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都说文人善夸张,没影的事能吹乎得有鼻子有眼儿。
有些可能是,但有些可能就是事实,比如这个标题就没多少虚夸的意思。
阮瑀、阮籍、阮咸、阮孚,从曾祖到玄孙四代,代代声名赫赫。
第一代阮瑀,建安七子之一,与孔融、陈琳并称。
第二代阮籍,竹林七贤之一,与山涛、嵇康构成竹林七贤核心。
第三代阮咸,与他的叔父阮籍并称“大小阮”,竹林七贤之一,被后人用名称呼乐器的第一人,不敢说绝后,但肯定是空前。
第四代阮孚,兖州八伯之一,金貂换酒,与明帝共享同一位美女……
02
贯穿这阮氏四代故事的有两个词儿:音律、酒,如果再找个标签给他爷儿四个贴了眉头上,那必须是小红纸横写四个字——狂放不羁。
好,话头就从最奇葩的那一朵阮咸说起。
说起阮咸,大家能想起来的大概只有一个梗,那就是这位老兄和猪在同一个酒缸里饮酒的放浪形骸。脑补一 下那画面,一个大男人伸长脖子从酒缸里舀酒喝,一头大肥猪也伸着毛哄哄的长脖子在酒缸里喝得“喳喳”有声,那是什么样的骇人听闻?
除了与猪共饮,阮咸还有两件事让人瞠目。
在我们山东这边有“六月六,晒龙衣”的风俗,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大家都把压箱子的好衣服晒出来显摆家底或者炫耀儿女孝顺。但在魏晋时期,阮咸所在的地方兴的是七月七晒衣服晒书,人家富人家有东西可晒当然就晒得不亦乐乎,这阮咸穷啊,穷就窝着头当孙子呗,可他不,他用竹竿大模大样地顶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裤衩子晒了出去:晒绫罗绸缎显示人家富,晒书显示人家有学识,你阮咸晒自己破裤衩子啥回事?你难道不知道品德和钱就像内裤一样不能晒么?
你猜阮咸怎么说的?
理直气壮大言不惭:“晒呗,嘿嘿,咱也不能免俗!”
好一个不能免俗!大侄子,你这是拿破裤衩子当你奇葩的旗帜么?
还有一桩事儿也挺各色(别愣,个性,另类,羊群里跑出驴来),这事放现代人眼里可能算不了什么,可他老先生活在魏晋啊,门第观念特别强,不说别的,只“士族与庶族不能通婚”这一条,大家就可以猜想等级何其森严。这阮咸偏偏相中了他姑家的婢女,喜欢就喜欢呗,这天底下哪有猫儿不沾腥?
他却非要正儿巴经娶进门。这是不是污了门风?
反正当初他姑是同意把婢女送给阮咸,后来不知怎的当姑的搬家远离的时候忘了这桩事,把那婢女带走了。这阮咸一听可就急了眼,也顾不上自己服丧期间的礼仪,骑上毛驴风风火火地追过去,最后追上了姑母,把婢女要到手,一男一女共骑一头驴颠颠地回了家。
娶婢女当妻已经是离经叛道,更何况这阮咸处在服丧期。别忘了古人非常重“孝道”,虽然这孝道更多是些礼义性东西,可你犯了礼仪就会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死你……
阮咸才不管这些事儿,面对别人的指责和嘲讽,他撇撇嘴,嘟囔道:“管你屁事儿,不要回来,要你妹儿?”
想当初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想往小团体里混,结果当爹的阮籍一句话顶了回去:“有阮咸这臭小子在,你就虽凑这热闹了,玩你的正事儿去!”
这阮咸这么不正干,估计也养不出什么好儿子……呸呸呸,别特么没事瞎估计,小心腮帮子被打得啪啪啪,肿得你猪头肉明晃晃肉嘟嘟不像人样子。
他有个儿子叫阮孚——别的不说,光这名字可能就有很多人不认识。没办法啊,人家当爹的有文化,当然得起个有文化的名儿,你以为你家“狗蛋”“猫蛋”人人都叫的?
阮孚有个名头,兖州八伯之一。
罢罢罢,你还想说啥子?
有啥子是你可说的?
03
这阮孚的生母是婢女。
婢女身份卑贱倒也罢了,关键她还是胡人,这在以大汉族为正统的封建时期,身份岂不更低了一层儿?
对,就是阮咸骑驴追回来的那位婢女。
还记得别人嘲笑阮咸服母丧期间追婢女不合礼法时他怎么说的吗?
“人种不可失。”
啥意思?
我种下的种子可不能随意丢。
哦哦哦,原来胡婢这块地儿早已被阮咸播下了人种子。
阮孚就是那枚种子。
当爹的与猪共饮奇葩,娶胡婢当妻生子奇葩,这种子的撒播方式奇葩,阮孚这小苗子就更奇葩了!
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他那首汪洋恣肆的《将进酒》里曾喷涌出这样的千古浩叹: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清朝末年被称为“鉴湖女侠”的革命义士秋瑾也曾写下过令人读后热血沸腾的诗句: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千金裘”也罢,“貂裘”也罢,在这些被后人尊“仙”道“侠”的先贤眼里都算不了什么,如果能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饮酒,这些东西用来换酒又有何惜!
可是大家知道是谁开了“以物换酒”的先河,然后才有了“五花马,千金裘”或者“貂裘”换酒的文坛佳话?
是阮孚。
而且这“金貂换酒”的典故也不是不是好事之人的演绎杜撰,而是出自官方正史《晋书·阮孚传》。
原文这样记载:“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
译成白话文就是说阮孚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之职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酒虫子上脑”,解下所佩金貂给店老板换酒喝,这事后来被人报告给朝廷,只是因为当时皇帝了解阮孚这人脾气没怪罪他。
官帽上能有金貂装饰的大概属于高官了,这在正常人眼里多么神圣庄严,可这阮孚不正常啊,为了换一壶酒喝,竟然豪不吝啬地解下来交给店小二:“拿去拿去,给爷添酒来!”
也许有人要问那个“四明狂客”贺知章招待李白的时候,不也发生过“金貂换酒”的故事么?
确实有这回事。可这贺知章与李白皆生在唐初,而阮孚却是魏晋,这中间至少隔着好几百年呢,你说不安在阮孚身上那还不气得他提溜着酒篓子从坟墓里蹦出来骂街呀!
读到这儿可能又有朋友质问了,人家阮孚与贺知章都是金貂,那与“千金裘”“貂裘”又有何干呢?
哈哈,书可不是这样读的!
要是照这样说,千金裘就非得用千金打造或者价值千金,貂裘就必须是貂皮子大衣喽?要是读书真死读到这个地步,天啦,那索性别读了,干点啥不比读书省脑子?
也可能是基因,也可能是家风,反正姓阮的这几个都爱酒成痴。
阮籍爱酒,经常因喝酒而长醉不醒,最有名的莫过于他为了推掉司马昭求亲之事,竟然一醉六十日!
阮咸自不消说,能与大肥猪在一个酒缸饮酒的家伙,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他是哪路大神。
到阮孚这一辈更厉害,连当朝皇帝都劝他少喝酒,可这家伙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却摘下金貂来换酒以致被人弹劾。
也难怪鲁迅先生都专门做演讲论述什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今天别的不谈,只谈阮孚与宋祎的事儿。
宋祎是石崇爱妾绿珠的弟子,有绝色,善吹笛,懂风情。这样的女子自然成为男人胯下之爱物,她先是被王敦纳为妾,后来王敦叛乱被杀,她辗转入宫成了当朝皇帝司马绍的爱妃——这司马绍怎么爱宋祎史书没有详细的记载,大概这属于负责皇帝《起居注》一类官员失职,但政治上很有作为的司马绍正处在男人血热气盛的青年时期,仅仅当了三年皇帝竟然就成了宋祎的“药渣子”(这是个有色梗,不知道的略过不提),27岁便一命归天。
不论这里面到底啥原因,扣在大美女宋祎身上这口黑锅肯定谁也揭不下来,所以在明帝病危时大臣纷纷上书请求明帝把宋祎撵出朝廷处置。明帝当然知道这宋祎逐出朝廷意味着什么,也许他真爱,也许他宅心厚生怜悯之意,便当着朝廷百官面问各位爱卿谁愿意接手宋祎。
大臣们都沉默,也许他们并不是不想要宋祎,而是在脑子里盘算明帝的真实用意。
这时候阮孚站出来高声道:“臣下愿意!”
就这样,主管百官组织人事的吏部尚书阮孚就成了宋祎第三任丈夫,大概美女真克夫,这阮孚活到49岁也撒手而去,宋祎又成了大名士谢尚的女人,据说两个人感情很好,曾经有一次谢尚问宋祎自己和王敦相比怎么样——嘿嘿,什么怎么样,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啊……看来男人内心里什么都想和别人比一比。
宋祎说那个王敦和谢尚根本没法比,王敦就是个乡下土包子,而你谢相公简直就是天降贵人……他怎么能和你比?
可别再傻傻地说什么古人古板了,你知道个屁。
这宋祎死后被谢尚葬在现在的南京雨花台山南。
这美女死后还招惹得男人心醉神迷,后来有个大名士叫袁崧任琅邪太守,每次喝醉,就坐车到宋袆的坟上,哀痛哭泣。并作了《行路难》,高声歌唱,听到的人莫不落泪。
04
说完了阮咸和阮孚,咱们往上刨根儿,说阮籍。
第一次知道阮籍这个名字,我正读高中,好像高二的语文教材吧,有一篇王勃《滕王阁序》。教我们语文的干巴老头儿姓谌,背地里我们称他“谌老头子”——一位可敬、可恶又可亲的退休反聘教师。在他的怒吼和竹竿砸讲桌的“啪啪”声中,我们啃生柿子一般背下了全文,但像“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这样的句子到底什么意思,不太听课的我全然不解,还想当然地觉得“猖狂”的阮籍一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幸运的是时间没让我越来越傻,后来我知道这阮籍还真不是一般的“玩意儿”——用现代人时髦话人家妥妥的“精神高地”“全民偶像”,他、嵇康和山涛构成魏晋风流“竹林七贤”的核心组织。
阮籍是谁?
“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咸是他侄,与晋明帝娶过同一位女子的阮孚是他侄孙子,山涛、嵇康和他铁哥们,实掌曹魏大权的司马昭涎着脸求他做儿女亲家!
生在魏晋动荡时期,名声在外的阮籍很苦闷,更苦闷的是这份苦闷无人可知。
于是就有了他自己驾辆破牛车,车上载着酒,漫无目的,也不管大路和小路,牛拉到哪里便去哪里。阮籍便坐在牛车上偃仰啸歌,口渴了便从酒缸里舀酒喝,再远的路也有尽头,牛停在那里,车停在那里,喝酒的阮籍便也停在那里。
仰头望天,天无语;低头看地,地无言。
该往哪里去,哪里才是自己该走的路?
心里有梦,脚下无路。
阮籍忍不住号啕大哭,委屈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一下子理解了“猖狂”的含义!
我对阮籍有一种莫名的亲近。
原本我以为是他蔑视礼法的不羁,以“醉”遮“醒”的睿智,直到有一天终于找到了谜底。
在解开这个谜底前,先让我叙述一下他惹人喜欢的逸闻轶事。
首先是他的“青白眼”。
阮籍丧母第二天,嵇喜(嵇康的哥哥)前来吊丧,阮籍不喜欢嵇喜为人,不仅没有打招呼,还对嵇喜白眼相加。
嵇喜相当不悦,认为阮籍看不起他,于是就在灵前草草拜了一拜就走了。不久嵇康带着酒和琴前去吊丧,阮籍大喜,对嵇康青眼相加。
第二个便是有名的“醉酒避亲”。
司马昭为了拉拢阮籍,就想和阮籍结为亲家,阮籍为了躲避这门亲事开始每天拼命地喝酒,每天都是酩酊大罪,不醒人事,一连60天,天天如此,那个奉命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法向他开口,最后,只好回禀司马昭,司马昭无可奈何,从此不再提这事儿。
这阮籍不光借醉来避亲,还常常借醉来躲祸,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比如那个最终害死了嵇康的钟会,屡次拜访阮籍请他谈议时政大事,想找把柄罗织罪名构陷,可阮籍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无法开口,钟会只落得悻悻而归。
最后来解谜,我到底因为什么格外喜欢阮籍。
前段时间因为家里老人生病住院,我只能在两个县城之间不停穿梭。因为医院里车位太少不好停车,我对老家县城又不熟悉,常为停车的事发愁。
“你把车停到县委大院里……”热情的人指点我。
“县委大院里?”
我下意识反问一句,县委大院可不是老百姓随意进入的地儿,印象中很多县委大院金碧辉煌,前有金水河,桥上汉白玉桥栏杆神秘而尊贵,很有北京天安门广场气势。
“随便进,没人管你。我们都把车停那儿……”
果然,别说门卫,整个县委大院竟然连个围墙都没有,办公楼前开阔像广场停满了各种车辆。我忐忑地停下车,围着办公楼看了一圈儿,除了有人指挥着停车,根本没人问你是谁。
我一下子对东平县委充满了敬意。仅这一点,他就值得小老百姓真诚的敬意。
后来读阮籍,陡然悟到一千八七百年前阮籍在东平开了这个美好的先例。
这要从阮籍求官说起。司马昭一直想拉名士出来当官为他支撑面子,当然首先想到了阮籍,可阮籍换着法子不答应,弄得司马昭又急又恼却无从恼起。可是有一天,这阮籍竟然主动开了口:“我曾去过东平(在今山东),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愿得为东平太守(实为东平相,此处有误)。司马昭马上答应了他。于是阮籍骑一头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来到东平。
来东平后你猜他最先干了件什么事儿?
他命人将府衙的高院大门全部拆除,撤除门卫让老百姓随便进入府衙办事,他还把府衙里层层叠叠的墙壁拆了,将原来单独的办公室打通,变成僚属们可以相互监督的宽敞的办公大厅。接着又精简法令,仅仅十余日,往日混乱不堪的东平府愣是被他整治得井井有条。
十多天后,他觉得东平的事已经做完,仍然骑上毛驴儿溜溜达达地返回洛阳。
后人李白写诗赞曰:
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
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
偶来拂衣去,谁测主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