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灵墟到背阴山的路不远,驾云半个时辰便至,但一路上,千夙缄口不言,明珏神色凝重。
我瞧着越来越近的背阴山,不知为何,有一抹越来越浓的担忧从心底升了起来。
果然,方至背阴山,便见两个正在缠斗的身影。
一人素衫,周身灵气护体,紫光微漾。
另一人……被一件泛着黑气的斗篷牢牢裹住,一张脸也被头顶处的帽檐遮去了大半,但他虽然裹得严实,却裹不住浑身腥臭的魔气。
“那是……”我皱了皱眉,瞧着千夙,“在尧山碰见的黑袍魔物!”
千夙微微侧目,拿余光扫我一眼,却并未言语。
我吸吸鼻子,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了过来。
“上尊大人,司法天神!”裴煜从另一侧渡过来,慌忙跪下身,“罪臣守山不力,望上尊大人恕罪。”
千夙并未拿眼瞧他,只神色淡淡地盯着和前川对峙的那个黑袍,明珏见此,挥了衣袖,示意裴煜起身。
举目望去,半空中的两道身影动辄之间,皆为术法。
那黑袍魔物我不知晓,但前川,他有灵器护身,却不知为何,在那黑袍招招致命的袭击下,硬是强压着不曾让龙身出现……
我瞧瞧千夙,“前川山神怎么不用龙身?”
他这次倒是正眼瞥了我一下,也是这会儿,我方瞧见他有些惨白的脸色,以及那双眸子里的莫名情绪,方一瞬,他又别开了脸。
半晌,我听他道:“背阴山与他处不同,此地灵器神器不可乱用,否则影响结界,骤时万鬼倾出,将是人界乃至六界的浩劫。”
千夙与我并排而立,从我这个方向望过去,只见他微抬下巴,神色不变地瞧着前方,丝毫瞧不清他眸中神色。
“蛮荒之境的结界……似乎,被划开过。 ”明珏忽而出声道。
千夙低哼一声,道:“不仅划开过,那结界还未合上。”
千夙话落之际身形突起,直朝蛮荒而去,明珏眸子一沉,也紧随他而去。
片刻,却见千夙身形一闪,又折了回来。
他一身玄衣,神色无波地立在我面前,许久未语。
“大人……”我不由唤了他一句。
他猛然眉目一敛,微垂了头,片刻,他手臂一扬,取下他常日从不离身的朔流,别在了我头上。
我定定望他许久,反应过来后当即便欲伸手将它取下。
“莫取!”千夙的手适时握住我手腕,沉默片刻,他又道:“当我借于你,末了还我便是。”
我翻他一眼,“大人不是说,我若有处可去,便自行离去,不用……”
“随便你何时离开!”千夙甩开我的手,背过身去,“但离开时,务必将朔流还于我…… ”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倒是一闪不见。
我咬了咬唇,朝着千夙离开的方向哼了哼鼻子。
前川与那黑袍在还在缠斗,千夙与明珏也已至蛮荒之境上空,许是正在修复有所损坏的结界。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果见早立在一边,许久未出声的裴煜,正面对我而立——但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间茅草屋上。
“上生星君在看什么?”
裴煜身子微微一颤,瞬间便回了头。
他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只那双狭长的眸子里,还有未曾散去的一抹柔情……
柔情?
我想,也真是可笑!
我居然在这个将小白伤的体无完肤的人眼里,瞧见了柔情?
我抿唇笑了笑,“一座建在无数恶鬼头上的茅草屋,有何奇特之处,竟让上生星君露出如此神情?”
裴煜闭口不言,只微抬了头。
面无表情,形销骨立……
许久,他与我躬身一拜,“上生星君这个封号早已不属于我,还请……七华仙上唤我一声裴煜!”
“不属于你的封号便不唤,那不属于你的东西,怎么不交出来呢?”
他抬眉望我,仍是恭恭顺顺的模样。
“不知,我拿了什么不属于我的东西?”
“上生星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抱着臂,在他面前来回踏了几步,方缓缓道:“北海黑鳞鲛人,执雪……还需要我说的再明白些吗?”
裴煜收回手臂,站直了身子,而后与我勾了勾唇,“我之所图,不过她周身鳞片,曾悉数炼为铠甲赠于玄初,而前几日,玄初已携铠甲奉还,却不知还有何物是她的?”
我冷笑一声,咬牙道:“小白胸口的那片赤鳞,我要你还回来!”
裴煜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那双眸子里闪过一抹熟悉的冷光,极像在凡间,他与小白初见时的那副阴寒模样。
当日,他是仙界上生星君,仙力术法极强,想置小白于死地,尚说的通。但今日……他仙骨被剃,沦为凡人之躯,他又凭什么以为,能伤到我……
我凝神细思之际,突觉身后有股魔气袭来,还未来得及转身,目之所及,皆是萦绕的暗黑魔气,但那魔气并未伤到我。
有一道自我头顶而来的透明结界,轻而易举将我护住了……
我抬手抚上发髻处的朔流,心安不少。
魔气散尽,先是瞧见了前川略略忧心的面容,而后是直追他而来的黑袍。
见我无事,他稍稍放下心来,而后身子一动,正立在我面前,与方落地的黑袍面对而立。
那黑袍身形瘦弱,被宽大的袍子裹着,远远瞧去,果真如一件自行而立的衣服。
“鬼东西啊!”我朝前一步,与前川并肩而立,“又见面了!”
那黑袍的头动了一下,似乎是正透过那乌黑的帽檐在瞧我。
“你瞧得见吗?”我微躬了身,又弯着头,与那黑袍道:“不妨将你那件都发臭的衣服扔了,露出脸来,瞧个清楚!”
我唇角含笑,冷眼瞧着那黑袍!
忆起那日千夙神力有损,他在尧山欲趁虚而入伤千夙这件事,我就很是不悦,现下再次见着,真想唤出上清好好揍他一顿!
“哈哈哈……”那黑袍扯着声音一笑,极其嘶哑难听。
“你要帮他?”
“前川山神吗?”我瞧了眼前川,认真道:“他可不需要我帮。”
我话音刚落,黑袍的身上泛起浓烈的腥臭魔气,而后,他微抬手臂,将无数魔气汇集于掌中……
“坏我事者,当……”
然,下一刻,一股暗红色灵气极速而来,将黑袍整个笼在里面,他周身魔气也在瞬间消匿了下去。
“怎……怎么会?”黑袍未遮住的唇角僵了僵。
“哪儿来的魔物,敢在此地撒野!”
千夙踏风而来,玄衣如墨,他身后,是白衣飘然的明珏。
也是奇怪,明明他们一同出现,甚至明珏还着了袭耀眼的白衣,偏偏入我眼的,却是千夙。
天色已将近迟暮,浅浅淡淡的红霞开始浮现,他负手,越过红霞,越过翻飞的黑袍,来到了我面前。
我咬牙,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将目光转到了那黑袍身上。
他似乎已不能动身,只咬紧了唇,许久,他声音嘶哑地道:“是仇是怨,总归与上尊大人无关,还请上尊大人莫要插手。”
听这语气,这黑袍似乎不是针对千夙而来,而是——前川。
“哦?”千夙音调淡淡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你即寻的是前川的仇,那破开蛮荒之境的结界又是为何?”
黑袍张了张口,却是未言。
千夙手臂微动,一阵灵气自他指尖飞出,而后将那黑袍身上的宽大衣袍尽数掀了去。
黑袍之下,是个身形孱弱的男子,他面上青白相间,无一丝血气,一袭素衫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极像搭在一具骨架上。
千夙那一招使得突然,黑袍来不及反应,自然也来不及遮住他额间的那道血疤。
血疤长约两寸,宽约一指,竟是……
“呵!”千夙笑一声,缓缓道:“因何事,由仙堕了魔?”
黑袍不知何时伸手,后知后觉地以遮盖的姿势挡住了额间的疤。但他身子颤的厉害,仿佛是身体极冷不由自主地打颤,又仿佛是在极力压着什么,令他愤怒不已的事……
许久,他垂下手臂,露出额间那道狰狞的血疤。
“由仙堕魔,一朝天一朝地,因何堕落于此?上尊大人何不问问,你身后的前川山神!”
前川眸中生疑,当即道:“我与阁下素未谋面,不知……”
“素未谋面?”黑袍截住前川的话,大笑不止,许久才道:“那我给山神提个醒儿!”
“三万年前,山神做了什么一战成名的事?”
三万年前,山神前川大败仙界一十八名仙官,且,一战而胜……
前川皱了皱眉,道:“你是……那十八名仙官之一?”
“那请问山神,当日与你对战的仙官,可真的是十八名?”
前川略思一瞬,回他:“确……十八名……”
“是十六名,十六名啊,哪儿来的十八名?”黑袍眸中泛起一片血红,咬牙切齿地道:“我与兄长,何曾与你动过手?”
“我们兄弟二人,凡间修行数千年,凡人修行啊,历经千辛万苦方能飞升……我以为苦尽甘来,哪料却因你落得一个剔骨堕凡的下场……”
前川应道:“当日我们双方皆有错,惩处自然也不可……”
“你是真的不记得啊!”黑袍摇了摇头,唇齿打着颤。
“三万年前那场战斗中,我与兄长从未对你出手,从头到尾,我们都在劝你,劝那帮仙友停手……”
前川眸子一缩,似有疑虑,半晌,但见他面上一白,而后身子一颤生生后退了半步。
千夙瞧着前川神色,已然明了黑袍所言,或非虚言。片刻,他道:“既如此,仙界论罪之时,为何不提?”
黑袍轻嗤一声,苦笑道:“初承仙位,便犯此大罪,众口莫辩!”
千夙又道:“六界仙神,众生平等……”
“哈哈哈……”黑袍眼中噙了泪,大笑不止,“众生平等?你们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那何来的仙神之分,人妖之别?你是上尊大人,是高高在上的神,你哪知人间生死,众生悲苦?”
“明明都是有错的,凭什么他却依旧贵为山神,而我们却仙骨尽断,肉身尽毁,重入六道轮回,尝遍世间八苦仍不得正果?”
“凡人之身,一次飞升就历经千难万劫,一次飞升,就那么重的代价,我与兄长哪有力气再去历一次劫?”
他忽而将目光望向前川,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是想毁了他,只是要让他也尝尝我与兄长尝过的痛!”
“所以……”千夙望着那黑袍,眉目渐冷,“堕魔,私练邪术,以及潮水镇之事,皆是你所为?”
“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又能如何?”
“那你可知,三万年前,前川所承刑罚?”
“不过万道雷刑!”黑袍冷笑一声,瞥了眼明珏,“说不定,因着司法天神的面子,他连雷刑都是做做样子。”
“这你便错了!”千夙语气不显喜怒,悠悠然道:“罚他万道雷刑,许是仙界看在本尊的面子上,但……那万道雷刑,却一道不少!”
黑袍眉眼一冷,嗤道:“总归不过,仙神相护!”
那些思不透彻的混乱事,也终是有了些头绪。
原来,蓬莱山魔气,是因他藏身而出,尧山初次现身,也是追着前川而来,潮水镇的数千人命,也是因他而起。
如此算将起来,这种种一切,却逃不过三万年前那次偶然。
前川寻他的大龙爹爹,奉他的大龙爹爹为神,自然也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是……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前川没有错,那群仙官也没有错,错的是错误的因,引起了错误的果。
况,这世间因果,本就难违。
“我……记起来了!”许久未做声的前川忽而出了声,朝那黑袍走进几步,“当年因受雷刑,损了神思,因而未及时记起……”
前川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当年,我还向仙界之人,打探过你兄弟二人,但据仙界所言,还给你们减了罪罚,听说并不重,我也便放了心。后来,承雷刑,损了神思,倒记不得了……不曾想,你们兄弟二人……”
前川止了话,半晌复道:“或许迟了些,但总归,当年之事,因我而起……是我,对你不起!”
黑袍的眸子,在某一刹那,忽而变得柔和了些。
前川又道:“不知……你兄长现今何处?”
背阴山突兀吹起一阵戾气寒风,黑袍的神色也猛然凌冽起来。
而后,他后退一步,嘴角扬起一抹阴森的笑。
“兄长,我马上便能救他出来了!”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