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一五八)

和S君预先约好,要跟着他跑一趟他日常跑的货运。到的那个夜晚,两个人同一个床,各一个被筒。问他要早上几点起来,四点还是五点?他说五点吧。两个人躺在那,聊了一阵,大概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说了一句:睡吧,明天路上聊。各自就睡。睡到早上四点半,自己醒来,他还在睡。捱到五点了,提醒他到点了,他还在睡。再捱半个钟,自己爬起来,他还在睡。等到他爬起,我们吃过早饭一起出门,已是近八点啦。这个时间点,因自己的介入,进入到他的时刻表。

开着小车,往他的货车头晚停的位置去。在某个十字路口,他直接地通过之后,才反应过来:小车是可以左拐的,他先前是遵循了货车的行车规则来着。在一个标明是公交车掉头的地方,前后没车,他掉了头。他的车停在路边,空着。昨天晚上本来是说好他来接我的,因他卸货赶不及,而换了别人来。他那会的时间应该是太赶,等到我被接上回到的时候,他正在屋子里等着我们。换言之,理论上,他去接也是可以的,只是那样的话,弦绷得实在太紧,不是那么太稳妥。

从出发地到载货点,大概有一百公里。他的线路是绕的,既有交通管制带来的因素,也有修路可能堵车自选的因素。头一回坐在高大的货车上,平稳地走在宽大的路面上,两边是青山绿水,感觉很是放松,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听着他讲述的那些,在放松之中隐隐地生起了紧张。那是在一个路口,他看到一辆运管机构的车停在那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过去之后,没有被那车拦住或者跟上。他说他有一个担心:在遵照额定载荷与挂车栏板的规定高度两项规定方面。

他的车是较新型的,车身较短,所运的又是砂石之类的比重不那么大的货物,要是严格遵照挂车栏板的高度规定的话,他这车的载货量将要低于额定载荷若干吨,那样的话,他跑来跑去,就只能义务地帮货主运输,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了。为此,他在挂车栏板的上面加装了挡板,以便于装更多的货,如此一来,每跑一趟,辛苦钱倒是可以赚到了,又增添了一项风险:按照栏板高度的规定,他加装挡板可能构成了对车辆的违规改装,那一来他就有可能因为违规而被重重地罚。

一路上,我们两个探讨着这个问题。他说他认识些人,被抓到处罚了。他说他们通常都是加多几根杆子,在杆子上装上篷布来增加阻挡货物的边侧高度。他说这种加装篷布也有被罚的。他说他以前也是采用加装篷布的法,篷布会被货物磨损坏而需要更换,有一次他在他的车上的装篷布的几根杆子撞弯后,就干脆改成了现在这样的一块整的铁板。他说制订规则的人员要是能够考虑到他们实际运营的具体情况,而给出相应的切实可行的规定就好啦,那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问题是在有切合他的规定之前,他总是要行走在合规与违规的边界。他想到的能够用来为他自己辩护的理由是:我的车又没超载,我的车要是不采取措施增加阻挡货物的高度则实际载重根本达不到额定载重。他说的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他要是遇到运管机构的人把他的车拦在路上,人家大概只会说:规定就是规定,你有义务遵照规定,即便载货量被迫降下来。人家大概不会管他所受的那个约束:在严格遵照规定的前提下,用他的车跑他现在跑的这货运,会直接让他颗粒无收。

我不懂有关货运的这些管制规定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这个需要他去进一步了解,如果制订这项管制规定的初衷是出于防止超载,则他先前的抗辩理由或能成立。两个人最后达成的一致是:改回到先前的加装篷布会稳妥一些,那样的话,比现在这种加装挡板,离违背栏板的高度规定要求能够更远一些,被抓到时抗辩的理由也会更充分一些:我只是加了几根杆子,加了篷布,又没动栏板;从字面上来讲,加装的这个部分都不算一块板,也就无从谈及改变了栏板的限定高度。

在他抛出这个隐忧之前,他讲了一个故事,那一次是因为车斗的质量问题,让他停工了半个月。他讲了另个故事,那一次是因为一辆工程车把他的车头撞坏了,让他停工了半个月。当时,他的车停在路边,然后那辆工程车从坡上自己滑了下来,工程车的司机随后赶到,要不是他的车挡在那,那辆工程车会冲到沟里去。他当时就坐在驾驶室里,听到声响,看到那车朝自己冲来,吓了一大跳。车头撞坏的这次,对方赔了些误工费;车斗自己坏了的那次,厂家没有赔误工费。

装货的地点是个采石场,那里堆了各种尺寸规格的砂石,他这次装的是较细的砂,满满的一车,是料场的工程车填装的。那会我就坐在驾驶室里,每一次工程车的料斗往下一翻,自己在座位上都能够觉察到一次摇晃。工程车操作了几回,就算是装好了。他穿着靴子在车下,等他把篷布盖好了,这才重又回到驾驶室,开到出口的称上,比额定载重超出了两吨。这两吨货主是不用支付运费的,但他也没法倒回去,让那个操作工程车的人,把它们又卸掉,到刚好与额定载重吻合。

他开得很平稳,他说他的那些伙伴,大多比他开得猛。经常是他的车走在前面,后他装货的车会从后面赶上来,把他超过,顺带问他一句:你怎么开得这么慢?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回:我的技术没你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回:我跑多快,你也是要超过的。他说的意思是:如果他的时速是五十,人家会加速超过;如果他的时速是六十,人家会加速超过;如果他的时速是七十,人家会加速超过;如果他的时速是八十,人家会加速超过。反正人家是要超的,干脆自己先慢下来。

在一个上坡处,他的车被人家超过。转眼就过了那个坡顶,又是下坡。不远处停了一辆货车,左侧翻地趟在那里,来的时候我们就见着了,那会有一辆小车停在边上,那会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勘察着现场,这会只剩下空车在那了。问他是什么缘故导致这种侧翻的?他说有很多可能,大多是从转弯的坡上下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遮挡了司机的视线,司机为了躲避什么打了方向盘。那辆车里装的是稻谷,大概重心较高,猛一打方向盘,就失去平衡,侧翻在左侧的来车道上。

这会,先前超过他的那辆货车已经没了影。他讲起了要死守方向盘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开一辆面包车,载着几个同事跑在高速上,当时的车速很高,前面有一只狗正在横窜。他看到了,抓牢方向盘,朝着那只狗直直地冲了过去,车把狗撞翻了,从狗的身上碾过。满车的人一阵惊呼,他说没事。接着这个,他又讲起了另个冒险的故事,那一次是他开一辆吉普,载着几个同事从山上下来。

他在下山的过程中,是时不时会试着踩下刹车的,结果发现刹车几乎没有了。最后他是用了全身的力气,靠脚下的死踩,外加用上了手刹,才将车停在对过的路旁。当时他满头大汗,引车上的同事不解: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告诉他们,刚才差点就因为刹不了车而出大事故。他说人们总是在大货车出事故的时候抱怨:司机怎么不踩刹车?他说那是人们不了解:刹车有两种,一种是预防性的,一种是紧急的,一旦等到出现紧急情况才紧急踩刹车,往往已经来不及、刹不住。

在一个十字路口,灯的对过,有两个运管机构的人在拦车,前面一辆货车被示意停到了路边去。他以为他也要被拦住,接着就要被罚款,人家没有向他做出示意停到路边的动作。他从那辆货车边上过了,他说那辆货车好像就是先前超他车的,我说那辆车的车牌不是本地的,而他的车是本地的,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导致那辆车被拦,他的车被放过,他说他这一天好运气。接下来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左手边的那个岔口进去是近路,不过很可能堵车而被他放弃。

继续,来到了货主的领地,那是一家很大的钢铁厂,第一次停车是在解篷布的地方,他穿上安全带,将安全带挂在了头顶上悬着的绳索上,将篷布解开。车往前开,停在了取样处。那儿没有人,他进了一间操作室,悬在车顶上的行车动起来了,时断时续地在几个地方取了几次样。看着他的背,用手机给他摄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谁让你在这里拍照?回头看去,是个工作人员,喃喃地说一声:我在给他拍照,如果不让拍,回头把已经拍了的删掉好啦。

那人凑过来,看向屏幕,站在那个工作室里的他也应声转过身来,朝那工作人员笑着说:他是在拍我,不是拍设备。那工作人员离开了,我把手机收起来了。已经拍的没有被要求删掉,后来在厂区里我不敢再掏出手机来拍照了,以免又有什么人突然跑出来,一声大喝。他说这里是规定不许拍照的,他先前忘了交待啦。问他标示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他环顾四周,也没见到,只是说以前是有这标示的。车子从取样处驶出,停在了盖篷布的区域,盖上篷布后往里进向卸货区域。

要卸货,他们是预先要在手机上排队的。这一次,他的前面有六个车、后面有两个车,他决定径直地去到卸货点,在那里等着,因为这些车按理都能够在下午完成卸货,无需等到晚上,如果需要等到晚上,则他要把车停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然后找个地方去歇息,等轮到自己的车卸货了再赶过来。这一次我们就在卸货点等。先是在卸别的货,然后轮到了卸他们的货,前面几车很快地就卸完,轮到了他。车斗顶升起来,很多的砂倾倒下来。他下车去了砂倒下的地方看看。

有好多砂还留在车斗里,他又回到了驾驶室,把车斗升得更高,让余下的大部分被倾倒出。他又下车去砂倒下的地方看看,有一些砂还留在车斗里,他再回到了驾驶室,让车猛地往后一撞或者一抖,我以为是车猛烈地撞击在了什么上面,他说是有意将车斗里剩余的砂抖落出来。他再下车去砂倒下的地方看看,这一次砂是卸完了,不过有一些落在了外面,他将车开去外面一些的地方停下,下车去清扫那些落在外面的砂。他说这是他们的规矩,剩下的两辆车则要负责整个收尾。

车往外面开,经过一个称重处,得到了空车的重量。先前,在进到厂区的时候,也曾经过一个称重处,得到了空车加载货的重量。前一次重量读数减去后一次重量读数,即是这一次所运货物的重量。在要出厂区的时候,再次经过一个称重处,得到的是这会车的重量,他说这是为了监测出厂区的车的状态。再开出去就算完成任务了,他想起来还没洗车呢,又掉头回来,绕到那个自动洗车区域,将车洗洗。他说上排的笼头坏掉了,没有出水,以前那里可是哗哗地浇水下来。

接下来,他找了一个地方,将他的车停好。然后,他领着我去他停小车的地方。然后,他带我回到早上我们出来的地方。他说这一趟很顺利,我感谢他让我看到了这一趟的完整过程。不管怎样,这个完整过程,因为我的介入,而与他日常的作业有所不同;不管怎样不同,我所看到的的确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从空车停在的地方到装货处,再满载着回到卸货处,最后回到空车的停放处。他说这是头一次,他的副驾驶位这样子有人坐在上面,这让我觉到荣幸:很高兴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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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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