市里哪个局里上班。

姚德旺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小饶书记在市里上班,却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真是有福不享;听说小饶书记娃娃还在读幼儿园,光靠娃娃她妈一个人管哪里得行。姚德旺想,要是儿子也在市里上班,怎么都不能让他去当啥子第一书记。

半个月后一天,小饶书记到姚德旺家里来了,这次没有米文书陪,是一个人来的。小饶书记一进门就喊:“德旺叔,早就说来看你。前段时间忙着五保户的事,等到今天才来,不好意思啊。”姚德旺急忙要擦板凳,生怕黑黢黢的板凳弄脏了小饶书记的衣裳。那知道他帕子还没拿过来,小饶书记已经一屁股坐下了,说:“德旺叔,你坐嘛。”

小饶书记问:“德旺叔,你家里几个人啊?”

姚德旺说:“三个人。”

小饶书记说:“咋就你和婶儿两个人在家呢?没看到兄弟呢?”

姚德旺就把姚开文生病的事来来回回地讲了一遍。小饶书记边问边记,姚德旺看到小饶书记写完一篇又翻一篇,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姚德旺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他记得上次还是儿子考上县中,请客那晚上喝了点酒,才有这么多话。小饶书记走的时候说:“德旺叔,你莫着急,注意身体。开文的事我回去和村委会商量一下,总有办法的。”姚德旺嘴巴里“好、好、好”的答应着,也没有往心里去,以前也有领导来问过这些问题,过后都是不了了之了。

过后好多天,小饶书记还是经常到村子里转来转去,到这家坐坐,那家看看,有时候也到田埂上和大家拉家常,碰到姚德旺还是老远就拉长声音喊“德旺叔”,但一直没有说姚开文的事。姚德旺想,小饶书记每天那么多事,可能早就忘了吧?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他也没寄多大希望。不过经常听到小饶书记喊“德旺叔”,姚德旺心里还是有点儿舒服。

没过多久,小饶书记又到家里来了,对姚德旺说:“德旺叔,根据你的实际情况,村里研究了,把你作为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该享受的政策都会给你争取。市里面也知道你的情况,也要派人帮助你。”建档立卡贫困户听起来拗口,姚德旺搞不懂,但说市里面知道他家情况,他有点不相信,自己住在这山沟沟里,市里怎么会知道嘛,未必然儿子生病的事市里也知道。

小饶书记把一张绿色的帮扶联系卡订在姚德旺家大门口,上面写了好几个帮扶人的名字,第一排那个叫做刘文刚,单位写的市教育局,后面还有联系电话;第二排那个叫唐荣,是县文化局的,也有电话。姚德旺问:“刘文刚是哪个嘛?”小饶书记说:“是我们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你有事需要帮助就打上面的电话。”小饶书记又指了指第二排说,“也可以找县里面帮扶你的这个人。”姚德旺想,难不成市里真的知道自己的情况?要真知道这回儿子的病就有望了。

虽说小饶书记很久没再说起儿子的事,但是市里的刘局长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县里的唐股长每周都要来。不管是刘局长来还是唐股长来,小饶书记都会跟着来。后来村里就开始修了姚德旺现在住的新房子。

八月初的时候,小饶书记拿了些表表册册到姚德旺家里让姚德旺填。姚德旺识字不多,基本资料是会填的,但很久没有写过字了,看到横七竖八的表格心里就发麻,拿起笔手就打抖。小饶书记说:“德旺叔,你来说,我帮你填,填完你检查一下对不对,签名字就是了,你看要得么。”姚德旺赶紧说:“要得,要得。”小饶书记就问了姚开文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出生年月,好久生的病,有没有医院检查的资料,现在在哪个医院治疗。姚德旺除了记得自己给儿子取的大名姚开文和儿子的出生年月,其他都记不清楚,就把家里的户口本和儿子看病的那些单单片片全部搬出来,小饶书记就一张张地翻,翻出一个就填一个。填完了,又问姚德旺和婆娘的情况。姚德旺想,以前村里也来问过,没有谁问得这么仔细,说不定儿子这回看病的事要解决。走的时候,小饶书记把姚开文的身份证也一起带走了,还拿了两百元钱给姚德旺,小饶书记说:“德旺叔,你明天要去看开文兄弟,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等到小饶书记走了,姚德旺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给小饶书记说过明天要去看儿子的事啊,他咋晓得的呢?

姚德旺一看门口来的是小饶书记,不知道这么一大早来有什么急事。姚德旺想起八月份填表格的事,就想,反正小饶书记今天来了,是不是问一下儿子的事情。姚德旺还没想好到底怎么问,小饶书记就开口了:“德旺叔,明天是不是要去医院看开文兄弟啊?”姚德旺想,小饶书记未必然是神仙,怎么又知道我要去医院看儿子,是不是又要送钱来啊?姚德旺正愁没得钱,但小饶书记那两百块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再说了,小饶书记也不容易,天天在山沟沟里钻来钻去,自己家里娃儿都管不了,原来白白净净的小伙子,现在都成了黑包公,和山泉村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姚德旺想到上回就不该收小饶书记那两百块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一下神,点了点头了事。

小饶书记说:“德旺叔,你们家情况特殊,开文兄弟得病也是实际情况。村里研究了,开文兄弟单独分户,给他把低保办了;另外,开文兄弟购买新型农村医疗保险的钱按照建档立卡贫困户对待,都由政府补贴,八月份就报上去了,这几天办好了。后天去看开文兄弟,就用医保卡结算。还有,开文兄弟的病是特殊病,可以到民政部门申请补贴,补贴也帮你办好了,钱就打在这张卡里。”说完,小饶书记交给姚德旺两张卡,又交代清楚哪张是医保卡,哪张是银行卡。走的时候,小饶书记又给姚德旺拿了两百块钱。

姚德旺想把两百块钱退给小饶书记,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饶书记就走了。姚德旺看到小饶书记离开的背影,突然感觉心头一热。那天晚上,姚德旺把刘局长送来的新棉被拆了,一床给婆娘盖上,一床自己盖上。

你可能感兴趣的:(暖冬(发《菊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