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优秀研究生之死

老陈记得,上次来杭州,还是在八年前。

那时候,他送儿子陈洋到这里上大学,走出火车站,乘公交时坐反了方向。幸亏司机提醒,他俩慌忙又下去,在马路对面找到了那趟开往学校的车。

这是他第一次出省,满眼的高楼、车辆和人群让他有些恍惚。校园也很大,教学楼、图书馆、人工湖,怕是走上一圈都要老半天。随儿子报完到、一切安顿好之后,已是下午五点多了。

他们在校门口找到一家北方饺子馆,各要了一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二十个,十二块钱。

“这儿的饭真贵。”他暗自想。

临分别时,他拆开外套内口袋上缝得严严实实的线,从里面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儿子:“这学期的生活费,省着点儿花。”

“好。”陈洋接了钱,说。

“那我走了,你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学。”

“嗯,”儿子看着他,似是在等着他走,“路上慢点。”

当晚,老陈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他有两个儿子。陈洋是小的,可也最争气。上小学时,家中一面墙上满满当当地贴着他的奖状。后来进了乡里的初中,因为年纪小,人又瘦弱,有些适应不了住校,有一天回来,哭着说要退学。

“学不能退!”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陈洋,“咱家是啥条件,你也看到了。不读书,你以后想留在家里种地?你要是不习惯,我让你妈去陪读。”

儿子慢慢停下抽泣,像是思索了一会儿,说:“不用了,我会好好上学。”

从那儿以后,一直到县里的高中,他果然埋头苦读,没再提过退学。转眼到了高考,他又给家里长了脸,一下考上了Z大的土木工程专业。

Z大,这可是全国排名前五的学校呀!邻居们有道喜的、有眼馋的、也有背地说风凉话的。“这些货,爱咋说就咋说去!”老陈打心眼里高兴,“这会儿不嫌我穷了?这会儿不说我两个儿子都得打光棍了?”

终于,他在村里扬眉吐气了一回。他确信,他的这个小儿子将会过上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这次出了火车站,去儿子的学校,他不会再坐反公交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当年的那趟车早已停运。他找了一个人问路,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口,告诉他2号线就直通Z大。

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老陈清晰地记得,上次来杭州,这里还没有地铁。

他跟着一个小伙子,来到站里面。

周围是形色匆匆的人,还有那么多广告牌、指示牌……这一切都让他有些晕头转向,他还是第一次坐地铁。

后来,他发现一排自动售票机,就凑了过去。

坐车先买票,这肯定没错。可他站在屏幕前捣鼓了好一阵子,也没搞明白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用。

后面排队的那个年轻女人明显不耐烦了,就说:“你要去哪儿?我来帮你买。”

“好,谢谢,谢谢!”老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连声说。

终于,他乘上了地铁。车厢在漆黑的隧道里穿行,他离儿子也越来越近了。

大学四年,陈洋依然是全家的骄傲。他跟以前一样刻苦,每次期末考试,都是班上前几名,优秀学生奖学金呀、国家励志奖学金呀,几乎年年都能拿到。

后来,他从Z大毕业,在杭州找了一份工作,说是结构工程师。老陈也不懂这到底是干啥的,但想起儿子能挣钱了,心里很高兴。

可陈洋干了不到一年,有一天打电话说,本科生拿到的薪水太少,还经常加班,自己身体吃不消,打算回Z大读个研。

往上考,这是好事儿;但老陈也有自己的思量:“你可千万别冲动。你大哥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供你上学,最近几年刚攒了一些钱,打算在县城买套房子娶媳妇儿。你要是再接着读书,咱家可就出不起学费了。”

电话那头的陈洋显然又思索了许久,才说:“那我自己想想办法。”

过了几个月,消息传来:他到底还是考上了。

“学费不用你们出,我打算申请助学贷款。至于生活费,可以在导师那儿接些项目,应该也够花。”那会儿,儿子这样说。

“今年就是第三年了,再过几个月,他就能拿到硕士学位了。”此刻,老陈怔怔地想。

大半个小时后,老陈下了车。走出地铁站,面前就是Z大的校门。

校园还是那么大,教学楼、图书馆、人工湖,似是没有一点变化。

他走了老半天,才走到一座办公楼前。

他进去,找到304室,敲了敲门。

“请进。”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开门时,老陈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打颤。进来后,他发现房间里有两个男人,隔着一张大办公桌,面对面坐着。

一个戴眼镜的、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说:“您是陈洋的父亲?”

“嗯。”老陈点点头。

“我是吕辉,学工办的老师。”那男人站起来,面色有些凝重,“走吧,咱们另外找个地方谈谈。”

老陈答应着,又随他来到一间空荡荡的会议室。


两人坐定,有那么一阵子,谁都没说话。

“您今天早上坐火车过来的?”还是吕辉先开口了。

“对,坐了六个多钟头的高铁。”老陈很努力地讲着普通话,但一些发音还是不太标准。

“不错,不错,通了高铁就是方便,”吕辉扶了扶眼镜,又看着他,“别的也不多说了,我跟你讲讲陈洋的事情吧。”

“好。”

“他是前天夜里九点多,从钱塘江大桥上跳下去的。我们得到消息后,马上联系了搜救队。昨天下午四点,在桥东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他的遗体。”

“这我知道。我听说,后来他被安置在殡仪馆?”

“嗯,打捞上来后,就直接有车拉到那儿了。离这里不远,过江就到,用的也是上好的水晶棺。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儿,我就带你过去。”

“好,好。”老陈的表情有些呆滞,接着突然默不作声了。

沉默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吕辉又说:“陈洋一直很争气,经常拿奖学金。人也特别有才,写的诗还在学校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诗?哦,对,他爱写诗。老陈记起来,那年高二分科时,儿子说想学文科,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将来当个诗人。

“你都多大了,还做这些春秋大梦!”当时,老陈拍着桌子说,“诗能当饭吃?理科明摆着比文科好就业,挣的钱也多,为什么不去学?”

儿子听了,没再说话。高二开学后,他果然去了理科班——

“陈洋爸爸,陈洋爸爸!”吕辉轻声喊着,“在想什么呢?”

老陈回过神来,喃喃道:“没啥,没啥。你说,陈洋一直很听话,为什么这次就——”

“照我看,还是分手这件事对他刺激太大。蓝蓝去年从我们学校毕业,我也认识。这个女孩儿很爽朗,见人就爱笑。当时我知道他俩在一起了,觉得真挺合适,因为性格正好互补嘛!不过前段时间她好像工作上遇到了困难,心情不好,两人难免就有些磕磕碰碰的。还有,蓝蓝觉得陈洋未来几年内很难在杭州买房安定下来,这一来二去的,闹得就越来越大。”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陈脸色变得发白,又略显尴尬地对吕辉笑了笑,道,“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有点不明白。”

“什么事,您说。”

“他之前跟我说,他导师准备让他延期毕业……”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或许是毕业论文没达标?”

“我能跟他导师聊聊吗?”

“您是说,找刘院长?他最近去长沙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不在学校。再说,您跟他又能聊些什么呢?”

“就是想问问我儿子的一些情况。”老陈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笑容,说不清是苦笑,还是难为情的笑。

“您的心情,我理解。”吕辉说,“毕竟,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但这事确实跟刘院长没什么关系。我听蓝蓝说,她跟您发过一条消息,您不记得内容了吗?”

老陈闻言,一下子又呆住了。

半个月前,他确实收到过蓝蓝发来的短信。她说,她跟陈洋已分手,他现在情绪不好,想有人能去劝劝他。

随后,蓝蓝又转发了一条陈洋发给她的消息:“你执意不面对我们的过去,我真的很难受。失去了光那就去死吧,以后看到钱塘江,希望能想起我。”

老陈马上打了电话过去,可接通之后,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我听说,你跟蓝蓝分手了?”

“嗯。”那头的陈洋有气无力地说。

“这不算什么事儿,还要提起劲啊,你马上就能毕业了。”

“我太累了,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过下去。”

“咋不能过了?”老陈一听这话,就来气了,“等你拿到硕士学位,考进国企,有的是人给你介绍对象!以前那么苦那么难都过来了,再咬咬牙,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好的,我知道了。”儿子打断了他,听筒里也传来“嘟嘟”的忙音——

“陈洋爸爸,陈洋爸爸?”吕辉朝他挥了挥手,道,“您又怎么了?”

“啊,没事儿,你接着说。”

“照我看,当务之急是把丧事办了。您打算把陈洋的遗体在这儿火化,还是带回老家安葬?”

“带回老家。”这次,老陈没有犹豫地说。

“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挺好。那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跟您商量一下。”

“啥事?”

“监控录像您也看到了,陈洋是在校外自杀。这个结论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所以从法律上讲,学校没有责任;但领导考虑到陈洋一直是系里的优等生,还有咱家属的实际困难,特批了五万块抚恤金。您知道,遗体托运,回去办丧事,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拟了一份协议,只要您保证不做出有损学校声誉的事儿,这笔钱就会马上到位。”

老陈再次沉默了,整个人好似一座石化的雕像。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协议在哪儿?让我看看。”

“好,您稍等,我这就去打印出来。”吕辉站起来,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办好这个事儿,我就带您去拿陈洋的遗物,然后去殡仪馆。”


晚上七点多,夜色已深。一辆中型SUV在杭州市区内熟练地朝南开着。很快,宽阔的钱塘江就出现在眼前。

江水自西向东流过,把这座城划开。最近几年,南岸呼啦啦地冒出许多高楼,一座新城拔地而起。此时,华灯初上,那些高层建筑不约而同地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让老陈目不暇接。

这会儿,车子驶上了钱塘江大桥。老陈侧着头,木然地看着窗外。猛地,他一激灵,叫道:“停车!快停车!”

“这里不能停,”吕辉吓了一跳,又为难地说,“后面的车都紧跟着呢。”

“我不管,就在这儿停!”老陈一反常态地大声吼道。

“那好吧!”吕辉小心地放慢车速,然后靠边停下来。

老陈下车,快步走到桥边的栏杆处。他看得真切,这儿,就是陈洋跳下去的地方。

暮春的江风吹得他直打冷颤。向下望去,江面飘荡着轻淡的雾霭,能呼吸到一种潮润的气息;而水下则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老陈伫立不动,一股飘忽不定的气流把他投进了无可缓解的大悲大痛的深渊。

“陈洋,你不觉得冷吗?”他突然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呜咽道,“是我害了你啊,我对不起你……”

如今,一件件往事浮现在他眼前。他仿佛又看见小时候的陈洋,常年穿着他哥哥换下来的旧衣服,好像已跟他本人合二为一、无法分割。他又连连在早已遗忘的一些情景中看见儿子,重温了他那些已经模模糊糊的形貌:瘦小的身躯、忍住悲伤时那紧抿着的嘴唇,以及今后再也不会有的那些惯常的姿态。

想起这些,老陈整个身子随着哭泣而颤动:“我可怜的儿呀!可怜的儿呀!”

吕辉走上去,把他搀扶起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现在,殡仪馆的人还等着我们,得快点赶过去了。”

夜空升起一轮圆月,以它温柔的幽光沐浴着大地。老陈坐在后座上,车子重新出发。

他哭了这么久,眼泪都流干了。旁边那个纸箱里,放着陈洋的全部遗物。他打开,最上面是一本书。他拿起,随手翻着。随后,一封信从书页中掉落。

老陈捡起来,卡其色的信封上,写着“蓝蓝收”。

蓝蓝,又是蓝蓝。老陈突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一张她与陈洋的合影。那会儿,他俩刚刚在一起,去西湖游玩时拍了这张照片。儿子笑得特别开心,那样的笑容,老陈从没见到过。

趁着车内那昏黄的灯光,他揉揉眼睛,拆开了那封信。淡蓝色的信纸上,正是儿子那干净工整的笔迹。

诗,这是一首诗:

“无边的孤独,

充塞在我心间。

我和你曾厮守在一座林中小屋,

每当你褪下柔软的睡袍,

投身在我怀里,

仿佛银杏树掉落金黄的叶子。

而如今,是道别的时候。

外面是无人的荒漠,

淹没了一切的道路与野径。

就让眷恋和欢愉,

在四月的风声中消散。

对从未许下的承诺,

对轻抚我疲惫脚踝的小草,

是时候道别了。

风,吹得更起劲些吧!

带着今朝的凄楚和哀怨,

盛满昨日剩下的苦杯。

你是生命中唯一透进的亮光,

在踏向灭亡的途中你是个恩赐。

我祝福你,

在渡过漆黑的河流前,

用我灵魂的最后一丝气息,

然后甘愿诚实地沦亡。”

老陈读了两遍,虽然上面每个字都认识,可还是有些似懂非懂。正在这时,车停下来,殡仪馆到了。

两人下了车,吕辉露出一丝苦笑,搀住老陈的胳膊。而胳膊的主人一言不发,迈着局促、迟疑的步伐,往里面走去。


第二天一早,所有事都办妥了:陈洋的遗物,用快递发回了老家,殡仪馆会负责遗体的全程托运。昨晚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老陈觉得舒畅了不少,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平复下来。

临离开时,他又找了一家北方饺子馆,点了一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二十个,二十元。

“这儿的饭又贵了!”老陈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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