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三爷坐在门墩上,火车头帽子歪在头上摇摇欲坠,鼾声时断时续,瘦削的头耷拉着,清布棉袍上有只蚂蚁在秘密穿行。这是我儿时三爷常常留给我的印象。

爷爷那辈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三爷。我爷爷排行老大,在我七八岁时就去世了。二爷四爷从没有见过,只听人说二爷读过书,做过略阳县的师爷,四爷学过医。在我的记忆里,三爷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曾经有人给三爷介绍过老伴,可没过几天,人家就走了,听介绍人说,他太抠门了,后来就再也没人给他介绍了。

三爷年轻的时候在南路寺开过染房,那时候还没解放,家家户户自己纺线织布,布织好了,就必须染色,就要去染房,所以每个地方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染房铺。三爷整天在店里忙活,三婆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听人说,那个男的就串通官府给三爷按了个私藏鸦片的罪名关了起来,三婆就和那人住在了一起。坐了几年班房,三爷出狱了,没有地方去,就回到了老家,住在了正房最南面的屋里。三爷和三婆有个儿子,和三婆一起住在协税街上,没过几年,那个男人得病死了,只剩下三婆带着唯一的儿子过活。三爷自然也没有再和三婆来往了,他是个硬气的男人,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三爷为人坦荡,大公无私。他年纪大了,队里让他看管梨园。夏天,梨园里的梨子挂满枝头,惹得我们一群孩子垂涎欲滴,总是想方设法溜进梨园解解馋。可是,无论我们跑到哪里,总会看到三爷的身影。三爷的孙子孙女来看望他,他也不会摘几个梨子给他们吃。女人们都私下挖苦他说:“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摘几个给他们,谁会在意呢?你太死脑筋啦!”三爷黑着脸说:“不吃会死人吗?这是队里东西,还指望卖钱呢!”惹得女人们只戳他的后背。不过,无论谁说什么,三爷依然我行我素。

三爷还有个工作就是印号。队里收割了粮食,拉到公房院坝脱机后,天黑前都堆放在外面,三爷就提着一个方形木盒,里面装着石灰,盒底凿有一个镂空的五角星。三爷在粮食的周围用木盒里的石灰印上五星记号,防止有人偷盗。第二天清早,女人们晾晒粮食前,三爷要来查看一下,看看昨天的灰号在不在。如果有异常,三爷就要报告队长,队里就要追查到底。为此,三爷也得罪了个别人,这些人就会在背后说三爷的坏话。但是,村子的人大都知道三爷的为人,更加敬重他。

三爷年龄大了,平时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墩上听收音机,最爱听的是陕西台的秦腔。每天中午12点,三爷准时打开收音机,高亢激越的秦腔让他的嘴角露出难得的微笑。下午七点,他又准时到队长家的院子里看电视,当时村里的电视刚刚兴起,每个队都集体买上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晚上大家都跑到队长家的院坝里。这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对三爷来说,看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人多,大家谈天说地,村里村外的大小事情都能听到,老老少少的人都能见到。三爷年长,人们主动和他打招呼,这是何等的待遇,三爷喜欢这样的待遇。

三爷的儿孙住在协税街上,一年到头来看望他的机会不多,三伏天时的生日是必须要来的。三爷会提前准备好米面蔬菜,腊肉是必须有的。生日那天,三爷的儿孙们早早赶来,母亲也会搭手帮忙准备饭菜。开饭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腊肉的香味,馋得我们只咽口水,但我们小孩是不能上桌的,因为那时候日子艰苦,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三爷会用洋瓷碗给我们家和伯父家各端一碗,菜多肉少。但是,直到现在,我总是感到,三爷的腊肉是最香的美食。

三爷的身体一直挺好,他去世时毫无征兆。听母亲讲,那天都快中午了,三爷的门还关着,母亲觉得异常,就站在门外喊:“他三爷?他三爷?”见没有动静,母亲就推开门,发现三爷坐在门口的灶火前,低着头,一动不动,母亲伸手摸了摸三爷的手,冰凉,感觉不好,马上退出来喊父亲。父亲跑过来一看,摇摇头,难过地说:“三爸走了!”随后,父亲立刻安排全院的人通知三爷的儿孙亲戚,为三爷办理丧事。丧事完毕,三叔三婶在整理三爷屋子时,找出了一包纸币,大都发霉板结在了一起,有些还被老鼠啃了豁口。三爷的儿孙们见了又是一片哭声。三爷去世时83岁,和我爷爷一样,都是83岁时去世的。村里人都说:“和毛主席一样也活了83岁,很不错啊!”

每次回老家,看到三爷的那间土屋的山墙已经倾斜,我就想起三爷,仿佛又看到他正坐在门墩上,歪着头,火车头帽子摇摇欲坠,旁边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秦腔。

202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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