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518沈从文谈艺术(摘录)

1961.8《抽象的抒情》:谈政治对文学的影响:

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好不难受的在不同时间中有坑你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

在写作上,他有苦难处。因此不外乎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不写或少些倒居多数。胡写则也有人,不过较少。因为胡写也需要一种应变才能,作伪不来。这才能分为两种来源:一是“无所谓”的随波逐流态度,一是真正的改造自我完成。截然分别开来不大容易。居多倒是混合情绪。总之,写出来了,不容易。伟大处在此。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

问题不在这里,不在承认或否认。否认是无意义的、不可能的。否认情绪决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问题在于承认以后,如何创造作品。

必须明白让一切不同品种的果木长的一样高,结出果子一种味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放弃了这种不客观、不现实的打算。

听其过分轻浮,固然会消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健康,可是过度严肃的要求,有时甚至于在字里行间要求一个政治家也做不到的谨慎严肃。....唯独在文学作品中却过分加重其社会影响、教育责任,而忽略其娱乐效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小说作家的这种要求)。过分加重他的道德观念责任,而忽略产生创造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情感动力。因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的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

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绝不使人恐惧忧虑。古代文学艺术足以称为人类共同文化财富也在于此。


1952《事功和有情》

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影响多。....《史记》作者掌握材料多,六国以来杂传记又特别重性格表现,西汉人行文习惯又不甚受文体文法拘束。特别重要,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这种态度的形成,却本于这个人一生从各方面得来的教育总量。

近两三年学生的文卷已可看出弱点,作议论,易头头是道,其实是抄袭教条少新意深知;作叙述,简直看不出一点真正情感。笔都呆呆的,极不自然。

1933《致文艺读者》

作者对于“天才”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疏忽了一个作者使其伟大所必需的努力;对于“灵感”若也同样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在等候灵感中把日子打发走了。

中国目前指示作家方向的理论文学已够多了,却似乎还无一篇理论文学指示到作家做“人”的方法。倘若有这种人来作这种论文,我建议起始便应当说:人类最不道德处,是不诚实与怯懦。作家最不道德处,是迷信“天才”与“灵感”的存在;因这点迷信,把自己弄的异常放纵与异常懒惰。

作家天生就有个容易在“天才”“灵感”这些字眼儿上中毒的气质,因迷信而更其懒惰,也是必然的事。

人人厌烦现状,却无人不是用消极的生活态度,支持现状。人人皆知道再想敷衍不下去,却无人愿从本身生活起始,就来改变一下。

我们实在是很需要作家的。这作家他最先就必是个无迷信的人。他不迷信自己是天才,也不迷信某一种真命天子一个人就可以使民族强大起来。他明白自己在这社会上的关系,在他作品上,他所注重的,必然是对于现状下一切坏处的极端憎恨,而同时还能给读者一个心的人格的自觉。他努力于这种作品产生,就为的是他还明白,只有从这种作品上,方能把自己力量渗入社会里去。

我们需要的是这种朴实作家。倘若我们还相信文学可以修证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纠正这个民族若干人的生活观念和错误,使独善其身的绅士知耻,使一切迷信不再存在,使.....缺少这种作家,是不能产生我们所理想的这种作品的。


1934《谈创作》

最要紧的是从无数小说中,明白如何写就可以成为小说,且明白一个小说许可他怎么样写。起始、结果,中间的铺叙,他口上并不能为人说出某一本书所用的方法极佳,但他知道有无数方法。他从一堆小说中知道说一个故事时处置故事的得失,他从无数话语中弄明白了说一句话时那种语气的轻重。他明白组织各种故事的方法,他明白文字的分量。是的,他最应当明白的是文字的分量。

一个创作者看一本书,他留心的只是:这本书如何写下去,写到某一件事,提到某一点气候同某一个人的感觉时,他使用了些什么文字去说明。他简单处简单到什么程度,相反的,复杂时又复杂到什么程度。他所说的这个故事,所用的一组文字,是不是合理的...他有思想,有主张,他又如何去表达他这点主张?

他把一切官能很贪婪的去接近那些小事情吗,去称量那些小事情在另外一种人心中所有的分量,也如同他看书时称量文字一样。他喜欢一切,就因为当他接近他们时,他已忘了还有自己的身份存在。

未写以前就不曾很客观的来学习过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批评自己。多数作家的思想皆太容易转变了,对自己的工作实缺少一点严格的批评、反省。从这样看来,无好成绩是很自然的。

我自己呢,是若干作者中之一人,还应当去学,还应当学许多。不希望自己比谁聪明,只希望自己比别人勤快一点,耐心一点。


1935《给一个读者》

凡编著那类书籍出版的人吗,肯定他自己绝不能写较好的创作,也不能给别的从事文学的人多少帮助。...真正的秘诀就是多读多做,但这个已是一句老话了,不能称其为秘诀的。

据我的经验说来,写小说同别的工作一样,得好好的去“学”。又似乎完全不同别的工作,就因为学的方式可以不同。

从作品上了解其价值与兴味,这是平常读书人的事。一个作者读书呢,却应从别人作品上了解其整个的分配方法,注意它如何处置文字如何处理故事,也可以说看得应深一层。

一个人例会文字的用处比旁人渊博,善于运用文字,正是他成为作家条件之一。不懂文字,什么是文学。

写小说应看一大堆好作品,而且还应当知道如何去看,方能明白,方能写。

作家,应看一堆作品,做无数次实验,从种种失败上找经验,慢慢的完成他那个工作。

经验世界有两种方式,一是身临其境,一是思想散步。

“一个作者应当要多少基本知识?”这不是知识多少问题,是训练问题。

文学作者需要常识和想象,有丰富无比的常识,去运用无处不及的想象,把小说写好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一个作者的基本条件,同从事其他事业的人一样,要勇敢、有恒心,不怕失败,不以小小成就自限。


1941《短篇小说》

小说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人事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的现象,变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全篇分配更要恰当。作品的成功条件,就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兴趣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

无出路的短篇小说,还会不会有好作者和好作品?...它的转机即因为“无出路”。...因作者的兴趣和信仰,已与其他作者不同。

乡巴佬的诚实:坦白、责任,超越功利而忠贞不易,超越得失而有所为有所不为。

写作品,即超越商业习惯上的“成功”,完全如一个老艺术家制作一件艺术品的虔诚倾心来处理,来安排。最高的快乐从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

艺术品的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和性格的独创上。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此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


1957《谈写游记》

好游记和好诗歌相似,有分量作品不一定要字数多,不分行写依然是诗。

尽管有丰富新鲜的生活经验,如没有运用文字的表现力,又缺少对外物的敏锐感觉,还是不成功。


1935《论技巧》

技巧的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帖”,是“求恰当”。

人类高尚的思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做杠杆,做火炬,做炸药,皆为徒然妄想。因为艺术同技巧原本不可分,莫轻视技巧,莫忽视技巧,莫滥用技巧。


1936《给志在写作者》

“先生:我是个对文学极有兴趣的人。”都说有“兴趣”,却很少有人说“信仰”。这单纯信仰是每一个作家不可缺少的东西,是每个大作品产生必有的东西。

正因为要求少,便影响到你们的成就。第一,写作的态度,被你们自己把它弄小弄窄。第二,态度一有问题,题材的选择,不是追随风气人云亦云,就是排泄个人小小恩怨,不管为什么都浮光掠影,不深刻,不亲切。

永远不在作品上自满吗,不在希望上自卑。

青年人中的文学作家,他不但应当生活得勇敢一点,还应当生活得沉重一点。每个人都必须死。



《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

“你为什么要写作?”

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行,也因此永远使我对他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的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多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你可能感兴趣的:(180518沈从文谈艺术(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