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情断西和州

清明之夜,天凉如水,空气中浮动着纸钱燃烧之后那浓浓的烟火味儿。张群芳坐在檐下石砌台阶上,抬头仰望天空,想着心事。

姐姐的遗言,父母已经告知过她,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愿意跟姐姐去争那个男人,虽然姐姐已死,而自己也悄悄地喜欢上了他。那个男人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他身上却发散着强烈的吸引力,短暂的相处,早已触动她的芳心。杀掉吴曦那天,她就委婉地表达了心迹,只是他突然间变得愚蠢起来,不但没有积极地回应,反而表现出了相当的不耐烦。她知道他是无心的,那天他太忙,顾不上她。但是,他的不耐烦却点醒了她。他喜欢的是姐姐张素芳,不是她。姐姐曾说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表现出不耐烦过。嫁给一个把自己当成姐姐影子的男人,她做不到。

但她又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刚才母亲要把姐姐的遗言告诉给安丙的时候,她本来是可以阻止的,但她却没有。她期望他能娶自己的心情有多迫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坚信自己比姐姐更懂得他,懂得他有多孤独,懂得他有多寂寞,甚至每时每刻都能触摸到他内心的茫然,触摸得到他在诛杀吴曦的整个过程中的内心矛盾。他是最让她感到心疼的男人,是激发了她全部怜悯之情的男人。她不在乎他有多老,也不在乎他对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

可是,她真不愿意和姐姐争这个男人。她已经够对不起姐姐了,不能再抢走她的男人。姐姐的死,责任全都在她。是她不听从安丙的警告,莽撞地在吴曦倒台之前便去见她,使她不得不离开安丙。她曾经责怪过安丙,为什么姐姐向他告别时不阻止。但姐姐的死让她明白,就算安丙阻止,也不可能留得住她。她是那么倔强,那么坚定,一旦打定主意,谁还能改变得了她?

看什么呢?这么冷坐在石梯上,当心着凉。张群芳正胡思乱想,却听一个声音在身后问。安丙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她竟然一无所知。

看月亮。张群芳不知被安丙的声音吓坏了,还是别的原因,突然间心里一阵慌乱,赶紧起身。

看月亮?今晚有月亮吗?安丙笑着问。

有!张群芳慌乱地说。

在哪里?上弦月呢,早下山了。安丙说。

在心里,一直高悬着!张群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突然间觉得自己蠢得可笑,又聪明得可爱。

安丙似乎呆了,望着满天繁星,沉默了好一阵才说:群芳,你姐尸骨未寒,蜀口大局未定,我——

安大人不用为难!张群芳原本慌乱的心在听到安丙吞吞吐吐的话时,突然间便平静了下来,她冷冷地说,我姐并没有征求我和大人的意见,就乱点鸳鸯谱,不用去听。就算大人愿意遵从,本姑娘也未必愿意!

张群芳声音冰冷,却看见自己心里在滴着滚烫的血。她缓缓迈步走下石阶,来到平地上,背对着安丙,下意识地揩了揩眼眶。她的眼眶明显湿润了。

群芳,我不是有什么为难——安丙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群芳再次打断了安丙的话,冷冷地说:安大人不用解释。本姑娘现在只关心李将军进攻西和州已经打到哪里了,其他的概不关心。

这么急着回张家砦啊?安丙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和张群芳并排而立,抬眼望她所望,但见满天繁星,也不知她到底在望哪一颗。

不是急着回张家砦,而是回去收聚张家砦弟兄,等李将军进攻西和州城的时候,好助他们一臂之力。张群芳淡淡地说。

心意领了!安丙笑着说,打西和州的事情,交给李将军去就行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家陪父母吧。

哼!张群芳冷哼了一声,转身朝烛光摇曳的灵堂去。回去收聚张家砦弟兄,是姑奶奶的使命,与你们打不打西和州无关!

安丙望着张群芳走进灵堂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们两姊妹,怎么都这么倔?

倔强是张家姐妹共同的性格。主意一定,张群芳第二天便带着父母离开兴州,前往西和州收聚那些分散隐蔽的张家砦人马去了。留给安丙的,只有一封简短的信函,说明离开的原因是收聚张家砦弟兄,并请安丙不要在赶走金国人之后,把张家砦列为剿灭的对象。

安丙担心张群芳的安危,却又无可奈何。他手头上一大堆事情待办,都是急件。没奈何,只好派安中岳带上安北岳、安南岳奔赴西和州前线,去追他们回来。

安中岳三人前脚离开,吴晲、姚淮源、董镇等吴曦的死忠分子就被押了上来。按照大宋律例,这些人都将以谋逆之罪被处以极刑。但吴晲强烈要求见安丙一面,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安丙答应给他一次机会。

吴晲戴着长枷,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捱来到大堂。衙役喝令跪下,但吴晲却不为所动,昂首而立,颇有些习武之人的气节。

安丙阻止了想要动手用庭杖打跪吴晲的衙役,不无尊敬感地问吴晲:晲少爷要见安某,一定是有事见教,对不对?

吴晲高傲地盯着坐在长案后的安丙,冷笑说:本少爷没有什么要指教你安大人的。本少爷只想来看看,看看安大人杀了我哥,是不是很得意。

安丙呆了呆,笑着问:那晲少爷看出来没有?

吴晲冷笑了笑,不语。

安丙见吴晲不语,又呆了一呆,不由起身踱至吴晲面前,凑近他,笑着问:现在呢?看出来没有?

吴晲逼视着安丙,满脸嘲讽:我看见了可悲!

可悲?安丙的笑容凝固在了一张老脸之上。

对!可悲!吴晲肯定地回答。

说说,为什么?安丙坐回长案后面,长袖一挥,摆足了宣抚副使的派头。

我们这些人。吴晲扭转长枷,拿枷指着身后一干人犯说,我们这些人,都将为一个富国强兵的梦想而赴难,死得一定会正气凛然。而你,还在为维护这个腐朽的赵家王朝而活着,活得悲哀!

安丙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沉默了半晌,朝衙役们猛地一挥手说:带他们下去!

吴晲带着嘲讽的表情和一干人犯离开大堂时,高声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得大堂屋顶沙沙地响,安丙的鼓膜甚至感到了疼痛。

我活得悲哀?我活得悲哀吗?安丙呆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好义率军进攻西和州,行至独头岭,得到王荣仲兄弟率领的民间武装协助,大败金军。三月七日,顺利抵达西和城外。李好义率众攻城,亲犯矢石。李好义的军队本来就是虎狼之师,人人乐死,虽以少击众,亦大获全胜。金国守将完颜钦弃城而逃。西和州再次回到了宋军手里。

诚如李好义事前所料,西和州一收复,其他三州便唾手而得。刘昌国率军抵达阶州,金军闻风而逃;数日后,张林进逼成州,金军又主动退走;不久,张翼收复凤州。至此,吴曦献给金人的关外四州全部收复。

安中岳到达西和州时,李好义已经拿下全城,正在打扫战场。安中岳向李好义打听张群芳的下落,李好义哪见什么张群芳,自然无法给他确切消息。安中岳心想张群芳是张家砦土匪出身,多半回张家砦去了。于是带着两个兄弟朝张家砦去。

张群芳确实回了张家砦。张家砦已经毁于战火,留下人马不多,分散隐蔽在民间。但大家一听说女兵头领张群芳回来了,便迅速聚集起来,希望她能带领大家重振张家砦雄风。

张群芳点了一下人数,虽然不足一百,但看得出来,大家都满怀复仇的怒火,要为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她认为这足够对付那帮从西和州逃出来的金国孙子了。她已经获悉,金国人从西和州逃出,正往张家砦方向而来,她要率领这百十号人,截道伏击。

安中岳赶到张家砦下时,张家砦伏击战已经结束。砦下一条狭窄的山谷里,狼烟滚滚,擂木滚石塞断了进出两端的道路,中间不足一里路的地段,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大多数金国人都头破血流,显然死于石头和木头之下的居多。但金国人毕竟人多,与张家砦人血战至死的也不少,双方都拼了老命,同归于尽的场面处处可见。安中岳想象着战况的惨烈,一边暗中祈祷,千万不要在这里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安中岳和两个兄弟在遍地尸骸里找寻,清理了足足四百余具尸体,都没有找到张群芳和她的父母。三人松了口气,只要战场上没有找到张群芳,那她就可能还活着。

前路被擂木滚石塞断,无法过去。安中岳决定上砦去看看。

三人来到张家砦,见到的却是早已毁于战火的残垣断壁。这里显然留不住张群芳,她能去哪里呢?

也许夫人见战斗结束,已经回兴州去了。安北岳见安中岳犹豫,天真地提醒说。

安中岳叹了口气,苦笑说:没有夫人的消息,对老爷来说,也许是最好的消息。也罢,咱们回去吧!

安中岳自以为是,带回来的消息差点没把安丙急死,他把三个奴才臭骂了一通,正打算另派安西岳前往那个战场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安西岳却说,老爷何不亲自走一趟?安丙说,老爷忙得焦头烂额的,怎么去得?安西岳笑着说,正因为忙,才应该抽时间出去走一走嘛。安丙呆了一呆,猛然间想起吴晲说他活得悲哀的话来,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安西岳说,西岳,你说得对,老爷还真该抽时间出去走一走!李好义将军不是以少胜多收复了西和州吗?老爷正好去前线犒劳犒劳将士!

安丙带着安西岳借口去西和州犒劳将士,在城里逗留了一天,便便服简从来到了张家砦下。

安丙在被塞断的山谷中自然也是一无所获。但他不死心,和安西岳翻过塞断前路的擂木和滚石,继续往前搜寻。他怀疑可能会有金国人逃出去,以张群芳的性格,极有可能不顾一切追下去。

安丙的判断没有错。前行不到半里路,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一个身材像极了张群芳的女人和一个金国军官拧在一起倒在路边的水沟里,脸上糊满了稀泥,看不出真实相貌,但安丙断定她就是张群芳,能和一个金国军官血战到底,同归于尽的,不是张群芳还能是谁?

金国军官一手抱着女人,另一手死握着的弯刀刺进了她的胸口,满脸的狰狞。女人被金国军官死死抱定,显然动弹不得,但她糊满泥浆的脸上却满是嘲讽,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在嘲笑敌人,姑奶奶死,你也别想活!一柄匕首穿透了敌人的肚子,从腹部进去,自后背露出刀尖。她拿匕首的手,已经深入对方的小腹。

安丙呆站着,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想哭出声来,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内心一阵大恸,升起一种心脏被割裂般的疼痛。

仿佛心头一直坚强地矗立的山头轰然倒塌了,安丙感觉浑身散架,再也立不起来。

这得多大的仇恨啊!安西岳忘记了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主子,叹着气,摇着头,去分开女人和金国人。尸体早已僵硬,为了不弄坏女人尸体,他不得不冒犯金国人的尸体,拿刀砍断他的手臂。

好不容易把女人的尸体从纠缠中清理出来,安西岳吩咐随行兵丁绑扎担架,准备搬运尸体。回头见安丙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似的,赶紧过来扶住。

老爷,你要节哀啊!安西岳劝着。

西岳,老爷想哭——安丙带着哭腔,眼泪和鼻涕爬满了老脸。

那就哭吧,老爷!安西岳哽咽说。

安丙摇着头,哀伤到绝望地说:我,我,我哭不出来——

那咋办?安西岳没辙了。

扶我过去,我要抱抱她。安丙虚弱地说。

安丙在安西岳的搀扶下,来到女人尸体旁,蹲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将女人的尸体抱起来,搂在怀里,拿满是泪水的脸去蹭她惨白冰冷的脸。

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悲哀地活着?为什么?安丙终于哭出了声,声音苍老悲凉,听得静立一旁的兵丁们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安西岳狠狠地抹了一把双眼。被抹去泪水的双眼突然间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老爷,老爷,你快看,快看!

哭得正伤心的安丙没有理睬安西岳,依旧痛哭着,伤心自己不得不如吴晲所说,一个人悲哀地活着。

老爷,她、她不是夫人!

你说什么?安丙陡然止住了痛哭,来看女人的脸。女人脸上的泥浆被安丙的泪水濡湿,再被安丙的脸蹭去,已然露出真面目来。千真万确,她不是张群芳!

西岳,她不是群芳,她真的不是群芳!安丙像个孩子,由哭变笑,像翻书一样快。

老爷,夫人一定还活着!安西岳说。

对!她一定还活着!安丙不哭了,突然变得坚定而理智。

我们继续去找吧。安西岳说。

不,不找了。安丙望了望蜿蜒北上的山路,峰峦层叠的大山,显得十分冷静。

为什么?安西岳不解。

不为什么!安丙突然意兴阑珊,再懒得废话,交代安西岳带领随行兵丁挖坑掩埋尸体,然后独自来到一座高耸的山岩上,望着层峦叠嶂,鸟飞山岚,心里苦笑着:西岳啊,你不晓得,老爷来找她,本就不是为了把她带回去。老爷其实只想知道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既然她还活着,那就让她在张家砦自在快活吧,不要让她跟老爷一起悲哀地生活。

显然,吴晲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安丙。安丙明白,经历大乱的蜀口,需要强人来治理,自己必须变成那个“强人”,方能稳定蜀口局势。但是,一旦自己真的成了“强人”,等待他的,必然会遭到朝廷的各种猜忌。到时,活着岂止是一种悲哀……

多年以后,安丙因为功高震主,遭朝廷疑忌,不得不离开四川,之任潭州,又在潭州任上连遭弹劾,不得不主动告老归隐。归隐之后的安丙,携棋寻幽,于皛然洞天与友对弈时,回忆起站在山岩上心中的感慨,依旧不胜唏嘘。

或许,悲哀本就是那些梦想觉醒者活着的本质,活着的常态?吴曦如此,安丙又岂能不如此!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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