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

      六月初的天气，总是暴雨。

      晚上十点多，屋子里闷的像一个大蒸笼，算了算一个礼拜没出门了，就临时起兴，出去散步。穿上放了许久的新裙子，去年的凉鞋翻出来，一边想着要去买雪糕，就觉得自己真是浪漫，是演，可是也真实，心里偷偷的快乐，一个人总不好意思太兴奋，随时准备克制着，反省，朝内看，意识通透的照进来，幻想自己是透明人。幻想“世界是世界，自己是自己”。可是这样不好，自己也知道，应该朝外看，看云海、看夕阳、下半夜的暴雨、蒲公英一样的路灯、都市里的路人、桌子上的马克杯。小卖部里电灯青亮，站在冰柜前挑选雪糕，听见隔壁打麻将的声音，就觉得到处都是生活，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下去，留下一串脚印——可是麻将终于散了场——生活的足迹慢慢的湮灭——被灰尘覆盖，风一吹没有了。挑了一支巧乐兹，微信扫码时，竟晃过了往日，无数次在这里买泡面、牛奶、饼干。老板娘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墨黑头发随意扎着，苍黄的瓜子脸，很少笑。有一个女儿，也许十岁，也扎一个松松的马尾，聪明散漫的样子，总是收钱的时候也盯着电脑。

      小区出去走一段下坡路，香樟树叶在灯影中微黄、透明，有小风，树叶轻轻晃着。迎面过来许多人，就在橙黄的路灯底下，卖冰粉凉糕的小推车旁边，像是狂欢之后的夜晚，脸上有喜气，也许也疲倦，设想他们说了太多话，高兴的精气神都透支了。从人群中间穿过去，就觉得像舞台上的一幕，当然把自己当做主角，可并不是什么好角色，疑心自己孤独的十分古怪。右拐走进地下涌道，白瓷砖贴墙，上面刷白灰，头顶上灯光雪亮，是长长的时空隧道，看不见影子，所有的东西无处躲藏，赤裸裸的显现出来，然而没有人，只有我自己，简直想奔跑，想到舒淇。走出去是黑魆魆的石头台阶，一脚一脚试探性，怕踩空，也许有脏东西也看不见，内心出奇的镇静，可是很快走完了。下面是江边的走道，有零散的人在散步，也有人在跑，说话声听着很遥远，像隔着玻璃，以为触不到，不可及，平白的让人满意。水泥栏杆望下去，许多人在钓鱼，鱼竿整齐的摆一排，人在旁边说话、笑，是完全闲暇的时光，生活的深处，不注意，可是永远在那里。江水墨黑色，两岸灯光照下去，水面上粼粼的碎光。想大自然真是辽阔而神秘，永远全新，抗拒理解，试图消化简直太贪心。跑步的人迎面过来，在阴影中也看得见汗珠，动物性的微微的喘息，立刻忍不住把心收紧，好像突然理解了那句“不让更多的东西醒来。”然而什么也想不下去，只想到文明是异化，人类是奇异的存在，而生命力那样强劲，无休无止。疑心是书上看的，也许不是。

        甩着手往前，到大桥底下突然熄了灯，就往回走。抬头看建筑的灯光，流丽闪耀，忽然觉得什么都是幻境，不敢相信文明社会才不过几千年？一切都那样短暂，简直就要想到，宇宙那么大，时间的尽头呢？来不及细想，也根本不能解答。突然从身后出来一个人，穿宝蓝色短袖，黑色裤子，比直僵硬走得飞快，一下就远了。思维惯性反馈，立刻就觉得像是电影，文艺片里的癫狂，意识赶上来，要记住这场景，活生生的梦境，在醒来的端口，可是又完全清醒，此刻就在眼前，并不是幻觉，是刻意要陶醉，知道了也不控制。转瞬就晃过往日时光。初冬的夜，一个人在江边跑步，微微仰着脸，头发散在身后，冰凉的空气打在脸上，那姿态也是表演，可是完全真实，越跑越快，高兴起来想哭一场，胸口压了块铁板，心咚咚咚要跳出来，还不肯停下来，身上热烘烘的出一层细密的汗，鼻尖倒是冰凉的。到桥底下尽头，转身折回，迎面看见另一个跑步的人，非常专业，穿合适的运动装，无线耳机，节奏均匀。可是心里没有任何感触，当然不羡慕他，知道自己是一时兴起，坚持不了几天，实际上根本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热情。跑不动了，原路走回去，看江对面行驶着的轻轨，彩色的车身，可以看见里面的光，在夜晚是两条永远逆行的平行线，往上是层层叠叠的建筑，山城的夜，那微明的灯火，也许格外好看一些，可是于我不受影响，对眼前一切毫不在意，偶尔也震动，转瞬就忘了，始终只看得到自己，脑子里永远是汹涌的对话，是太久不见人，很长的时间，都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闹市中隐居。

      那一段时间真的难熬，窗外永远是小雨，最多是灰白色的阴天，沉沉的压在人身上，不现形，可是那窒息感那样强烈，过去了好久也还记得。其实天气好也不出去，永远在房间里面，在书桌前、沙发上，看书，无缘无故就开始哭，那日子没完没了，撑不下去，幻想从楼上跳下去，可是怕摔得太难看，又想到对面江上那座桥，可以从桥上跳下去，落水的样子在心里预言无数遍，那画面竟然是美的，简直诱导着我。可是终究没有勇气，不可能去死。而且不过是想要爱，可是即使死了，又怎么样？

      后来又好了一些，放过了自己，垂死的人也会自救，抛出一根绳子，把自己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第二年开了春，就真的好了起来，觉得活着真好，大自然让人感叹，知识和文字的美让人兴奋，偶尔低沉下来，就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去死，那念头总是一闪就过去了。

      回来已经十一点半，窗边的灯亮着，照着房间里蓝白色的墙，乱七八糟的书桌，那画面完全静止，不敢开灯，怕惊醒了什么，就站在门口等了两秒钟。独居生活的清冷，让人满意，现在就觉得以后会怀念这一段生活，会想起来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住了那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