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居在堂里,而我留在堂外。
盛夏的阳光慵懒地躺在我怀里打了个盹,腻在石榴树上的花香也悄悄溜了过来,等晚霞从天角被掀走,漫天星光便如断线的珍珠纷纷落下,我怔怔地伸着双手,却连半颗也没能接住。
不知不觉,我竟在堂门口站了一整天。
年纪尚小时,二师叔还没养过狗,他有时会发了疯癫到处咬人,有时又安静得像死了一样。也有些时候,他脸上不知被谁抹上了温柔的笑意,会怜爱地抱着我,讲一些在记忆里泛黄了的故事。
我格外喜欢关于公子羽的那部分。
传说他呼风唤雨,杀人无数,也曾为情人驱毒,一夜间青丝做白。
我从不怀疑传闻的真假,也信任每个人讲与我听的故事。以至于后来每当看到师父那稀疏的苍发时,也会忍不住问他,是何年何月何日何人,竟惹他白了头?
那时的师父还没学会叹气,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说,阿祖啊,你若总是问这些问题,师父就得花心思想,一想,头发自然就白了。
我便很害怕,怕再问几句,不等秋去冬来,师父的头上就会压满了雪。那时他只要一低头,雪花纷飞,天寒地冻。我向来最恨冬天,因为衣裳不多,往往一场雪过,耳朵就生了疮。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的苍发间只有头皮屑。
而世间能一夜白头的人,除了伍子胥和周兴嗣,也只有公子羽了。
纵是如此,可当我在堂门前看着夜色渐浓郁,望眼欲穿间,又生了些怪异的念想。
那清浅的月竟染了一地的霜。
那堂门里的人,竟也惹我白了头。
阿居从长老堂走出来时,冰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宛若一道脱弦而出的利箭,眨眼间便贯穿我脑门。我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混杂着石榴花香,破碎的头颅在阳光下暴晒着,红的、白的、乌黑的,乃至许多分不清的颜色彼此交融,又于猝然间一并盛放。
我已在堂外等了足足七天,扫走了三千片落叶。
她从我身边走过,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为何要踢门?”
我原以为她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未曾奢望她再与我讲半句话。此时我又惊又喜,呆立半晌,怯生生低下了头,“我知错了......”
阿居又问了一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踢门?”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低沉沉的,竟似有些温柔。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丝不耐烦的语气,身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将扫帚抓得更紧了,“我......我对祖师爷留下的东西向来尊重得很,这长老堂也是他老人家亲手建造的,我当然不敢冒犯。只是那日我糊涂了,定是鬼怪作祟,怂恿我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阿居忽地一声脆笑,打断了我的话。她捂着嘴,却没能掩住笑意,“长老堂这等圣地,哪有鬼怪擅闯?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撕烂你的嘴。”
我当即紧紧抿住嘴唇,不敢呼吸。
她笑起来很是好看,脸颊上带着微微晕红,眼波流转间,藏着七月流火的余焰。
可惜她似觉不妥,很快便收住笑容,又露出那与年纪不相符的刻板神色,轻轻咳了一声,想说些什么,踌躇许久,终究漠然地转身离开了。
再往后,长老堂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内门弟子,还是没人愿意理我。
阿居竟也没来了。
等再见到她,是在洞庭山七年一次的论道大会上。
丐帮祖师爷有训,凡内门弟子,皆丐帮传承之砥柱,当论道遴优,再委以重任。
无论是长老堂试炼,还是论道大会,都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参与。从古至今,那些洞庭山上的主事人们,似乎从没把外门弟子当人看。曾几何时我也奇怪过,既然如此,丐帮又为何有外门弟子的存在?
师父说,这是因为祖师爷有慈悲之心。
若非资质出色,是绝然进不了内门的。
但一个人倘若无家可归,他便能在外门得到一席之地。
抑或饥寒交迫。
抑或穷途末路。
譬如我之所以有幸成为丐帮外门弟子,多亏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了。于是当论道大会举行时,幸运的我也有机会挤在人潮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论道台上,去看那些少年英才们施展一身绝学。
洞庭山分为前山和后山,前山高楼叠起,阁厅连绵,历经百年兴建,已如一座繁城,平日里上万丐帮弟子居住于此,各司经营。后山则被称作小洞庭,若从空中俯视,似有一柄巨剑将洞庭山劈下一截,这多出来的一截,便是孤峰绝顶的小洞庭。
前山与小洞庭之间,只有三道铁索桥相与连接。踏上摇摇欲坠的铁索桥,低头侧望,便能看到祖师爷在悬壁上凿出的藏经九窟,丐帮数百年来收藏的心法武学,尽皆封印于此。而在小洞庭的峰顶上,一处偌大的平台似刀削而建,这便是论道台。
只有最终留在论道台上的人,才能获得进入藏经九窟的通行证。
那一日,论道台下汇聚了数千丐帮弟子,更有不少久负盛名的八荒侠客前来围观。三百个鲜衣弟子鱼贯而出,齐执明棒,将论道台紧紧围了一圈。远远望去,掌门尊师手握镇派之宝打狗棍,正襟危坐于道台之上,两侧各有十来余长老依次坐于其后。
人声鼎沸,彻耳不绝。
我也看得面潮耳热,激动不已,那些武功盖世的内门弟子们依次踏上高台,使出的招式既熟悉又陌生。师父也曾在我面前使出过诸如此类的拳脚功夫,一招一式早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可当他们施展出同样的招数时,又感觉和师父的不一样。
同样的奔雷拳,师父软绵绵的挥出,而他们周身响起了惊雷。
同样的虎尾腿,师父还没抬到腰上,而他们踢出了一阵残影。
只是大师兄看得意兴索然,连眼皮也懒得抬起,他轻蔑了瞥了我一眼,嘴里咂巴着,说我没见过世面。
他又说,前面登场这些人都是些花拳绣腿,真正厉害的还没来呢。
我好奇问道,谁才是厉害的?
大师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我。
他向来是这样的,什么事都只肯说一半,从不屑与我多讲。我猜他是厌烦了,毕竟我的问题总是那么多,多到他连回答的力气也没了。
一旁的师父叹了声,阿祖啊,来时无风雨,归去亦无晴。等世道奈何,居人间不易。洞庭山的将来,就看这四个人了。
我听到“居人间不易”这五个字时,心底猛然一跳。本想再问几句,忽然一阵鼓噪声响起,周围的人更为激奋了。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绿衣少女步履轻快地踏上了论道台。
随之呼喊声如浪潮一般阵阵袭来。
但又更安静了。
我听到心脏跳动和热血沸腾的声音,有些人出现在我的世界时,其实是从梦里走来的。我曾想象过的江湖,都在他们身上褪去了梦里的轻浮触感,逐渐有血有肉,变得无比真实。但我从没想过,他们也许比梦更虚幻,我不曾梦过的江湖,也会在他们身上看到。
但在此之前,在那个盛夏的午后,我的世界只有一个纯粹而理想的江湖,我的视线也全落在一个绿衣少女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她使出的奔雷拳没有雷声,我只看到雨水从屋檐滴下,又悬在半空,如绸缎般光滑,一道闪电在其间悄然无声地绽放。
她的虎尾腿也没留下残影,甚至还没抬到腰上,但我看到空气里冒出蓝色的火焰,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有猛兽伏地扑起,张口将这些火苗吞噬干净,一瞬间又退回去了。
有一个对手身法极快,总能险之又险地躲过那些绽放着闪电的水滴,和在蓝色焰火里腾飞的猛兽。但他忙于招架,攻无所攻,等雨愈下愈急,猛兽扑地又再起,他一个趑趄,如葫芦落地般囫囵翻了几圈,再也没脸上台比试了。
而再也没人比他坚持更久。
阿居将对手一个又一个地打落下台,观众们起初还有力气欢呼,最终嗓子都哑了。有好几个内门弟子原本准备登台,见了这场面,也都灰溜溜地退走了。
大师兄似有些失望,咕哝了几句,说是今年的论道大会没往年好看。
师父也附和着,可惜那三人已经出师了。
二师叔倒是看得滋滋有味,好久后才发现怀里抱着的狗居然跑了,他顿时急得满地打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找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自然,之后的比试我们也没了心思看下去,尽帮着二师叔找狗。
二师叔在小洞庭跑了一圈,嚷着“狗儿、狗儿”,也没见狗儿回他。大师兄问他那狗叫什么名,二师叔一听,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原来他也忘了给狗取名,或者是取过,自己却不记得了。
只是这论道台周围有几千号人,嘴里喊着狗儿,狗倒是没找到,答应的人却有不少。
师父觉得那狗应该是回了前山,大师兄却觉得它没胆子过铁索桥,两人争论了很久,一回头二师叔也丢了。
一时间我们怔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原来,我们也忘了他叫什么。
平日里,师父喊他师弟,我和大师兄喊他师叔,也不曾记过他的名字。他疯疯癫癫的,从没说过自己的事,或许他也提过自己的名字,可我们忘了。
若是只喊着师弟、师叔,也许二师叔还没找到,这满山的人全都答应了一回。
三天后,二师叔抱着一条狗回来了。
他原来养的是一条黄狗,如今抱回来的是一条黑狗。
他怜爱地摸着那狗的脑袋,说想死它了,然后唤它“宝儿”。
谁都知道那不是他的狗,可谁也没提醒他。他或许清楚,或许糊涂,可谁在意呢?就像他回来后,谁也没问过他到底叫什么。
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啊,活得不如内门的人灿烂,也大多甘心在阴影和泥地里沉沦,并自得其乐。毕竟再怎么努力,也没有进长老堂的资格,也只有在论道台下当看客的份。
只是我还怀揣着一个江湖梦。
梦里有一个绿衣少女,她朝我嗔道,“你为什么要踢门?”
是啊,我为什么要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