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第一次认识她的那年也是我第一次去内蒙。那时候我在我们地方电视台杂志部担任主编。

1988年春,我去内蒙采风。那时候兴办杂志,各个地区有各个地区的杂志,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文学。最受大众欢迎的是《大众电影》和《读者文摘》,《读者文摘》是《读者》的前身,1993年的一场小风波之后,它被改名为《读者》。还有八十年代的《丑小鸭》、《当代》是作家的摇篮,甚至在《当代》里孕育着好几部获矛盾文学奖的作品。而我担任主编的杂志,只是地方众多杂志中的一种,或许只是我们电视台传媒业的一种形式,就如当下的各公司、单位都附带一个公众号一样,我这么想。

与我同行的还有另外三位同事,其中同事阿荣与她是好友,并受邀统统住在她的住处。阿荣叫她向凡,姓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时,我猜想她是一位文静又热情的姑娘。我问阿荣是不是这样,阿荣说是,顿了一会说,也不全是。

向凡住的地方无花无草,门前有一大片空地,即使是春季也只有一点新绿。她的房子低矮,但面积大,她一个人住。客房里堆放最多的是书,窗台上有一盆盆栽。她说养盆栽不同于养阿猫阿狗,阿猫阿狗像人一样有主动性,容易产生依赖。而盆栽与她互相陪伴,又互不打扰。

我问她:“你害怕依赖?”她爱笑,语气轻柔,说:“每个人都怕。”她与我年龄相仿,二十五岁的样子,但我感觉到她比我明白更多的事情。或许是女生本就比男生成熟的早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我体会到阿荣说的“也不全是”。

客房里的书大抵分为文学和心理学两类。阿荣说她是两家杂志的专栏作家,出过合集。我从一堆书里找出她的合集,看后我猜想她在文学上受过王小波的影响。在我看来,很少有女作家的风格像向凡那样既优柔含蓄,又幽默风趣,像一个大男人写的。她的作品风格还有一种飘渺感。很难体会,但能理解。

第二天向凡带我们走了许多地方,热闹的、偏僻的,都有,吃了肉,感受到地地道道的内蒙风情。傍晚回去的早,向凡邀请我们去草原骑马。我这个二十几年没接触过马的人感到慌张。向凡说去试试,感受一下。

阿荣倒是骑的像样,他早些年在内蒙住过。我对骑马是陌生的,也显然不太在行。月亮当空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原喝酒。上世纪八十年代爱喝酒的内蒙人该都知道河套陈缸,听向凡说是一种在当时突然爆红的白酒,很受好评。向凡会喝酒这一点并不使我惊讶,我已经料到她是一位神奇的姑娘。她酒量不大,喝起白酒来也是轻柔的。阿荣问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她说在内蒙的这几年足够学会很多事。接着她的话变得多起来,脸微红,显然是喝多了。她说三十岁之前一定嫁人,回到父母身边,还说了许多令人向往的生活,然后又哭又笑。

我不知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

前一晚还在说着那些简单的向往,第二天就进了医院。我和阿荣几个人在路上拦了一辆拖拉机,恳请司机大爷将突然晕倒的向凡送到镇上的医院。接着才得知向凡有多年的精神疾病,前一晚的酒精影响了大脑里的神经递质,她一整晚都在难过。阿荣说,居然还是没有好起来吗?

阿荣决定留在内蒙多照顾她几天,我也留下了。第二天凌晨,我恰好一整晚都在失眠。听见向凡走出房子的脚步声,我也跟着去了。她坐在门前荒地的边沿吹风。这片荒地以及她的房子地势比较高,再前面是低矮的水泥地。

我刻意加重脚步让她知道身后有人,以免突然说话吓到她。我走近她说:“这片土其实很湿润,为什么不种一点花花草草或者树?”

她仍是笑:“不种了,不打算长住这里。不想在任何地方留太多牵挂。”花草树木也能成为她的牵挂的人,一定特别善良。

我坐到她旁边,说:“如果想回到父母身边就早一点回去啊。”

“回到父母身边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不到要去哪里,这里也不想长住。”

对于这样费脑筋的对话我顿住了,但幸好读过一些书,还是杂志主编。我得说出一句有力量的话,我说:“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存在即合理。”

“我这面镜子不值得被照。”她笑笑说。

很值得,我说,照了你这面镜子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生来就无处安放,她们不一定都是艺术家,也不一定都能成为艺术家,但一定是世间一副很美的画。她看我一眼,又转过头若有所思的撇嘴微笑。

第二年春天收到一封邮寄,从内蒙寄来的。里面有一张简短的纸条和我丢在内蒙的一支钢笔。向凡在纸上写:今天收拾东西才发现这支钢笔,寄给你,顺便跟你说一下我还要继续游荡。

我没有回复,不知道寄到哪里,也没有必要。

1993年春,我又一次去内蒙出差。离开之前我想到马向凡。我去了她原来的住处,门前的那片荒地长出鲜艳的花草,浓郁紧密。房子里面安安静静。

三十岁的马向凡,不知道是在游荡还是有了归宿。她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来去匆匆,不留痕迹,所有人对于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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