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幻戏:绘画中的生死对视

骷髅幻戏图

如果让我从中国古代绘画中挑出一幅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作品,我一定会选《骷髅幻戏图》。这是一幅出自宋代画家李嵩笔下的画作,据说画家是对当时街头流行的傀儡戏表演之忠实记录,但随着研究者们的持续关注,如今已经不再仅仅将其视为现实主义作品了,而是认为它是一幅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作。

我们知道,超现实主义作品的诉求是探索无意识或潜意识的世界,力图将“纯精神”的场景表现出来。那种荒诞不经的梦幻感,我们可以在某些西方现当代画家如达利等人的作品中找到。仔细看来《骷髅幻戏图》也给人以类似感觉。

让我们先来看看这幅画描绘的主要内容。画面视觉的中心绘有一大骷髅席地而坐,身罩长衫,以数丝悬吊一个小骷髅戏耍。小骷髅前有一幼童和年龄稍长之女童在观看,幼童欲爬向前并抓取骷髅,女童上前作阻止状。大骷髅身后还有一妇女正怀抱婴儿并哺乳。

毫无疑问,画家将代表旺盛生命力的婴孩与骷髅并置的风格,令向来讳谈死亡的中国人很不习惯。清代的吴其贞和陈撰均曾提及此画,吴其贞还在结尾特意表示“不知是何义意”。

吴在《书画记》中评议道:“李嵩《骷髅图》纸画,一小幅,画在澄心堂纸上,气色尚新。画一墩子,上题三字曰‘五里墩’,墩下坐一骷髅,手提一小骷髅,旁有妇乳婴儿于怀。又一婴儿指着手中小骷髅,不知是何义意。”

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言:“骷髅弄婴图。骷髅而衣冠者众见,粉黛而哺乳者已见,与儿弄摩候罗亦骷髅者,日暮途远,顿息五里墩下者,道见也。与君披图复阿谁,见一切肉眼作如是观。”

再来看元四家之一黄公望见到这幅图后写的小令《醉太平:“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我们知道,黄公望在政治梦灭后入了全真教。他有个弟子叫王玄真,这首小令就是被王玄真抄录的(现裱在《骷髅幻戏图》册页的另一边)。

黄公望的意思是画面主人公自己就是“傀儡儿”,却还要弄个“小样子”的傀儡取悦别人,漂泊四方,表达了对人生艰难的感慨。不过也有人指出,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就画过《骷髅》、《天堂》等图,所以黄公望此令是受了道教影响,再往上可以上溯到庄子的骷髅之梦。庄子的骷髅之梦说的是“齐生死”。

庄子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也就是说,人的死和生是必然的,非人力所能左右,就像永远有白天和黑夜交替一样,此乃自然规律。正如画中表现得那样:稚嫩、懵懂的幼童还不懂死亡为何物,他被骷髅戏所吸引,试图爬向骷髅并用手抓取;而旁边的女童显然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所以试图阻幼童爬向骷髅。但是她能阻止自然规律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此外我们还可以在画面中看到,给怀中婴孩哺乳的妇女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她比对面的女童更为成熟,或许眼前情景令她想到了怀中婴儿,即使刚刚诞生孩子也在不可避免地向着生命的终点走去。虽然旅途漫长,但旅程终归会结束。也许这正是其面色愁苦之因吧。

不过,当时儿童热衷玩傀儡戏的游戏,却也是事实。宋人俞文豹在《吹剑录·四录》中就曾引用过包道成咏傀儡戏的诗句:莫教线断儿童手,骨肉都为陌路尘。而宋代另一位宫廷画师刘松年有《傀儡婴戏图》传世,画面描绘了三个儿童玩傀儡戏的情景。不过,同为宫廷画家、同是创作类似题材的两人,却出现了完全不同的风格。

傀儡婴戏图

可以说,刘松年的画作是对当时社会风俗和儿童生活的一种直白反映;而李嵩的这件作品则蕴含了多层次的精神意涵。很多人提到李嵩生活在南宋初年,从“少为木工生活贫苦”到成为宫廷画家李从训的养子,其间过程非常坎坷。

他虽然最后成了经历光、宁、理宗的“三朝老画师”,但从没忘记那些挣扎在底层的人。据悉,他曾创作过宋江等反抗者的形象,也画过《服田图》、《四迷图》等作品,均表达了其强烈的道德观。

所以,《骷髅幻戏图》中看似离奇的场景、没有联系的人物、身份与装扮的悬殊,可能是画家将其心中深刻的现实形象与丰富人生阅历的结合而生的产物。它在中国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我们的印象中,婴戏图大多表现孩子天真快乐、画面寓意祥,而李嵩这幅画却以小儿与骷髅的对视,来激发观者对生死轮回的思考。

画家对人类生死的强烈对比毫不掩饰、直指人心,同时亦令人思考命运的问题——操纵与被操纵、表演与观看以及同时审视演与观的人,到底何为宇宙间最大的主宰力?对此,一个人定会有一千种回答。感谢一代画师李嵩为我们留下如此韵味无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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