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个星期后，方小允向公司请了年假。这是她工作两年多来第一年有年假，第一次休年假。
她鼓起勇气，就真的自己一个人出门旅行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早晨6点40的飞机，天还没亮，不到5点她就出门去机场。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寂静，像水落于水中，她的孤独在这座城市的寂静中不再凸显。
登机的过程也是闹出了笑话，她错把托运行李的排队当做了过安检的排队，跟着排了半天临了才发现不对劲，然后故作淡定地走开了。她只带了一个背包，并不需要托运。这场尴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安慰自己只有自己知道。
当飞机冲上天际，她感觉也不过如此，但依然湿润了眼眶，因为这个不过如此，她期盼了很久很久啊。
她去了上海。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第一站是上海。她就想知道一下置身于大城市中是什么感觉。
工作前，工作后都有人和她说过，大多从小城走出去的人，最后还是会退回到二线甚至小城去的，而那个最众所周知的原因就是在大城市买不起房子。他们说，反正都是要回来的，何必在外面辛苦这一遭，但是他们不明白，那些从大城市退回来的人，他的心是曾被满足过的。
在上海，方小允去了陆家嘴，游了外滩，逛了南京路步行街，跟着人排队买了青团，边走边吃。她终于小小地体验了一次魔都的繁华，再也不是只有远远遥望，频频幻想。
后面几天，又去了苏州、南京、杭州，一路走走停停，总在想关于自己的事情。
方小允终于远行了，她终于也可以掰着手指和别人说，我去过上海、杭州、苏州、南京。
这不仅仅是虚荣心被满足。这次旅行对方小允的意义将在往后生活中不断体现。它将在未来支撑着方小允度过了那些焦虑不安情绪崩溃的日子，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次远行，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久后，疫情肆虐，让好多人都停下了远行的脚步，包括方小允。
方小允觉得，因为曾去过地理位置上的远方，所以不再执念那个远方，所以可以静下心来，追求她人生的远方。她心中的匮乏终于被填补了一隅。
旅行回来的那天，方小允所在的那个城市很冷，呼啸阴冷的风与几个小时前的风和日丽截然不同。
回到家时天已经落黑了，方小允迫不及待和妈妈视频讲这一路的见闻和趣事，慷慨激昂，异常兴奋。期间，突然问了妈妈一句:“妈妈，你年轻时有梦想吗？”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我们那时有什么梦想呀，好像都没人教过我们要有梦想，像我读书还算比较多的，可也是高中毕业后就回村里的生产队干活了。”
妈妈顿了顿又说:“对了，我想起来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梦想。刚下学那年，镇上有来教绣花的，我那时可想学绣花了，想当一个绣娘，但是呀，那个时候村里不支持出去干别的活，你太姥爷又是村里的队长，更要起到带头作用，这事呀也就不了了之了。”
“妈，你现在还记得这事，说明你是真的喜欢，真是可惜了。你们那个年代真的有太多可惜了。”
“我们那时候都过得稀里糊涂，不像你们现在，选择多。”
“我最近总问别人有没有梦想，好多人听到这话都先会笑上一笑，其实能清晰说出自己梦想的并人不多。”
通过与别人的交谈，方小允突然觉得梦想对很多人来说，是心血来潮、饮酒高歌、精神愉悦时的白月光，或是自怨自艾，顾影自怜时心口的那颗朱砂痣，但大多数时候，它就是平常日子里的大米粒和蚊子血，会存在、偶尔被想起但无关痛痒。
“那么你有梦想吗？”妈妈反问她。
方小允顿了一顿，笑着对视频那边的妈妈说:“不告诉你。”
方小允不知道是她寻回了梦想，还是梦想寻回了她，就在这次旅行中，她决定重新开始她的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梦想。她想开始写作。
她也不给自己压力，不要自己非得写出什么名堂，她也明白，自己大概率也是不会写出什么名堂来的，就是如果想写了，愿意写了，就行动起来，写出来。她觉得像这样心甘情愿去做一件不求任何功名利禄的事情，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当她开始写作时，她终于明白了博尔赫斯的那句话：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
02
两个多月后，疫情席卷全球。方小允所在的公司也受到疫情的影响。年后回来，公司开始大批裁员，到夏天的时候，人员已经由以前的一百多人缩减到三十多人。
方小允一直觉得部门中那个叫小木的姑娘被裁了很可惜，也很委屈。她一直兢兢业业，配合着每个人的工作，什么事都随着部门行动，只是没想到，在最后向领导表态的时候，大家都暗自有了行动，而那个姑娘还在等待大家一起行动。
没办法，这就是职场，有感情也有利益。
方小允也差点被裁了，她也没那么会揣测人心，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歪运。
部门只剩下三个人，已经成了边缘部门，每天工作量极其不饱和，更让这三个人发愁的是，每天还要在工作群里汇报工作。没有工作，编工作总结成了他们每天的重点工作。
方小允忍受不了这样划水摸鱼的生活，又开始想以后的出路。正巧赶上公司要做一款新的产品，缺少一个技术人员，方小允先前和技术总监也就是他们的老板娘表达过想要学习更多技术的意愿，就因此被调到了老板娘的眼皮子底下。
方小允一开始是带着抵触情绪的。受公司裁员的影响，被公司边缘化的影响，负面情绪一直在积累，已经让她分不清眼前的是机会还是徒劳度日，离职的想法一直在心中酝酿着。
其实后来她回过头想想，这次的调动她还是得到了很多成长，老板娘是看重她的，只是方小允她“贪心”，她想要攀更高的山，看更多的风景。
方小允是一只骄傲的、有野心的麻雀。她自诩心在天际，却也知道自己还未有登上青云的能力，但她不愿意全然否定自己，更不想放弃去看更高处的风景，因为她同样知道，无人能飞过那时间的长河，抵达未来岁月，翻到这一生的篇尾之处，看看结局如何，所以她总会给自己一点希望，不愿把自己一否到头。
无论何时，她都保留那么一点笃定，这种笃定与运气无关，就单单是对她方小允这个人的笃定。
刚调到老板娘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方小允并不适应。往日自在惯了，一下子拘束的紧了，领导又强势，她就总和妈妈抱怨，一抱怨就滔滔不绝，抱怨完了心情更差，觉得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怨妇，怎么就不能克制一下。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如此表现，不能虚怀若谷，喜欢抱怨，就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当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问题时，她总暗下决心，以后都要忍着，不去抱怨，可是她从未真的忍得住过。要克服这些积年累月养成的行为倾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方小允过了一个慌乱的夏天。离职的事情从春天经过夏天一直酝酿到初秋时节。每天像做贼一样的在公司，在老板娘的眼皮底下接面试的电话，让方小允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害怕听到手机的震动声音。下班后着急忙慌跑回家进行视频面试，心惊胆战地躲在公司消防通道里进行面试，在下班的路上慌不择地跑进自动取款所处的一方小屋里进行面试，也为了等一个面试电话，害怕来电话时自己正在挤地铁，方小允下班后在公司附近转悠很久不敢去坐地铁回家，很多面试，在形形色色的情境下，方小允表现得都不好，但她从未为自己的天时地利争取过。她总是在配合着别人的方便，即使是对自己重要的事情，她也总是委屈自己，她是一个不懂得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也许很多差强人意，就是因为她不懂得为自己挺身而出。
山河入秋的时候，她终于找好了新的工作，向公司提请了离职。
新工作希望她尽快到岗，旧工作想要留住她，她在两方协调，充满不确定性。在其中斡旋，使她焦灼不安。好在最后，老板娘不再为难她。她如期去了新的公司。
只要结果是好的，人们总会释然过程中的艰辛，谅解那些与你为难的人，电视剧中是这样，生活中也总是这样。
新工作是项目组制的。同时成组的有两个组。她所在的组只有三个人。另一个组有八个人。两个组的富有程度不同，也就决定了人员的多少，工作也稍有区别。方小允他们的工作内容偏难一些，有难度的工作竟会让她暗暗自喜，她倾于有挑战的事情，她想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战斗”的状态，她总怕安逸，怕被落在后面。
方小允这个伪程序员在职业上又更上了一层楼，但是技术上依然还是差点。刚去公司那一个月，她工作做的慢，也总出错，几乎每天都要晚走一两个小时。她很心虚，怕落于人后，更怕有一天因为表现太差而被劝退。
她总是有一种不安，没有退路的那种不安。
项目组的组长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哥，职场上的老油条，混日子的高手，刚开始怼天怼地，谁也不放在眼里，喜欢嘲笑别人，嫉妒过得比他好的人，又时而炫耀时而哭穷。果然没几天客户那边就有了不满的声音，公司人事部门旁敲侧击，向方小允和同组的女同事询问组长大哥的表现情况。
方小允信息闭塞，也不明形势，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不会被传出去，又会传到谁的耳朵里，但是以她在职场中的这点薄弱的经验来看，说些不利他人的话，定不会只止于听者的。所以她只是讪讪地笑着，说着:“还行，还可以，挺好的。”
组长大哥刚开始对方小允态度也并不温和，方小允向他请教时，他总急，他一急，方小允就紧张，方小允和比自己级别高的人说话还是会紧张，就像是小学生和老师说话时那种紧张，几年的职场历练并没有长进，甚至还不如学生时代。更因为从零开始，在职场中现学现用，她总是没有底气，没有退路的那种没底气。
学生时代，方小允设想过她以后会做什么，会做hr，会做财务，会做管理咨询，会做酒店管理，这些大多都是围着她所学的专业转悠，无论想的有多离谱，她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靠写代码谋生。
她是如何迈入码农的行列，是兴趣使然还是可观的收入的诱惑她自己也辨不清，大概两者都有。这条路是偶然走上却也是必然要走的。
方小允在职场中吃不开，她不会讨好别人，更不会拍马屁。她上学时读过一个主持人写的书，作者在书中写到，自己在去接水时，很自然的也拿起了领导的杯子给领导接了一杯水，让领导很是认可。她初入职场时也有样学样，结果别扭的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放弃了。
领导本就不喜欢她，一杯水并不能缓解什么。这样一番作为，本就不待见她的领导更加不待见她了。从此以后，她就放弃了这些不适合自己的事情。与领导搞好关系，适当的讨好领导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对于性格本就清冷的方小允来说，做这样的事情像个滑稽的小丑。
与组长大哥熟了之后，中午时长结伴去吃饭，大哥平日素爱八卦，八卦完了还到处传播，方小允不想自己的私人事情被到处说，就常常被八卦到语塞，却也不知道怎么去怼回去。
组长大哥也八卦对面组的小姑娘，问人家有没有男朋友，得知对方还单身后，就隔三差五的在几百人的工作区用不太小的音量戏谑小姑娘没有男朋友没人追，终于在多次如此之后，小姑娘不再把此类事情归类为开玩笑，狠狠地回怼了组长大哥。那一刻，方小允觉得好解气，她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终于有人替他说了。
方小允也单身。被组长大哥“开玩笑”、挖苦相比于那个小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一次都没有回怼过。她不喜与人产生冲突，每次和别人产生冲突事后她总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有些话她是想到了但难出口，她总不忍心让别人更难堪，即使对方已经让她难堪了。
对于单身这件事，方小允是苦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当人们知道她是一个大龄单身女孩时，总是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也竟因为这样的目光而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低那些恋爱中的女孩一等。她的学历、工作、这二十多年的努力在单身这件事情面前黯然失色，甚至会反过来成为刺痛她的利器。那时她会想，爱情真是个好东西，给人趾高气扬的资本，给人作威作福的底气。
爱情总也不来，周围人告诉方小允要改变。方小允开始很抵触，抵触了很多年，任凭别人怎么说她依然我行我素，就素面朝天着，就衣着土气着，就简朴冷清着。她的不想改变中不仅仅是想做自己坦然，也有懒惰、偏见、固执和骄傲。她骄傲地认为，自己可以不用任何衣着、妆容的加持也可以等到那个让她满心欢喜的人，这种有意无意的克制和抵触甚至让她忘了悦己。
当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不改变中掺杂着‘沽名钓誉’之嫌时，她试着不再固步自封抵触改变，她放手自己去尝试更多东西，了解更广阔的世界，然后再让自己做选择。
[END] BY——期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