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街少年往事(三)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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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将军

一天黄昏,我们跳着橡皮筋,皮筋系在左右两边店子里木柱上,三尺高,过小街的人须猫着身子从皮筋下钻过。

一声口哨,拉响警报:张老师来了!

大家纷纷朝石板街两边巷子里跑。巷子即胡同,一条街上,左右都几条,两边是房子高墙,巷子窄,仅一人转身,对面来人,两人都侧侧身,才得交臂而过。且深长,终年不见阳光,也叫阴湿巷子。南边的巷子通向柳林河,北边的巷子与新大街连接,天地宽阔,车水马龙。

皮筋是我的,想拿了皮筋再跑,一时解不下来。焦急间,张老师已站在我面前!我低着头,怯怯地、小声地叫一声:“张老师。”

他望我一笑:“躲么事沙?我很吓人吗?”

他蹲下来,点一支烟,等他们出来。随便聊着,问我,“读课外书吗?”我说经常去书店租书读。其它年级语文课本,我会读一遍。有时拿了父亲的小说去学校交流同学的小说。他说:“很好,你办法多。”凡有故事的文字,我很贪读,不吃饭睡觉,也要一口气读完。

他们以为张老师走了,一个个从巷子深处钻出来,一瞅见张老师,惊得张大嘴巴,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然后,伸一伸舌头,彼此扮个鬼相,不得不极恭敬、极谦卑地叫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满意地笑了:“我又不吃人,你们躲个么事沙?”

说不清为什么怕他。其实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我们,永远是笑着的。后来我明白了,我们怕得是张老师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得让你探不到底,而他却能穿透你心中一切,感觉自己站在老师面前,赤裸裸,任何细微心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老师拍拍一个男生的头:“好好玩你们的去吧!”

说完背着手朝小街深处走去。我没了玩的兴致,好奇地跟在他后面,想弄明白那里有什么这么吸引他。小街尽头,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坳。山坳里稀稀落落有几户人家,天空中几只乌鸦在飞旋。突然他转过身来,望着我一笑。好像早已发现我在跟踪。

“那个女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他问,接着长久沉默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回答。此刻他的脸冷峻得怕人,望着朦胧的远山发呆,手指上夹着一只烧着的烟,直到烫了他的手才一下子想起来。

那女人究竟从哪来,谁也不知道,连最爱管闲事的田树婆婆也说不清,只知道自从她来到石板街就住在干涸的桥下面。问她为什么来讨米,她一会儿说,孩子爸去天上了。一会儿说,孩子爸被人抓走了。从她胡言乱语,没有逻辑的思维里,人们才发现她精神不正常。田树的婆婆和一些爱聊天的婶婶们总凑在一起又猜又编。谁也弄不清哪个故事是真的。不知过了多久,张老师扔掉烟站立起来,回头瞧见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笑起来:“老师,您忘了,我一直跟在您身后呢?刚才还问过我话呢?”“哦,是的,风景不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我听不懂。

我们的课本是用酵母片样的颜色印制的册子,属地方自编课本,有很多课文是政治方面的,张老师只是教我们认一认生字,主题、中心思想、写作特点,统统不作解释或分析。若是碰上了他在黑板上一笔笔抄文章教你了,那就远不止这些,要求背个烂熟不可。

《岳阳楼记》一上完,他就严厉地声明:必须一气不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否则,不准回家。

胆大的直呼:“我的妈!”胆小的只敢绷着脸。他见了喝斥一声:“有意见,请到厕里提去。”

这时田树站起来,“张老师,如果有一个人一气不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明天您砍我头!”

张老师把手一挥:“行!你可以回家了!”

田树好不得意,把墨迹斑斑的军用挎包往肩上一搭,大摇大摆地无比自豪地走出教室。一行行羡慕的目光像摄影机镜头一样追踪着他的背影儿走很远很远,直到一幢房子把所有的视线统统隔断。

田树进中学后,被选进校篮球队,张老师任体育教练,田树打得勇猛顽强,投篮率高,倍受器重。经常挑战张老师的安忍力。两个人都喜欢出其不意将对方的军。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我们正在上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田树始终低着头,鬼晓得又在玩啥花样。老师命令他抬起头来,他不予理睬,老师火了:“下课后,给我站十分钟!”

下了课,他果然就那么站着,头仍低着,老师上前问:“今天是怎么回事沙?”

我向马克思默哀!”“胡扯!”

“1883年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马克思逝世,现在是1975年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逝世九十二周年整。”

老师嘿嘿地笑了半天。他的鬼机灵把我们都震住了。张老师用手轻轻地扯他的耳朵,他夸张又矫情地扭歪着嘴,老师说:“就你鬼心眼多。玩你的鬼去吧!”他如获大赦,两步一窜,抢先一步跨出了教室。

田树偏爱数学,一点就通,语文兴趣不大,尤其懒得背书。

有一天,张老师给他出了一道题,如果算对了,张老师说这次背书可放过他。

题目是这样:三个人凑六角钱去买一斤苹果。苹果降价五角一斤。卖苹果的买了一根冰棍,剩六分,三个人各还回两分。请问他们各人有多少钱。

田树哈哈大笑,张老师,您侮辱我的智商吧?除去四分冰棍,每个人一毛八。

张老师说:“错!”

田树说:这么简单的算数,错不了。

张老师问:“你把总账再算一算。”

田树:“三个人各剩一角八,共五角四。加上四分冰棍 …五角八,咦,还有两分钱呢?”田树懵了,他在文字里绕来绕去,两分钱谁拿走了?

张老师说:“你先背一小段课文,我再告诉你两分钱去了哪里。"

田树为了找到两分钱,急急把一小段背了。

张老师很满意,说你的脑瓜子被题目弄晕向了。你再换一种思路算算?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田树恍然大悟:买一斤苹果五角,每人出一毛六 ,余两分,一角中各还回2分。一角八。三个一角八,五角四。再加冰棍四分和余下的两分,总数刚好六角。

大家一起听都哈哈笑起来。张老师说:语文不学好,题目读不通透,容易落入陷阱,这里面有运算折理问题。如被题目牵着鼻子跑了,怎能真正学好数学呢?

这次田树想反将张老师一军。《岳阳楼记》是古文,在短暂时间一口气背下来,在田树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田树离开不久,庞玲站起来:一开口就像扳响的机关枪扫瞄: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一字不少、一字不多、一气不歇。完全符合“三不”标准。接着梅子也这样背下来了。

梅子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不点,喊全班同学哥哥姐姐的同学。年龄小,个头小,就是个儿童。

天渐渐地有点昏暗了,不一会儿他又端了一个饭碗来堵在教室门口,望着我们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鼻子灵的,暗暗吸吸香气,有时干脆就那么巴望着,让口水垂下二三尺来,咽咽口水,咂咂舌算是文雅的了。他猛一敲碗,大家立刻回过神来,像找到什么动力似的,更起劲地读起来。

我是学习委员,没抢到第一倒也罢,庞玲背书本来比我快。第二也没抢到,心里就有些窝火,很伤了面子。灵机一动,趴在桌上装肚子疼,果然他上前问我了,么事,头痛?肚子痛?我努力扭曲着面容。他潇洒地一挥手,你也回家吧!出教室门口时,我还弯着腰,捂着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难受的表情,丝毫不敢松驰,没走多远,便得意忘形地奔跑起来,一步踏跳着一块青石板回了家。

第二天.语文课时,张老师带一把明晃晃亮闪闪的菜刀走进了教室,重重地朝桌上一拍,面孔是最大限度地板着的,内涵丰富,可作多种解释的笑意绝对没有,那刮过了的胡茬似乎一下子长长许多,一根根抖抖擞擞地立起来,比赛似的给他的面孔增添着一种战无不胜的冷峻和威严,他铁塔一般立在讲桌中间,含剑的目光直射向“田老鼠”,说该履行他的诺言了。

“老鼠”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昨日那目空一切、傲视一切的骄傲尊严一扫而空,立在那儿像被夏天中午的太阳晒蔫了的细高粱杆儿。

张老师麻利地卷起袖子,一手握刀,一手按头,教室里静极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像电影里突然定格的画面。张老师高举闪闪发光的菜刀正欲砍下来,“田老鼠”本能地护头嚎叫:“救命呀——书我背,背还不行吗?…”“什么时候?”“今天放学后!”“行!”

张老师放下刀,田树逃窜似地上了位,大家虚惊一场,正想好好笑笑,哪敢?张老师依然威严地立在讲桌中间,含剑的目光仍在教室里扫瞄。大拇指试着刀锋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平时说什么话,要先三思,留有三分余地。不要信口说大话。无论何时砍头莫用来打赌。这刀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割尾巴!”说完,他笑了,笑意里隐含着一丝明显的讥讽。大家面面相觑。我心虚了,昨日那小小的心计根本就没逃过他的心眼。

“有人自以为聪明,被人惯坏了,尾巴悄悄长出来了,还往上直翘翘哩!我要用这把刀把它割掉,挖兜拔根地割,免得它还会长出来!”

说话时比划着割的动作,他没有看我,但我直想钻地缝。这种幽默含蓄的批评真的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对准你的肿瘤一刀切下去,让你流着血,体味到最深刻,彻入心骨的疼,终生不忘。

一连好几个夜里,我站在青石板上,顶着一弯月牙儿,低声吟诵: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如此的天下奇文,千古罕遇,字字经典,句句有画。特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思想高峰,泰山仰止。其胸襟气势,亦是千年难逢。不背得滚瓜烂熟,实是人生一憾,张老师用心何其良苦!

田树一连被留了几天,《岳阳楼记》终究还是没背。背书是他的死穴。小学时背老三篇,每次都被留得泪水涟涟,捏着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不了了之。

张老师给他找台阶下,一个月后,兄弟学校要举行一场篮球赛,如果他投篮中的率最高,《岳阳楼记》的事就算了。

比赛场上,田树在球场上飞腾跳跃,穿梭如鱼,颇有点《岳阳楼记》中“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昧道。他个头高,无论在哪一个角,一投就中蓝了。我们学校篮球队力挫群雄,荣获冠军,田树被高年级男生顶着在校园的环形跑道上游了好几圈:后面还聚着一群敲碗击盆的学生,“砍头”时失去的面子总算捞回来了。

位完待续,下一章: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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