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皇帝哲学家奥勒留：城邦唯一，神即宇宙，法随自然
1、斯多葛主义的理论短板
在上一次的节目里面，我们讨论了塞涅卡的制怒百宝箱。我们知道塞涅卡本人是帝王师，他当然是希望自己的君主能够控制自己的坏脾气，这样天下就礼乐人和了。
这是斯多葛主义与中国的儒家非常接近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儒家的政治哲学不是那么发达，它很喜欢把所有的政治问题最后都变成道德问题。哪个朝代崩溃了，那肯定是君主的德性有亏。
这个想法就和斯多葛主义就非常像了，斯多葛主义说一个君主只要控制好他的脾气，别的事情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而且与斯多葛主义的思想相互平行，儒家也有一个阴阳五行的理论，这就非常类似于斯多葛主义对于宇宙秩序的强调。
换言之，在个体的德性与宇宙运行的大道之间，儒家和斯多葛主义都缺乏对于其中的中间环节的描述，但塞涅卡自己的悲剧就说明了这一套似乎行不通，他似乎应当能够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但是克制不了他的学生，也就是暴君尼禄的脾气。结果塞涅卡自己还是被逼死了，切开自己的血管，放光了血液，悲惨地死去。
塞涅卡当然也提到，对于各种各样的罪恶，我们是可以采取报复的行动的，只是一定要在理性的控制下进行这方面的报复。但是他没有非常系统的阐述这里面的方法论，要把这里面的道道说清楚，要等到后世的马基亚维利主义。
2、有着皇帝身份的哲学家
但有意思的是，即使有一些斯多葛主义者在现实世界中比塞涅卡玩得更转，他们也没有补足斯多葛主义的相关理论短板。我这里要说的这位哲学家就是皇帝哲学家奥勒留，这也是整个西方哲学史上，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世界哲学史上唯一是皇帝的哲学家。
马克·奥勒留全名叫马克·奥勒留·安东尼·奥古斯都。在我们国家的《后汉书》里面，我们提到他就把他说成是大秦王安敦，没有用奥勒留。但现在考证下来指的是同样一个人，他是罗马帝国五贤帝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公元161年至公元180年在位的。
他是古都罗马最著名伟大的皇帝之一，也是斯多葛学派的重要哲学家。他留下来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是《沉思录》，不过有点意思，这个作品它并不是用罗马通行的第一语言拉丁语写的，是用希腊文写的。
这就说明什么？当时的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在罗马都是希腊文和拉丁文两种语言都共通的。奥勒留小时候就被罗马皇帝哈德良注意到了，哈德良是个非常有名的皇帝，我们今天在英国看到的所谓的哈德良长城就是他造的，所以从小就把他当成是整个罗马帝国的未来接班者来加以培养的。
而且在他做了皇帝以后，也曾经与他的弟弟路奇乌斯一同继承帝位，出现了两帝共治的这种状态。大家会觉得在这种状态下，这两个人还不斗死？
我们都听说过，以前中国两宫皇太后，西太后和东太后斗的是鸡飞狗跳的。但实际上这两个皇帝之间是互谦互让，并没有产生大的宫斗，这是因为斯多葛主义者德性都比较高，不屑于干这种蝇营狗苟的小事。
3、汉朝与罗马的首次正式外交
有一件事情是马克·奥勒留做的，而且很能体现他这样的德性对于他的手下的影响，同时这件事和中国历史还有点关系。也就是在公元166年的时候，马克·奥勒留派遣他的使者跑到了中国的东汉王朝，使得中国的汉朝和罗马第一次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
那么这件事和斯多葛主义有什么关系？恰恰是因为斯多葛主义它主张简朴，所以它的这些使团所带来的东西都非常的寒酸。这个寒酸当然是按照中国的标准了，实际上他们也带来一些好东西，比如说象牙、犀角、玳瑁……但这些东西没有引起洛阳朝廷的重视，因为天子和朝臣都认为这些东西在中国的岭南地区都能够搞到，比如像日南郡。
所以他们十有八九可能是假的一些外国人，然后冒充成罗马使团跑到洛阳去想混吃混喝。但实际上使团恰恰是秉承了罗马皇帝要简朴的想法，没有带来汉朝人所期待的贵重礼物。
汉朝人特别期待的贵重礼物是什么？除了我们想到的金银之类的话，就是火浣布了。火浣布是什么东西呢？是一种能够放到火里面烧却烧不坏的布，它非常像今天我们消防员所穿的那种石棉防火衣的某一种古代的原型。
在汉代人眼睛里，这就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布，就像他们看咱们的丝绸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在我的小说《大吴帝国前传》里面也以这种布为道具设计了很多情节。但是非常有趣的是罗马人没有带来这种期望中的布，所以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是罗马人？
在这里面体现了当时的汉朝和罗马帝国之间的文化差异了。我们当时大约是听说过罗马这个帝国的，我们把罗马人说成是大秦人，这意思也许就是说是和以前的大秦帝国一样强盛的帝国，只不过地理上过于遥远。
所以我们想你如果有钱有权，你就肯定很富，而且你必然要炫富。所以你来使团如果不炫富的话，你必然是假的。
但恰恰斯多葛主义者认为权力本身是不能够随便炫耀，你有权力没事炫耀，就是破坏了宁静致远的心灵状态了。这就体现了当时中国的主流的官方文化和当时的罗马的官方文化已经有很大的差别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的各个支流都与斯多葛主义是彼此冲突的。实际上在中国的道教思想里面是有很多思想要素是接近于斯多葛主义的，我以后会找时间和大家聊一聊中国的道教化思想在汉代的一个变种——哲学家王充的哲学，我认为王充的哲学乃是斯多葛主义在遥远的东方的远亲，不过这是放到以后的节目里面再说了。
4、宇宙论模型之辩：原子论还是整体论 ？
下面我们就来讲讲奥勒留哲学的一些思想要点。奥勒留哲学同时也可以说是斯多葛主义的某种总结，我也可以通过今天这一回节目，对于前面几回我讲述斯多葛主义的各种内容进行一番总结。
我们都知道斯多葛主义是在于各种虚无主义思想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但有意思的是它虽然与其他的虚无主义思想有所不同，但是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相比，它自己也是一种虚无主义，只不过它的虚无主义色彩要比其他虚无主义要来的大，奥勒留哲学也体现了这样一种居间的特征。
好，我们先来讲讲奥勒留的哲学与第一种他的论敌之间的战斗，就是与伊壁鸠鲁主义之间的战斗，这主要是在宇宙论模型上的战斗。
这里的核心哲学问题是什么呢？就宇宙的模型到底是基于原子论的，还是基于整体论？原子论是什么意思呢？整个世界无非就是一群原子在虚空中的碰撞，世界的根本原则乃是偶然性。
今天你偶然碰到我了，明天你偶然地碰不到我了，就这么一回事，整个世界的展开根本就没有任何宏观的设计。斯多葛学派的整体论说的是这个意思，整个宇宙就是神，神就是宇宙。这个神当时在罗马人那里是朱庇特神了，而且既然神的存在是有目的的，那么宇宙的存在就是有目的的，所以整个宇宙的图景背后都是神的设计。
好了，有人说了这个争辩听上去非常形而上学，它与人生哲学的关联是什么呢？有两个关系：
感恩的来源，决定了人与物的关系
第一，从这两种不同的宇宙论模型出发，你就会对于感恩这件事产生不同的看法。
如果你是个彻底的伊壁鸠鲁主义者，你就很难对自然界给予的东西进行感恩。你对你要喝的水、吃的饭、看到的风景，只会进行冷酷的科学描述，给予这些现象以某种动力因意义上的解释，转一堆科学名词，比如板块运作，比如说光合作用等等。
既然你最后体验到的都是一些原子运动的结果，你会感恩吗？你不会感恩，你并不觉得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因为你觉得大自然本身是没有目的，没有情感的，它怎么会馈赠给我任何东西。
但斯多葛主义就不一样了，你看到的每一粒饭都是神的体现。我在看日剧的时候就学到一句话，就是按照日本人的神道教每一粒米里面都住着七个神仙，所以你必须要用感恩的心把饭都吃完。
所以在吃饭之前都要说一句“いただきます”，它并不是指我开动了，而更多的是表示对于饭食里面所体现的生灵的尊重。你用这种观点去看待天下的万物，那么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了。
斯多葛会认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是某种变相的人与神的关系，因为天下万物都已经蒙被上了神恩，所以我们必须珍视物。这种观点就非常容易倒向今天的环保主义的观点了。
我这里稍微说一句，我们就发现日本人很爱干净，这是因为日本的神道教本身就天然带有斯多葛主义的特点。所以他们的热爱环境多多少少不是受到西方环保主义的思想，是他们的本土文化就有这种要素了。
不过我要指出的是我并不认为斯多葛主义会导向某种更加极端版本的环保主义，比如说瑞典环保女孩格雷塔·滕伯格的观点，比如她要说我们要完全废弃石油。而且斯多葛主义也未必会采纳今天的一些科技大佬的建议，就全面彻底地通过绿色能源来取代传统能源，其理由是什么呢？
第一，物是需要珍惜的，这没错，但我们人也是物，我们也要珍惜自己。你武断地消灭一切石油供应，会导致很多人立即失业，会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和谐，所以对于这件事要做长久计议。
第二，绿色能源的概念炒作背后是有相关的资本利益的。比如很多人要炒作绿色能源，他的真正目的真的是因为他热爱地球吗？错了，他是热爱绿色能源的股票，他想把股市里面的行情炒高了。
你以这样的一种态度来对待绿色能源，来对待环保，就是一种异化的资本的态度。这本身就是对于物的一种不尊重。
好，所以对于是否要感恩、感恩感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的看法首先就会导致我们和物之间的关系的变化。
5、人之间关系的重新定位
第二，这也会导致自我和他人之间关系的重新定位。
我们都知道伊壁鸠鲁者都是享乐主义者，但是享乐主义者不能自相残杀，自相残杀也就没得享乐，所以他们就通过契约论来规定享乐主义之间的界限。但契约本身是临时性的，是基于对于各自享乐范围的一种当下的认识，而且是缺乏爱的浇灌。
而斯多葛主义的观点是什么？它认为世界是一体的，我与他人也是一体的，所以我与他人的关系还是世界的这个部分与世界的那个部分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就必须要亲密，因为世界的整体性在背后为我们的亲密关系做了背书。
这就联系到了奥勒留的一个重要思想命题——全天下只有一个城邦，即世界城邦。我个人认为奥勒留要派出他的使团跑到遥远的洛阳进行沟通和访问，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思想动机，他要和遥远的中国人结成同盟。但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恰恰是他的朴素作风，使得他的热情并没有得到汉朝的积极回应。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就是斯多葛主义对于宇宙的目的性地强调，在以后的基督教世界也得到了发扬光大。
基督教认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因此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有一个终极目的，就是这件事是为上帝所喜爱的，上帝希望它发生，所以这个世界存在了，所以我存在了，所以你们在听我的节目。那么意识到这一点的基督徒就可以通过对万事万物涂上神圣的光环，来提高生活的幸福感。
当然了现代科学的很多发现，比如宇宙大爆炸，比如说进化论，这些发现使得这种目的论的解释遭到了威胁。但是足够机智的基督徒也可以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反问这些科学的支持者——为什么我们发现了自然科学的规律都那么的和谐？这也是因为背后有神的设计。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伊壁鸠鲁主义或者说唯物主义与设计论之间的斗争，实际上是很难在理智上分出一个决断的，也就是说最后是取决于你的某种准宗教的信仰。
6、奥勒留与犬儒主义的自然观念
好了，现在我们就讲完了奥勒留与当时典型的唯物主义思想，即伊壁鸠鲁主义之间的斗争，现在我们讲讲它与犬儒主义的斗争。
我们都知道要讲朴素，谁朴素的过犬儒主义？他们连澡都不洗。但斯多葛主义的朴素与他们不同，我们都知道罗马使团在进洛阳之前，还是要在南方采购一点象牙才敢进京城的。
若是换成犬儒主义者，要进我们的大汉朝的首都洛阳，估计他们只会穿条裤衩，一路乞讨进入，城门的守将都未必会放人。
那么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到斯多葛主义与犬儒主义的差别了。斯多葛主义认为简朴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过分埋汰自己就不对了，因为这会破坏自己的健康，也会破坏你在人家心目中的观感，人家会讨厌你。
大家别忘记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身心健康和别人的快乐也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我们看的更深一点，这里面还有个更深的哲学争辩，就是自然与规范的问题。犬儒主义者认为自然的状态就是纯粹的按照本性去生活，不能够受到明教的约束。
根据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评判或来打量自己就非常累，要自然不要社会规范，要自己做自己。所以他们的自然是什么？就是对自己的自然情绪的尊重。
所以我就举个例子，日本人的有种做法犬儒主义肯定是反对的。日本女孩子的确是很在意化妆的，虽然妆化的不浓，但是不化妆是不能出门的。
就有一次有一个在西方国家读书的日本女神和同学们住一个宿舍，因为发生了火警，匆匆忙忙冲出来，这时候肯定来不及化妆了。那就没什么事了，你既然没有什么损失，大家就回去了，但是她不停的和大家道歉，“すみません，Sorry，I'm so sorry。”
大家就说：“你干嘛？火警又不是你造成的，你sorry什么？咱们都受害者。”
她说：“不是，我的点不在这里，我道歉的点是因为我来不及化妆，让大家看到了我没有化妆的素颜的样子，实在是太对不起各位的眼睛了，我太可恶了，すみません。”
其他的同学听了都呆掉了，原来这也能构成一个道歉的点。
所以犬儒主义者的想法就很简单，你这样生活很累，你要把身上的这些负担全部去掉，素颜朝天有什么不好呢？
在这一点上犬儒主义对于社会规范的反抗态度，在某个程度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是他们可能在有些地方是做的太极端了，比如不洗澡之类的。
斯多葛主义的自然观念并不是像犬儒主义一样，要强调的是对于自己的自然情绪的尊重，他们尊重的不是自己的自然情绪，他们不是很关心小我，他们关心的是大我。
大我是什么？宇宙的自然秩序。自己的情绪要服从大我，你要服从大的利益，要服从大的格局，所以我们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于是我们就要学习塞涅卡的制怒宝典。
7、融合宇宙秩序与人间规范的自然法
这里面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了，宇宙的秩序与人间的规范的关系是啥呢？这两者之间实际上是有一个非常密切的联系的。
实际上按照斯多葛主义的观点，人间的规范恰恰是按照宇宙秩序的精神去制造的，这就是大家平常所听到的自然法这个概念。
什么叫自然法？自然法不是指自然界本身会流出法律来，那不可能的，法律还是人定的。自然法指的就是你把所有各国的法条罗列出来以后会找到公约数，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肯定是不能杀人，不能偷盗。
这些公约数的存在本身就说明这些公约数所反映的道理是自然而然的成立的天理，乃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罗马法》本身就是通过找到各个民族的律法的公约数来约束被统治的各个民族，并允许各个民族的特殊风俗在一定范围内存在，这是对于世界法治文化的重大贡献。
有意思的是罗马虽然离中国比较远，听上去好像我们和它不是一个文化传统的，但中国当前的法律实际上与《罗马法》之间的历史关联是比较清楚的。
所以我们如果跑到一些大陆法系的国家去旅行，我们会觉得那里的法律条文思想和我们中国比较接近，但是我们到了一些英美海洋系的法律国家去旅行的，反而会感到不习惯。
我随便就举个例子，你到美国去旅行就有很多特殊的美国式法律，或者说地方性法律，和别的地方人脑洞开的方向不一样的。
在美国你要买瓶啤酒，注意还不什么烈性酒啤酒或者是果子酒，在俄罗斯眼里根本不算酒的酒，竟然就随时带着你的身份证件来证明你超过18岁。
美国为什么对酒管的那么严，同时对于枪支的管理就相对来说比较松？当然了美国人这样做是由他的特殊历史发展路径决定的，我们中国人也不想去说什么，但是从哲学的角度上来看，这可能就压过了对于自然法的尊重，自然法就是指各国的法律的差异性背后的相似性和统一性。
这当然也就导致了一个问题了，如果一个朋友有法律官司，他在日本打和在美国打，事情是不一样的。
日本的法律精神，因为它也是大陆法系为主的，和我们中国人的直觉差别不是很大。但是美国人经常会有很多很奇葩的很开脑洞的想法，所以在美国法律是个很深很深的坑。
从哲学角度看，自然法的概念是融合了自然与规范之间的界限，这种融合非常符合斯多葛主义的气场。在他们看来，既然人类是宇宙的自然秩序的一部分，那么人类的法律就应当体现自然的精神。
很显然，自然法的概念是同样崇尚自然的伊壁鸠鲁主义很难产生的，伊壁鸠鲁主义者眼中的自然是缺乏目的与规划的，而斯多葛主义所说的自然是有灵魂的，它本身就是神。
关于罗马皇帝奥勒留哲学斯多葛主义思想的微言大义，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