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原谅我的父母了

 

“妈,当时放学你为啥把我抛弃在路边自己回家了?”看着电视的诗诗突然问起坐在旁边同样聚精会神的妈妈。

小学三年级,期中考试出了成绩,骑着自行车来接诗诗的妈妈有点兴奋地和诗诗聊起排名,坐在车后座的诗诗颤颤巍巍,说出了“50分”这个结果后,妈妈一下子变了脸,把车子停在路边,呵斥她下车,盯着诗诗的眼睛,皱着眉低头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儿?”不等诗诗回答,妈妈便骑着单车自己回家了。那天诗诗自己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家。

妈妈愣了一会儿,像在回忆。过了会儿语气平静地说,“可能当时太生气了吧,我向你道歉。”

时隔二十多年,诗诗依旧时不时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有时是因为看了某条新闻,有时是因为电视剧里的某个情节,“我其实很想遗忘,但一直遗忘不掉。”她摇摇头,“太难了”。

这种不美好的记忆在诗诗脑海里数不胜数,很多事情都与母亲有关。母亲作为九十年代下海成功的典范,性格也像一个真正的女企业家:干练、要强、控制欲超强。

小时候,只要没有让妈妈满意,诗诗几乎一定会被打。考50分的诗诗被丢在路边,但某次考了90分,妈妈还是不满意,照旧一个耳光上去。

小时候诗诗对芭蕾舞感兴趣,父亲瞒着母亲给诗诗报了名,诗诗吃晚饭的时候意外说漏了嘴,得知消息的妈妈第二天一大早跑去芭蕾舞班退了钱,后来母亲思来想去,决定让她学钢琴,“甚至报了中国舞班,也不让我学芭蕾舞”,“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心愿哪怕一次?”小时候的诗诗永远在想这些问题。

 

十四岁那年,嘉嘉突然跟腱断裂,正值青春期的嘉嘉迷茫、痛苦,甚至想过自杀。她数次登上教学楼的楼顶,尽管对死亡没有概念,却想要一了百了。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想引起父母的注意。

从小到大,嘉嘉几乎没感受到过父母的爱。父母都是中小学老师,那代人受到的教育是“舍小家顾大家”,比起在家里陪伴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更喜欢留在学校关怀其他孩子。这种敬业在当年被视为典型和“大爱”,但嘉嘉因此度过了一个缺爱的童年。

每天的早餐和晚餐是童年嘉嘉最期待的家庭活动,仿佛只有这个时候,嘉嘉才能感受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但即使是围着饭桌进行短暂的聊天,父母基本也只会使用“你应该如何如何”的教训语气。小时候的嘉嘉每次看家庭剧,那种平凡普通的家庭聚餐画面都让她超级羡慕,“因为我们家从来不会有这样温馨的氛围。”

跟腱断裂后,嘉嘉承受着巨大压力。无论是走下教学楼,还是结伴上厕所,这些对青春学子来说稀松平常的事都变成了她的难题。为了避免人潮,她上课时间才能一瘸一拐地扶着楼梯去洗手间,而且稍不留意就会跌倒。

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将永远被打上“残疾”的标签,嘉嘉很痛苦,但想到可能会引起父母的注意,也会有些开心。但事与愿违,嘉嘉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得到更多关注,直到现在一个人春节期间坐飞机去湖南做跟腱康复治疗,也不会收到父母的来电关心,父母偶尔发信息关心两句,她都会又心酸又高兴。

嘉嘉最后也没有从楼顶跃下,她回到教室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背唐诗宋词,扮演老师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尽管遭遇了变故,但她成绩一直很好,对于大人来说,她内心的痛苦可能真的算不了什么。

填志愿的时候,一向“放养”的父母突然紧绷起来,他们希望嘉嘉选一个离家近的,“说是方便他们照顾”。但嘉嘉想要离这个感受不到亲情关爱的家越远越好。身在陕西的嘉嘉几乎填写的都是南方或远在边疆的大学。母亲当时也表示接受。后来,嘉嘉收到陕西一所大学发来的录取通知书时才知道,妈妈偷偷改了她的志愿。

但嘉嘉却一点也不意外,她没有闹,甚至没有当着爸妈的面掉泪,“这种事情是我妈做的,这太正常了”,她甚至知道自己如果去问,母亲会说什么台词。比如“都是为了你好,别不知好歹”。

 

从初中开始,诗诗才开始发现父母对自己的伤害,并渐渐了解“恨”的意思。

诗诗父母感情不好,经常吵架,有时甚至会动手。吵架之后,母亲会抱着诗诗哭,一边大骂父亲。目睹这一切的诗诗在情感上非常倾向于母亲,也跟着一起敌视父亲。但母亲对她又经常打骂,她看到暴力、听到暴力、收获的却也只是暴力,她甚至一度不知道正常的家庭关系是什么样的。青春期的诗诗开始恨自己这对没有温情的父母。

那时候,正在睡眠中的诗诗能被恨醒,“睡着睡着突然想起我妈打我”,后半夜都在痛苦与恨中无法入睡。但诗诗也会自我调节,“我不能去打回来,只能告诉自己不去想”。

这种调节的方式直到自己大学毕业做手术的时候才被另一种方式打破。

2013年,诗诗生病了,在南京做了手术。父母在家乡四川,帮不上忙,只能一遍一遍打电话,“突然觉得父母其实也是很关心我的”。后来母亲实在不放心,还特地从四川跑到诗诗在南京的出租房里为她熬汤,并且和诗诗的室友聊起诗诗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诗诗后来听室友说起才知道,原来那些自己不能忘怀的事情,妈妈其实也记着。

渐渐地,诗诗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想到这些童年的不愉快,都会给父母打个电话,询问这些事儿发生的原因,母亲都会在电话那头给她道歉,“这也是我妈一个优点,她很实诚,自己做的事情,如果错了,就是会道歉。”但是效果并不明显,“她道完歉,该怎么对我还是怎么对我”。

有时候母亲也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把一切事情都怪罪到丈夫身上,并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

母亲之所以打诗诗,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太多了,不光事儿多,四个姑姑家里都需要诗诗家救济,于是母亲就需要赚钱,赚钱就会很累,不只是陪诗诗的时间变少,还会很容易生气,所以会打诗诗……

这套理论在母亲的脑子里形成一个闭环,一切原因都被母亲归结于她失败的婚姻,在母亲的认知里,自己也是受害者,不应该被责怪。

她总有她的苦衷,诗诗开始也为她的辩解生气,后来也不想追究了,毕竟她等到了已经等了多年的道歉,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完美的人,她受过伤害,也在伤害身边的人,但是她一定是爱自己的,这个诗诗从不怀疑。

除了母亲努力工作挣给她的优越物质条件、深夜讲故事的陪伴、小时候上学前的亲吻告别,她还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吵架,妈妈嚷着要离婚,然后夺门而出,诗诗听到“离婚”吓得不敢睡。妈妈回来后看到诗诗还没睡,对诗诗承诺,“从今以后,我说要离家出走,意思就是去外面透透气”,这让诗诗很放心,“让我觉得我妈不会离开我。”

 

在北京读博二期间,已经三十岁的嘉嘉又被童年经常来袭的压力困扰,她莫名焦虑,“那段时间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科研没有成果、身体不好、家庭破裂,好像生活的一切都在和她作对,那段时间从学校东门走到西门都能迷路,“我想干好哪怕最小的一件事情,结果什么都干不了。”

嘉嘉想到了父母,她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破天荒的从陕西赶到北京陪她,“平常打十个电话,半年能来一次我就很高兴了,这次竟然一个电话就叫过来了”,嘉嘉很惊讶,也有种说不出的欣喜。母亲来了之后,嘉嘉想当面和她吐吐苦水。

母女两人坐在沙发上,嘉嘉开门见山,“妈,我想休学。”

母亲“啧”了一声,“你休学之后干什么?”这是她特有的表达方式,她从来不说“好”或“不好”,只是给出各种各样负面的理由来表示拒绝的意思。小时候,嘉嘉因为跟腱断裂上厕所不方便,想让母亲帮忙买尿不湿,母亲说“我不知道你多大尺寸啊”就把此事搁置;大学时期嘉嘉去上海做理疗,想要母亲陪同,母亲说“好啊但我最近事情很多”,最后还是嘉嘉自己去的。嘉嘉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在教导自己“应该如何”,却在她最脆弱敏感的一段时期缺席和她有关的几乎所有事。

嘉嘉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好像小时候的一切怨恨都涌上心头:“我做的所有事,你们从来不夸我,一切都说‘还会更好’;从来不拥抱我;我高中住校,距离我十分钟的车程你们也不来看我……”

母亲有些愣住,后来也哭了起来,抱住嘉嘉。那好像是嘉嘉记忆中和母亲少有的亲密举动。

那次和母亲相拥哭泣之后她们聊了很久,嘉嘉也细腻地体察到一些父母角度的感受:“他们不想承认我变成残疾人的事实,所以想逃避。”用“逃避”来解释父母对她做的这一切似乎就合理得多了:因为逃避,父母不想去学校见她;因为逃避,母亲不想陪她去治疗……逃避里还带着一种自责,父母觉得嘉嘉的残疾与自己有关,但又无法承受那种愧疚和自责的情绪,所以他们选择转过脸不看。

这当然是残酷的,这一路以来嘉嘉都走得太辛苦了。但父母终究也是普通人,即使意识到自己造成的伤害,可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修补,嘉嘉想试着做主动的那一方。

嘉嘉也试着去理解父母。父亲是家中长子,小时候家境贫寒,又需要照顾弟妹,从来都是默默承担而又不愿意暴露情感的那个。后来,父亲又因为职业选择、时代观念,还有嘉嘉的变故,好像越发寡言而不愿意表达,“经历和时代局限中形成的性格,也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吧?”嘉嘉这样说。

父亲喜欢跑马拉松,嘉嘉特地给他报名了青岛马拉松比赛,还帮母亲也定了去青岛的车票。这场旅行是嘉嘉试图和解的计划的一部分,她希望借此能有一家人好好交流的机会。母亲几乎是不出所料地表示抗拒和反对,“这就是她的性格”,最后到底是被嘉嘉推上了车。在青岛那几天,嘉嘉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一开始,这对于疏离已久的母女来说还有些别扭,但几天的旅行下来,确实感到彼此之间温度在回升。

而且嘉嘉开始转变自己对父母的角色定位,“我们有时候对父母期待太高了,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对待自己的子女时也一样”。今年四月份嘉嘉生日那天,她满心期待希望能等来父母一个祝福短信或者电话,结果等了一天什么也没等来。如果是以前,嘉嘉会心灰意冷并暗自哀伤,但这次她在群里发了一句“昨天是我的生日呀!”接着,她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一百块钱红包。“你看,改变其实真的很难。”嘉嘉苦笑,但至少她愿意主动提出需求、表达感情了,其他事情,也不能太着急吧。

 后记

前几天看到新闻,忽然发现从1964年开始拍摄的英国纪录片《人生七年》,即将在今年播出第9集后正式结束。

微博网友小兔子尹月翻译了《纽约时报》近日刊登的一篇写纪录片导演的文章的一部分内容,“人生归根到底是自我和环境互动的过程,我们有时屈从于既定环境,有时又试图挣脱束缚,在社会结构和个人尊严的拉扯之间度过一生。”

绝大多数人需要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长久的“既定环境”就是自己的原生家庭。不存在完美的原生家庭,几乎每个人都一定会受到来自父母的伤害。怎么去消化、沟通或和解,选择原谅或选择不原谅,都是我们一生的命题。

文章不代表平台立场


作 者 | 明小天

编 辑 | 陈麻薯

设计、排版 | 子  群

图片 | 台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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