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三十 齐头并进

门被打开,一拥而入的晨光打在满山青的脸上,仿佛少女热情洋溢的拥吻,能瞬间化解人所有的睡意。满山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波比希蒂站在门前,背着一个装得满满登登的大筐,逆着光线看去真像是一只巨大的蝴蝶。花粉的芳香阵阵袭来,让人怀疑早已过去的春天偷偷地躲到这里来了。

“起来了,小哥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黄历上写着诸事大吉。”

满山青坐起身,看了看周围。四只猴子在波比希蒂脚下站成一排,一脸坏笑地盯着他看。

“你这还有黄历?”

“我主笔编写的,不行吗?”

满山青无奈地笑了笑,他发现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离经叛道,可她说的话却总是能让你无法反驳。世间的道理在她那好像都构不成道理,而她的道理却是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就更别提要同她辩论了。

“尽管我想等你的腿伤痊愈,但我相信你的心早就飞回青鱼镇了。在我的故乡有一句谚语:美好的爱情是永葆青春的秘诀。听到你的故事,我也觉得年轻了很多,现在我就送你回到那个姑娘身旁。”

“可我的草药都丢了,我还要重新上山。”

“这些够吗?”

波比希蒂转过身,身后的竹篓里装满了盘龙草。

“你怎么知道的?”满山青瞪大了眼睛,他觉得波比希蒂像是在变戏法一样。

“我从你的怀里拿了一株,然后让我们孩子们帮你采了回来,野狼可抓不到他们。现在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

波比希蒂冲着满山青眨了一下眼睛,四只猴子手舞足蹈,神气扬扬。满山青双手合十向它们致谢。

满山青勉强起身,走到木门前却被波比希蒂伸手拦住。“让我先下,如果你失足掉下去,我还能拉住你”说完她脸上又露出妩媚的坏笑。满山青知道这是她的戏谑之词,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二人依次顺着藤条和木棍绑成的梯子爬下树屋,由于左脚的伤势满山青下得很慢,波比希蒂一边下一边观望着上面的满山青,四只猴子却慢不下来,轻盈地在梯子跳跃追逐,弄得梯子摇摇晃晃,直到惹得波比希蒂大声呵斥,他们才老实下来,乖乖地下了梯子,在地上蹲成一排。

“你恨过青鱼镇这个地方吗?”满山青问道。

“也许吧,不过恨是一件很重的负担。我每天都要在这梯子上爬上爬下,所以早把所有的恨都丢掉了。”

“没想过回到故乡?”

“在我的心中永远有一条路通向它,在冥王之眼向我闪烁时,我一定不会迷路。”

两个人下到树下,波比希蒂帮满山青背上竹篓,满山青转过身,只是望着波比希蒂,好像等着什么。波比希蒂摇了摇头,摊开手把江初雪的木雕递给满山青。

“我知道你是不会忘了她的。很多自称看透世事的人都变得十分的悲观,只因为他们忽视了爱的存在。这世上真爱难寻,你的身体只能替你感受到欲望,而真爱需要用灵魂去找寻,一旦你找到了它就千万别犹豫,它可是诸神在人世间唯一遗落的东西,其他一切的繁文缛节都应该为它让路。哈哈,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背着山走,你很快就能找到通向山谷的道路。祝你好运,小哥哥,别忘了你最该告诉她的那件事。”

“真幸运能遇到你……们。”

四只猴子向他挥手道别。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满山青眼角闪着泪光。

“如果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森林永远欢迎你。说不定哪天,我会去青鱼镇看你的,也看看你的那位’小菩萨’。”

满山青背影消失,四只猴子放下手,眼神中有一点伤感。

“我还真有点羡慕她的。”

满山青向着密林深处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个躲藏在深山老林与野兽为伍的神秘女人。坦白地说,他并不能理解波比希蒂,她太复杂也太超乎寻常了。她有时是那么冷静,毫无感情地审视残酷的人性,把它只当作是大自然的律法一样看待;有时又那样的热情奔放,可以为自己的信念奋不顾身,比大多数的男人还要勇敢坚定。这世上的男人似乎都配不上她,智慧过人的男人往往厌恶情爱,缺乏对女人一视同仁的胸怀,有情有义的男人大多又会把人性看得太过简单肤浅,绝不可能理解她那复杂深奥的内心。“要是有一天所有的女人都像波比希蒂一样,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好奇心向满山青提出了这个疑问,但他的想象力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那一天应该是在太远太远的将来了,而到那个时候所有男人的意识也一定是和如今大不相同的,他们应该会摒弃许多无谓的束缚,能够在复杂的欲望中找到那惊鸿一瞥的真爱。尽管满山青的阅历与智慧还不足以破解这样的难题,但他却并不困惑,他对自己的情感抱有更大的信心了,江初雪在等着他,青鱼镇人也在等着他,而对于这二者而言他更期待哪一个呢?此刻在他的脑海里问出这个问题的声音还太微弱,依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快了,一切都快了!”

与此同时,青鱼镇人却走在另一条拯救的路上。

江上雾气弥漫,一片苍茫,人们的心中也满是疑惑与不安,他们唯一的寄托就是缥缈难测的天意与宿命,他们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神明还换取庇护,那就是他们全部的信仰。他们相信或者说无法不相信,神明一定会和他们达成这笔交易的。而在这种普遍的心境下,石门真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青鱼镇人的精神领袖,他的一举一动决定了在人们内心的天秤上,希望与绝望两边,究竟哪边在上哪边在下。江边,石门真人正为“拯救”青鱼镇做着不遗余力的努力,灰暗的阴霾被他挥舞的铁剑斩断,可转眼间又重新勾结在一起,浑浊的江水一直扑到他的脚下,每次吐出一些白色的口水后,便无精打采地退回到江湾里。几十个身强力壮的信徒头戴面具,身穿黑色麻褂,手臂上爬满几寸长的伤疤,手持血书的符幡围着石门真人跳跃喊咒。他们既像神仙,也像鬼怪,但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的无所畏惧让石门真人的威信进一步提升,因为人们看到了他们渴望的“信仰换垂怜”这笔交易似乎是切实可行的。在信徒身后,七八十名捕鱼人站成一排,张顺首当其冲,手持鱼叉,头上系着一根红巾,他也是所有捕鱼人中神情最为坚定的一个。再往后面就是几千名捕鱼人的家人和青鱼镇的百姓,众人的脸色与不远处的江水一样晦暗无光。天色愈发阴沉,死气沉沉的雷声像是人刚刚入睡时的鼾声,预示着一场风暴的到来。石门真人结束了作法,用宝剑割破手指,将三滴血滴入童子捧着的一碗酒中。血滴在碗中散开,将酒水染红。

“上酒碗!”童子高喊。

一众青年信徒走上前来分发酒碗,一双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接过酒碗,颤颤巍巍地将其捧在掌心。童子来到人前,用那只染血的酒碗逐一为捕鱼人倒酒,在所有的酒碗斟满后,童子手中的酒碗竟然依旧酒满如初,而且每个人碗里的酒都略带三分血色。捕鱼人和身后的镇民赞叹过后,信心也被鼓舞起来,在他们看来神明已经通过这样的神迹对他们做出了许诺。

“饮下神仙酒,阎罗小鬼绕着走。”童子用他阴阳不分的嗓音唱道。

捕鱼人将碗里的血酒一饮而尽。

“摔!”

几十个酒碗同时落地。

“时辰已到,请鱼神!”石门镇人把手中的宝剑指向了雾气弥漫的江面。

江岸上锣鼓齐鸣声势震天,唢呐用最高扬的声调驱赶着天地间一切的晦暗之气。所有人都隐约看见了迷雾尽头藏着的一双眼睛,但它是仁慈的还是残酷的,却没有人敢妄加猜测。带着青鱼镇人沉甸甸的期望,捕鱼人们逐一登上八小一大九艘船只。口令声接连不断,桨橹开动,在岸上人的注视下,船只划进了江上的大雾之中。

江初雪站在江边的高堤上,面带忧虑地遥望着已模糊难见的渔船去影。她的心里害怕极了,昨天夜里她还做了一个噩梦,她梦到张顺漂浮在江水中,脸色青白像是淹死了一样,她拼了命地划水,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到他的身旁,一道又一道的浪涛把她推向了岸边,她急得哭出声来,只能高喊着想把张顺唤醒,而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知无觉的张顺最终没入了江心黑色的漩涡中。“也许,他们真的有什么办法可以抓住大鱼。既然是请鱼神,他们也不会做什么伤害它的事,等瘟疫过去了,他们就会放了它的。”江初用这样两全其美的谎言说服着自己,一遍不行就两遍、三遍……直到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可不知怎的,她的内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她的那些忧虑如同是被柴草一时压住的野火,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不仅会死灰复燃,而且很有可能烧得比先前更加猛烈。

“你应该知道的,他们赢不了那条青鱼。”

江初雪转过身,看见孔昌一站在她身后。

“他说他们有万全之策。”

“那是我和他们说的,为的是让他们安心地去当诱饵。”

孔昌一的这句话尖锐得像是一根针,只那么轻轻一戳,便刺破了江初雪本就十分薄弱的幻想泡沫。所有的不安与急迫又重新找上门来,如同一只牛氓死死叮在她心上,吸食血液的同时充盈起它丑陋的身躯。江初雪的脸片刻间就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了,整个人也由于激动微微战栗起来。她想大声将张顺喊回来,可江面上已经看不见一艘渔船的踪影。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非得要害死他们?”

“这怪不得别人,这只能怪你,如果你在我第一次找你到时就答应我,帮我找到青鱼,这些无辜的人本不必受难。”孔昌一好像是自己受了委屈一样,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不光是他,我们很多人不都会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欲望的落空怪罪于旁人或上天恶意的阻挠吗?

“你怎么就不能放过那条青鱼?”

“因为它独一无二,他的独一无二是他最大的可悲之处!这就是它的命运,就像你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个男人都想要得到你?”

孔昌一自知己无法得到江初雪,在他的内心中两种不同的渴望纠缠在一起,都想致对方于死地,它们的厮杀让孔昌一痛苦不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伤害这个让他陷入矛盾的姑娘,这样他便可以短暂地获得一些畸形的快慰。

“我不能出卖它,它是那么地信任我。”

“那你就只能为你的情人收尸了。不过陪他殉葬的还有上百个人,一路上应该也不会寂寞。那些渔家的寡妇们之后也能互相作伴,如蝼蚁一般地生活,如果她们能逃过这场瘟疫,你说是吗?”

江初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流下了眼泪。

“你赢了。”

在江上,孔昌一摇着一只小船跟着船队驶入了大雾之中,江初雪站在船头,痛苦万分。在她空洞的双眼中,暗淡的雾霭笼罩着一切,就如同她此刻对未来的想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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