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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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室之内,赵祯端坐案前,援笔濡墨,专心致志的批阅着几本刚从东京秘密转到的加急奏章。琴老宽袍大袖,神定气闲的盘膝坐于南侧窗下,沐浴着缕缕丽日晨光,伴同着袅袅龙涎香烟,调弦转轸,十指如风,轻轻滑过面前几上的焦桐古琴;“铮——”的一响,但觉琴音清冽,初若寒泉滴水,继似深山凤鸣,令人闻而忘俗,飘飘欲仙。
赵祯和琴老身在净室,俱皆心无旁骛,各行其是,唯有鸽童独自站于净室檐下,伸长脖颈,瞪圆一双黑豆眼珠,惶惶不安的西向盯着祠堂大院。
祠堂大院内,迎对大殿正门的青铜鼎炉前,王其金和四名侍卫身着便衣,手执长剑,正各使出浑身解数与一位苍髯老丐拼死相搏;祠堂山门的门洞下面,已有四名便衣侍卫或仰或伏的倒卧于地,伸臂蹬腿,哀哀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古柏林下,郝氏兄弟带着四名侍卫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盯着苍髯老丐的旅进旅退,组成了第三道防线。
半个时辰前,祠堂山门门口,突然钻来一个鹑衣麻履的苍髯老丐。老丐形貌猥琐,面目黑灰,脑后乱发披肩,穿破乳白色的晨雾,摇摇摆摆长驱直入的走进门洞,伸出鸡爪一般的右手,扬声叫道:“可怜可怜,给口饭吃吧!倘没有饭,给个三百二百缗钱、十块八块元宝亦可!”
守在门洞下面的一名便装侍卫眼睛一瞪,恶声恶气的喝道:“哪里来的野人,寻死也不拣个地方,竟跑到祠堂来讨饭吃?”苍髯老丐并不生气,胁肩伸脖,猥琐的一笑说道:“年轻人,无物施舍也就罢了,何必如此恶言恶语粗野待人,岂不闻凤飞千里,非竹不食,非梧不栖乎?倘若不是祠堂,便请爷来讨饭,爷还懒得咧!”
那侍卫下巴一扬,喝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称爷?再在这里酸兮兮的掉书袋子,装现世宝,老子还要动手揍你呢!”
苍髯老丐再次猥琐一笑,摆出满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过身去,迈步走向门外;一边走一边仰天叹道:“罢了,罢了,还是赶紧乖乖的走开吧,倘不快走,只怕这一身老骨头都要被揍散了架呢。唉,谁让人家是孙子,咱他妈的是爷咧。噫,家门不幸,出此不肖子孙哪!”
王其金正和另外三名侍卫扮作割草农夫,各自携筐带镰,或蹲或坐于祠堂门前的柏树林下看蚂蚁争食;闻得老丐之言,也是太平日久,一时失于戒惕,竟同声哈哈大笑起来:“妙啊妙啊,李孟垂真是交了狗屎运,大清早起来,便认了个乞丐作爷爷!”
李孟垂,亦即守在门洞下面的那名便装侍卫,早将苍髯老丐之言听在耳中,又被王其金等四人笑语讥嘲,登时勃然大怒:“臭要饭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苍髯老丐弯腰弓背的走下山门石阶,竟“呼”的飞身抢出,一招“霹雳鸳鸯腿”,双脚居高临下的踢向苍髯老丐双肩。
这一下用足了十成功力,李孟垂满心以为苍髯老丐倘被踢中,只怕不死也得残废。岂知苍髯老丐既不回身也不躲避,直待风声过耳,方才袍袖自上而下轻轻一拂,喝道:“后生小子,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李孟垂身在半空,但觉一股浑厚刚劲的真气奔涌而出,竟似在苍髯老丐和自己中间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心知不好,急欲收回双脚时,却哪里收势得住?竟为真气所逼,“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摔落在了三丈开外的一株柏树下面,双脚十趾亦如踢中石头一般,痛彻骨髓。
宋廷大内侍卫均为武艺高强、千里挑一的角色,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样样精绝,虽在江湖上称不得宗师大家,却也俱系一二流的好手。李孟垂刚刚二十出头,已早晋选御前侍卫,正是年轻气盛睥睨傲世的时候,今无端遭此戏辱,吃此大亏,又被几位同行谑笑,虽明知对方武功卓绝,自己不是对手,然却哪肯善罢甘休?当时咬牙忍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从腰间拔出长剑,捏个剑诀,“唰唰唰”接连三剑刺去,势道威猛,招招直取苍髯老丐要害。
苍髯老丐转身过来,正和李孟垂相对而立,轻轻一拂袍袖,便将李孟垂长剑荡开;再轻轻一拂袍袖,李孟垂竟立脚不稳,跌跌撞撞的扑跪在了地上。“罢了,罢了,”苍髯老丐双袖背于身后,猥琐一笑,说道,“后生小子初次见面,如何便行此大礼?既愿行此大礼,如何方才又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李孟垂再度受辱,更是羞恼已极,虎吼一声,手腕一翻,再次仗剑扑上,横斫竖劈,左刺右削,全然不讲招式,一副拼了性命的架势。王其金和其余三名侍卫这才看出老丐非但身怀绝技,而且来意不善,又见李孟垂动了真格,方才想起各自肩负使命,自然不敢轻心,一齐从草筐内抽出长剑,分作扇面形状的合围了上来。
“看来名为大内侍卫,其实脸皮也算厚到家了,还真打算以多欺少、以小欺老啊?”苍髯老丐仰天哈哈大笑,声震耳膜,露出了狂放之态,“好,好,一起上,一起上!便是赵祯小儿亲率东京八十万禁军一齐前来,又能奈老道若何?”
言毕,竟从怀中摸出酒壶,高歌狂吟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一面咕咕的大口饮酒,一面于东趔西趄间挥洒袍袖,原来其袍袖竟为特制,又长又柔,软硬皆备,兼具铁棒拂尘之效;王其金、李孟垂和其余三名侍卫尚在丈余开外,便觉阵阵凉风掠身拂面,尚未看得清楚,手中长剑早被袖管卷起,破空飞出,分钉于四棵柏树干上。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苍髯老丐口中狂吟,脚步跄乱,看似行动滞拙,却实蕴藏无限妙招,转眼间便已迈上石阶,穿过门洞,大步踏进了祠堂院内。
王其金、李孟垂和三名侍卫自知职责在身,不敢玩忽,也顾不得返身取剑,只管徒手急步追赶拦阻。“衔杯乐圣称避贤!”苍髯老丐一个“贤”字落口,蓦然回身,看也不看,“啪啪啪啪”四掌连环拍出,竟是快似流星,疾如闪电;李孟垂四人刚好赶至近旁,胸口各吃一掌,登时飘飘悠悠飞跌在了门洞下面,再也翻爬不起。王其金毕竟武功稍胜一筹,勉强矮身躲过掌风,又抢前一步,绕过苍髯老丐,奔进祠堂,横身挡在了前面。
其时云开雾散,丽日朗照,张翔娃等守在大殿廊下的四名便衣侍卫早默不言声的拔剑在手,同时飞身抢出,又递给王其金一柄长剑,五人并排阻在了苍髯老丐面前。
苍髯乞丐仰脖咕咕吞饮两大口酒,打出了一个饱嗝,一面高声狂吟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一面挥动袍袖,手舞足蹈的和五人在青铜鼎炉前游斗起来。
“阁下原来竟是……”
王其金直觉苍髯老丐尽管改头换面,然其身形嗓音、武功家数却竟依稀在哪里见过听过一般,拧眉略一思索,已然知其身份;刚要开口道破,苍髯老丐大袖飘飘,“呼”的拦腰扫来,急忙一招“追云遮月”,横剑拦挡,遮护己身,却把后半句话生生的吞回了肚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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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姥姥、费阿公和公孙黄石沿着压水长廊迤逦向南漫步而行;长廊西侧自上而下的垂挂着青碧葳蕤的牵牛花藤,金黄色的丽日嫩光透过铃铛般的藤叶罅隙铺撒而射,耀得廊内满地明明暗暗斑驳陆离;一只刚刚出窠的小黄鹂便在藤间跳来跃去,呖呖脆鸣,清音悦耳。
步至长廊尽头的“不羁堂”下,费阿公缓缓住脚,仰面凝望着亭楣上的匾额,目中波光滢滢;良久忽然叹息一声,继续踽踽的向前走去。孟姥姥和公孙黄石俱皆缄默无言,脚步凝重的跟随于后。
驻足“揽秀亭”近旁一株枝叶繁郁的桂花树下,沐浴着清晨万道金黄的太阳光柱,伴随着流泉飞瀑的叮叮清音,三人手搭凉篷,居高而望,同时看到赵四和赵六带领二十余名王府侍卫,人欢马跃的簇拥着一乘轿车,招招摇摇的驶出仪门而去;不用说,轿车里面自是坐着赵珏、黄衫和雯雯郡主了。三人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的在心底长长的舒了口气。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费阿公双手背后,下巴微微扬起,一任风拂衣襟飒飒而动,目光沧桑,语音凄凉:
“朕昨晚又梦到故国旧土了,那摩诃池畔洋洋洒洒的清风啊,那锦官城上灿灿若锦的繁花啊,还有母后、李仁罕、王处回、王昭远等一众老人,站在那里,默默的、一语不发的望着朕。一切都是当日时候的情景……
“唉,这人生在世,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先祖当日创业何其艰难险阻,呕心沥血,东征西战,历时数年方得讨平四方谮逆,略有两川土地;不想传之于朕这个不肖子孙,却被赵匡胤那厮坏了大事,断了国祚,致使宗庙无存啊……
“其实赵宋中原大国,统一疆域,使文物全盛,书轨混同,天下万民安居乐业,远离战争灾异之苦,亦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朕举国出降,也算不得庸懦无能,——甚而还要算应天顺人,明智之举。朕唯感忿恚不平的是,朕既降宋,便应得优遇,却不想非但爱妃,便是朕自身亦未得保全:一杯鸩酒,身葬洛阳,而爱妃也从此陷于赵匡胤那厮手中……”
“陛下,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孟姥姥拄杖近来柔声劝道,“事情早已过去多少年了,如今又何必再提呢?倘若念念不忘旧事,非但徒增伤悲,还将有碍龙体。陛下春秋已富,还请善自保重。端阳节就快要到了呢!……”
费阿公仿佛并未听见,语调渐渐转至哽咽,双目泪光潸然:“如今愈是进入老境,便愈是恨意转深,又愈是思念当日的故人旧景;——有时候半夜里一觉醒来,少年时代的某件往事、某个场景、某位旧人,竟会历历在目的浮现眼前,甚至连细节过程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某人眼角的一颗麻子、一颗黑痣都未曾忘掉。唉,又是一年春将老,也不知朕寝宫窗前的那株爬山虎著花没有,记得那年出宫降宋时候,它才刚刚半人来高!……”
孟姥姥闻得此言,亦觉黯然神伤,但却昂起下巴,牙齿咬紧嘴唇,努力抑住即将满眶的泪水;半晌,方拄杖蹒跚走至费阿公面前,说道:
“陛下无须伤情旧事。古往今来,从皇帝到乞丐,其实不过一念之差的事情罢了;远的不说,李煜、刘鋹和钱俶、刘继元、陈洪进等相继降宋,本想从此做个大梁百姓,庸庸碌碌老死而已,却又哪个得了善终?便是赵匡胤那厮,好赖也算一代英豪,一生南征北战,杀伐决断,又篡登大位乾纲独握,何等的快意舒畅,何等的威威赫赫,又怎会想到大限来时,竟落得了个‘烛影斧声’家亡国破的结局?……”
孟姥姥一面说话,一面手握锦帕,眉目含情,轻轻揩去了费阿公眼角处的一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