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读《在深渊里仰望星空》有感

        初闻“北溟鱼”,是在读研的时候。

        那时我混迹于玉泉广播台,因为做腻了新闻主播,向台里申请换一档偏文学或综艺类的栏目。有幸接了继元的班,成为“左岸时光”栏目组负责人。

        “左岸”,是柔软与感性的代名词,是爱恨贪嗔的聚集地,是扎根于心底里最隐秘的渴望,在无人处肆意生长。每次录“左岸”,都好像做一场梦,梦里与绮丽的文字和沉潜的心事喃喃絮语,便暂时忘记了学科的无聊与实验的痛苦。

        “左岸“的播音稿由大家分头准备,每人负责一周。有次轮到我和小森搭档,他拿来一篇文章,题为:“你好吗——《快雪时晴帖》和王羲之的短信”,我看了这题目,颇有兴致,然而又知书法评论类的文章,极容易写得深奥晦涩,若再遇上一个喜欢掉书袋的作者,便彻底杜绝了交流的可能性,未免有些担心。小森说,你先看看稿子,咱们熟悉了再录,这里面引用了许多诗词,我怕读不好,都归你。(实在不好意思,那个年代没有版权意识,没想到申请授权o(╯□╰)o)

        我细细读了两遍,只觉辞藻鲜美,满口余香——竟然第一次读这种风格的评论,又直白,又通透,又细腻,又深邃。仿佛是悠远的时光开了口,低声对你诉说那些陈年往事。

        录完节目,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办公室查”北溟鱼“的生平。上次遇到这种吃了鸡蛋还想追溯下蛋母鸡的情境,大概在三四年前,我初识天下归元的时候。

        这一查,不得了,竟然是个几乎跟我同龄的女孩子。十八岁时便出版了一本名为《风流绝》的书,讲魏晋风度,保送清华大学。

        我又兴致勃勃地去当当网找《风流绝》,被告知早已售空。

        无奈之下,只好徘徊她的博客,反复翻阅那些闪着机智光芒的文字。后来,时间久了,也就渐渐相忘于江湖。

        直到18年年底,偶然心血来潮,到微博上搜了下作者,竟然真的有!关注之后发现她的《风流绝》再版了,更名为《在深渊里仰望星空》(这名字改的……比从前差远了好么o(╯□╰)o,以下简称《深渊》),赶紧下了单。

在深渊里仰望星空

        讲真,我小时候很不喜欢魏晋,总觉得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冷酷,最暴虐,最猖狂的时代,连广为传颂的“竹林七贤”,也有点神经质和不正常。那群睁眼闭眼都在讲玄学、谈“空”的人,于八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背景下,还能混得风生水起,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在旁听文学史课程时,终于懵懂地感知到陶渊明的可贵;读冯友兰先生的贞元六书,在《南渡集》里找到他对魏晋风流的评价:玄心、动见、妙赏、深情,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顿悟,忽然明白了那个时代那些人,慢慢放下了对魏晋的偏见。

        回归正题,在《深渊》一书的序言中,北溟鱼告诉读者这本书是怎么来的:曾打赢淝水之战的东晋名士谢安,在出山前对好友袁宏感叹:最后离开的人,应该把他们谈论过的人物记录下来。看来要你来写了。于是,袁宏不负众望写了一本《名士传》,可惜的是,这本书几经战火并没有流传到今天,无法成为我们阅读魏晋的佐证。作者惋惜之余,决定自己根据史料整理出这本传记中的人物,为谢安圆一个梦。颇有“我嫌这世界不精彩,于是自己创造了一个精彩世界”之感。

        文章的标题都很接地气,甚至有点贼兮兮的。她说曹操“取暖靠抖的时候,也要敲着空碗唱歌”;说曹丕“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保持微笑”;说陈琳“打工仔,必须要没脸没皮”;说王导“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因为完美,而是因为那些无法用理智约束的真心”;说王羲之“一个流传千年的误会”。整本书像“《世说新语》+《三国志》+《晋书》”的综合体,但每个人物都描摹出了一个立体的侧面。

        我从前看魏晋只有两种角度,要么囫囵吞枣打统账,专门描述对于这个时代的整体感受;要么聚焦于一个点,专门抒发对某件事的感慨,例如我曾经在给某书的评论中,写过这样一段:

        “爱这样一群充满了生活气息与审美情趣的人;爱这样一群明明看破人间万事却依然留恋红尘烟火的人;爱这样一群愿意遵从本心而活并把“心意”当做这世上最宝贵东西的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能本色。”他们不需矫饰,无从造作,一切因情绪而起,因情绪终结。闲游春水,挑灯踏歌;偏趁雪夜,把酒挥毫。可以因为偶然兴起,思见一个故人,放舟三千里漂流而下,却在踏上石阶,即将小扣柴扉之际,忽觉心意已满,见与不见皆无碍,于是快然自足转身离去。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不是不知正道艰辛,却愿意把这名士风度,这旷世风流挥洒到极致,烂漫到极致。以致后人倾尽所能也只好瞻仰、膜拜、艳羡,却再无法复制——独一无二的魏晋风骨,平淡里开出的花。”

        而北溟鱼不同,她用一生的长度来勾勒这个人物的侧面。她要你知道,“雪夜访戴“只是王徽之不靠谱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单拎出来看,很美,很有情调,别具风度,但如果一个人一生都这样不靠谱,就没有办法与自己和环境和平相处。

        她用凡情来写文章,用普通人的视角描绘名士风骨,大剌剌的通俗白话,不加粉饰的嘲讽批驳,有时会让你诧异,一个人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和神态调侃往圣先贤?!即使是情感上最为倾向,最想赞美的人,她也克制着喜爱,尽量从公允的角度出发评价他的作为,不让情感压倒理智。然而读着读着,你又会觉得在理——她重塑了这些人的品格,提炼出他们精神层面的高蹈与风致,又接地气地填上骨肉,让这些人物在历史的风尘里熠熠闪光。

        作者说,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读罢全书,你会心悦诚服——她确实是一个在史学和政治学研究方面极其早慧的姑娘,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她跳出时空局限,用现代人的眼光审视那段过往。即使是正史里最鄙夷的人,她也能找到优点,或者可以被宽容的地方。即使在最美好的品格中,她依然可以照见懦弱、自负、随性这样的缺憾。她了解人性的矛盾和复杂,所以评价人物时,不会一味宣扬正义,批判丑陋,而是从扭曲的人性中寻找到被理解的通融,有一点为人正名的感觉。

        当然,再犀利老到的笔法,终究藏不住个人的偏好,于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少女的娇嗔。读着读着,你就仿佛看到《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假扮老翁,言谈举止,口吻身段,莫不传神。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她的文字莫名放心并期待——你知道,每一篇都有可以汲取的养分,每一篇都会让你眼前一亮或者会心一笑。

        总有些人,透彻的思辨和理性的评价让你望尘莫及,却又羡慕不来。所有观点都好像凭空出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甚至清醒地知道,即使你读了跟她一样多的书,也远不及她的思考深度。这时,你会觉得看书就是在跟天才对话。书里写的什么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对你讲话的人。

        她是一个追逐梦想的独行者,在昏暗的时代(魏晋)里披沙拣金,用心智和文采,淘洗出一颗颗华光璀璨的明珠。

        或许,有人在看完这本书后,会觉得我此番评价过誉了。我也知,真实的《深渊》未必如我说的这样好,但对于人生某个阶段发自内心喜爱的作者和风格,我一向不吝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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