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一年,回归小事

三月的一天,我照例去散步,心中的抑郁在爬上一段陡坡,吐出一口气时稍稍得到一丝舒缓。每日早上既害怕又盼望看到的疫情数字,像是脑后越绷越紧的弓弦,我的担心就是哪一日弦断,沉闷的最后一声道出“无能为力”的叹息。

左手边的墓园,平日里理石墓碑寒气逼人,它们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改往日的沉默和谦恭,耀武扬威起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四周回响:人,终有离去的一刻。是的,没错,日日攀升的疫情数据把遥远的死亡变得那么随意,那么近在咫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惊慌的小孩,时而掩耳盗铃般安慰自己,马上会好起来的,再坚持一两日,时而却像是在至暗中行走的小孩,已经害怕自己呼出的气息。

能相信吗?去年年底,我重读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我的勇敢像是视死如归的战士般,在书中找到“知音”的感觉, “众里寻他千百度”:年少时,不知死亡为何物,那一定在天涯海角,因为远离而不惧怕,因为远离而被忽略;结婚生子,日日的忙碌成了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以为自己幸运之极,死神不会光顾;不惑之年,父母亲说起昔日的好友走了,我想起阿姨嘴角的痦子,伤感的情绪像是山里阑珊的雾气,缥缈间不见了踪影。带我长大的姥姥在睡梦中无疾而终,视我如己出的姑姑最终没有走出监护室,从此再没有她们的爱抚,让我知道失去就意味永远失去。

路边原本浑圆雪白的雪堆,忍受不了中午刺眼太阳的直视,瘦骨嶙峋成孔洞百出的太湖石,水滴从脏污的尖尖角角滴下,在下水道里敲出“叮叮咚咚”金属脆响。循声看去,躲在透明的冰凌边缘,星星点点的绿色倔强地冒出来,冒失中带了羞涩和不确定的鹅黄。

远在中国的数据已经让我不寒而栗,我才知道平安时对死亡的“勇敢”像是“叶公好龙”般可笑滑稽,不在意,不面对,不思考旋即被不期而至恐吓到,犹如外强中干的士兵,胸中填充太过膨胀的志气,遭遇敌军的一刻,潮水般溃退是对自负的最大讽刺。我像一个在风雪夜里迷路的旅人,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平日里的狂妄变成了霜打的叶子,我坦诚地承认:我害怕了,第一次如此害怕,害怕死神夺去我,和周围至亲的人。眼前鹅黄的小草让我卑微地想到:把人换作小草多好,这次被病毒打败,隐没几个月,“春风吹又生”该多好。

往日里安慰自己“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的那句名言,与其说是在劝说人们看开,摆脱小事,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的障眼法。不可控制的出生和不期而至的死亡,我们能做的少之又少,小事串起的生命历程,却是对出生希望的用心承诺,更是对死亡恐惧的坦诚交代。

真正知道死亡的压力和恐惧,真正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时,就像现在一样,我才知道平日的事情不再是小事,每日的琐事无不暴露了自己如何和自然相处,如何和周围的人相处,如何和自己的内心相处。“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且行且珍惜“,最该珍惜的应该是眼前,手里的件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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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和同事在外边解决午饭,刚从学校毕业的小柳,每日雷打不动地把一把不锈钢叉子插在衬衣的口袋里,他说:他不愿意听到一次性木筷“噗呲“背后树木伐倒的哭泣,更不愿意看到垃圾桶里白骨般参差的木筷,那双筷子的生命在摆上桌面,劈开,夹菜,扔掉,半小时内结束,人们不知应该为这样的”聪明“沾沾自喜呢,还是为这样的戕害自惭形秽。另一位小榆,他嘱咐店员把咖啡倒在自己携带的杯子里,每日在布兜里装一个杯子,不嫌弃累,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疫情开始时,我自己用布头做了几个口罩,女儿欣然接受,尽管一向有不同消费观,不在乎别人耻笑我们买不起一次性口罩。我和女儿分享了我的感想:我可能没有勇气为保护苏门答腊虎“裸游”, 但这不并妨碍我从身边的小事做起,敬畏自然,不攫取,不暴殄天物,“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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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讲解数据架构项目的书中,我意外发现软技术的陈述:沟通技术风险本身是极具风险的(“communication risk is risky”),提醒团队成员一定要持有在意, 尊重的态度(mindful and respect)。越是自以为是,越是缺乏,越是被忽视。这似乎是人们对待亲近者的想当然。

十年前,女儿把尊敬解释为“不管,不顾“。当时的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和身体力行是一片空白。生活中的小确幸被偏执搅乱了节奏,起初为了爱在一起的生活成了差评彼此的舞台,关心的话说出口时带着火药味。

我写下《婚姻中把期望说明了,把假设摒弃掉》,在血淋淋的教训中觅的端倪,不起眼的小事把本该有爱的地方填满冰冷。我通读《依恋,为何我们爱得如此卑微》,在活生生的事例中寻找原因和解决办法。我开始定义家的含义,以期修正自己的行为。

老公站在梯子上剪树枝的背影在我泪眼里模糊,世间的缘分来得不易,即便来日方长,也不应该是无知伤害的借口,更何况死亡随时窥视。我打定主意,每一句话,好好说,理正理亏,无需用声音取胜。每件事,好好商量,齐心做总没错。

和爸爸妈妈通话,不为意见相左而起争执;与女儿讨论,乐意接受不同的想法。

可以赢道理,更不能输感情,且不说对错犹在收放张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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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和拜登的大选,我略有耳闻;自从知道“凡尔赛”的代号,我没有点开类似的文章。我愿意花些时间翻看疫情如何影响经济的文章,阅读大师巨匠的文学贡献。死亡让我知道可以支配的时间很有限,提醒我把宝贵的时间放在自己愿意的地方。

我不讳言“存在即合理”,尊重每个人对世界看法的评议,尊重每个人特有的方式生活。我记着密尔的话:“能够发现的那一类人,要么是陈词滥调的应声虫,要么就是真理的时髦货,他们在一切重大题目上的论证都是为了听众,而不是自己心悦诚服的东西。” 厘清自己的心中所想,漫长而富有挑战性,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富有吸引力。时时问自己愿意选择看到什么,怎样看到,愿意做什么,是和自己心灵的对话,是和自己相处的最好方式。

这个世界终究有每个人认为值得花时间,花经历去做,去做好的事。我心中的“下里巴人“远远比别人眼里的”阳春白雪“真实,我心里的”小家碧玉“未必输给别人眼里的”大家闺秀“。不必羡慕疾驰的汽车后面扬起的尘土,殊不知短暂疯狂过后,终究尘埃落定,唯有你会站立在那里胜出。

疫情在我面前筑起了一道高耸的砖墙,冰冷而不近情理,好在,我的心中长出一片永远不会凋零的绿叶,鼓励我并给我希望:在我承认自己渺小,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学着和自然和平相处,和家人朋友和睦相处,和自己和解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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