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者

(已在发过,但太零碎导致故事没头没尾影响阅读,现整理重发!)


一 出生

午后,日头正毒。草木耷拉着脑袋,鸟虫藏在树荫下面默不作声,只有懒虫儿不知疲倦,吱呀吱呀叫得欢快。条凳上的电风扇垂着脑袋,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陈贵友猫在牌桌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堂子,终于下定决心抽出一张黑柒。


“吃!”牌还没碰到桌子,对家已经截过去了。陈贵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恼自己沉不住气。一局下来,他又输了,赢家正是截他牌的家伙。桌上已然空空,陈贵友在裤兜里摸摸索索老半天,终于掏出一张老人头,用火柴盒压在桌角。旁人见了,纷纷打趣:“耶,陈二哥今天要玩大了?”


陈贵友也不答话,吐出口烟,呛得人纷纷掩住口鼻。


牌还没有洗好,陈贵友的女儿急急忙忙跑进来,拉着他就要走。


“爸,妈……妈要生了。”


陈贵友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捞起桌上的钱塞进衣服口袋里,连夹在耳朵上的烟卷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也没有注意。


风,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翻过山野绿林,掠过池塘溪流,穿过萧萧竹林,想要驱散这燥热的暑气;


一路飞奔回家,大嫂正在灶前烧热水,三弟家的媳妇帮着准备干净的毛巾,碎布等东西。陈贵友到房间里转了转,见帮不上什么忙,扭头跑到柴房里推出二八大杠,一遛烟跑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见他驼着个慈眉善目的短发女人回来。


女人提着医药箱,钻进房间,仔细检查了产妇的情况后,才舒了口气:“没事,只是羊水破了,赶紧去煮点东西给孕妇吃。”


折腾了许久,天已经黑透。一道惊雷,落到对面山顶,随即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屋檐瞬间挂上晶莹的珠帘。


陈贵友推醒女儿,让她到里屋睡。雨大,程医生只能在这里歇一晚。陈贵友女儿才七岁,正是贪睡的年纪,强撑着走到里屋,倒头扎进被窝里睡着了。等睡醒一觉,隐约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睁开眼才发现母亲身边躺着个用布包好的红皮小孩。她轻手轻脚地爬过去,想要摸摸小红孩的脸,又怕自己手太重,把人弄哭了,只得轻轻拍打凉席哄他入睡。


这就是陈贵友的二儿子,排“长“字辈,单名为风,他上头还有个姐姐长雨。


陈长风的出生,了却了陈贵友多年的夙愿,逢人都带着三分笑。


高兴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倍增的经济压力和高额的超生罚款。


陈贵友虽不争气,但还是有几门有钱亲戚的,他跑到县城里那个有钱表哥家,提出借钱的想法。


周家表哥还没说话,打扮时髦的表嫂拿着拖把在陈贵友脚下乱舞一气,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我们也没钱,做生意亏着本呢,实在不好意思。”


话外之音,饶是木讷的陈贵友也听得明白,黑黄的面皮涨得通红,被人瞧不起的屈辱感再一次压得他喘不过气。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陈贵友若是多读些书,也不至于白白跑一趟,讪讪离开县城,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窝囊,窝囊透底!


陈贵友的媳妇儿夏余秀是个明白人,猜到丈夫会空手而归。她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也曾读到初中毕业,心思比直来直往的陈贵友要玲珑几分。嫁过来的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头,也看透了陈家亲朋好友凉薄的本性。早在生产前,她就联系过自家兄弟姐妹,凑好了罚款。


罚款交完,陈贵友又到生产队上好户口。至此,陈长风终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了。


二 网瘾

自古婆媳是天敌,这话不假,夏余秀嫁来陈家数年,暗地里不知哭过多少次,但自忖是小辈,也就百般避让。


这天,她正在井边清衣服,房子方向又传来婆婆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心想:又开始闹了,不晓得要闹多少天。


等她提着木盆和衣服回家,看见女儿长雨一边抹眼泪一边做作业,老婆子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不由怒从心起。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七岁大的长风说:“妈妈,奶奶把姐姐骂哭了。”


夏余秀知道婆婆是把邪火发到孩子身上,多年所受的委屈在此刻爆发,她指着对方:“你有什么事儿冲我来,不要欺负我的娃。”


当晚,夏余秀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修房子,搬出去!


陈贵友看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也点头同意了。


正月初十,太阳暖烘烘的,一群麻雀在草丛里蹦蹦跳跳,觅草籽吃。长风掰断飞蓬,哼哼哈哈地舞起来:“麻雀,吃我一剑!”他大喝一声,吓得麻雀扑棱翅膀飞到油菜地里去了。且走且停,终于到天井湾,陈贵友正把运来的红砖搬到自家地基上。


就这样,一日三餐,风雨不阻,长风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终于在六月尾下,新房落成。


房子虽然修好了,可也欠了一屁股债,陈贵友不得不告别妻儿,远赴省城打工。田地里的事多,还有几亩地的茉莉花要摘,夏余秀只能让长风带着斗笠,跟着长雨去摘花。短短一个月,白皙可爱的小男娃已经像被炭烤过的那样。


七月七,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长风八岁的生日。夏雨秀出于愧疚,大手一挥,同意他去外婆家玩。小舅家的夏远表哥读初一,正叛逆,也不管是非对错,把人带到网吧去了。


陈长风走进一间不太敞亮的屋子,屋子里顺墙摆着四张老式的办公桌,桌面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已经掉漆,露出陈旧的颜色。桌上摆了六台电脑,都是市面上淘汰了的大屁股,只剩下两台空着。


“一个小时两块钱。”胖子老板冲他们挤挤眼:“这可是我刚买回来的电脑,打CS安逸的很。”


长风右手悄悄捏了下裤兜,视线终于从电脑上挪开。上网不好,他还是算了。


夏远掏出张皱巴巴的5元人民币交给老板,胖子老板捏着钱,把卷起的角展开:“一块钱我也懒得找你了,就两个半小时。”


“成。”夏远也不想和他废话,拉过椅子进入正题。长风坐在旁边,眼不错地瞧着他熟练地操纵游戏人物射击、跳跃,连时间流逝也未曾察觉。


物换星移,转眼又过三载。


陈贵友拿起块砖,当当当砍去半截,又挑起泥灰抹在砖头上。


“陈贵友,你家长风娃儿又跑街上去了。”


“啥?”陈贵友没听清楚,“余烧火你说啥子?”


“你家长风娃儿又跑去上网了!”


泥灰被狠狠地甩在墙上,陈贵友咬牙:“看我回去不打断他的腿!”


他到底没舍得打,只是等人回来后臭骂了一顿。之后每个周末,陈贵友必得把长风捎上,以防他偷偷跑去网吧。


工地上热火朝天,陈贵友光着膀子在背阴处抹墙。长风慢腾腾挪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半晌,才开口:“爸,我要去小舅家玩。”


“去嘛,在我收工前回来。”


“要得。”


长风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慢悠悠地往外走。搅拌混凝土的陈贵军问长风:“长风娃儿,哪儿去耍?”


“去小舅家。”长风笑。等转过山坳,彻底挡住他们的视线,长风才拔腿狂奔起来。刚跑到大地坝,夏远已经锁好了门,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往外走。


“我们走另一条路。”夏远带着长风翻过小山坡,穿过一望无际的稻田。绿色的稻浪翻滚着,送来盛夏稻花的清香。他们的脚步急促而欢快,在禾下打盹的青蛙们不胜其扰,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去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终于在一个周五的傍晚落下帷幕。


长风走出网吧,蓦然觉得天光有些刺眼,他眨眨眼,一滴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


陈贵友拧开油门,呛人的尾气直扑鼻子。他沉着脸,连眼尾的细纹都平添几分暴戾。长风的心仿佛被人揪着,闷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课本上要形容为“父爱如山”了,这山真是山,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他就是那只逃不出掌心的孙猴子。


“如果我回去了没看到你在屋头,你就晓得好歹了。”没有苦口婆心的劝说,只有言简意赅的威胁。


长风沉默地站在原地,这一刻,他已在脑海中预想了千百种下场。


“滴——”喇叭声打碎所有幻想,他在马路上狂奔起来。风,好大的风,从耳边流过,又奔向远方。他张开双手,想要变成飞过头顶的燕子。


铅灰色的云朵堆积在山头,成片成片的连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下来。


三  萤火

绝望是什么?也许是你拼命想要改变结果,但临近终点时才发现结局早已注定。


长风瘫坐在草堆上,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水顺着下巴不停地滴落在燥热的红土地上。他竖着耳朵听了许久,隐约听到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花影绰绰的农家小院传来,


这回死定了吧?他想。


尚且稚嫩的长风出于本能,选择逃避不可预测的危险。他躲到树林里,蜷缩在一棵黄桷树下,那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正好可以遮住他瘦小的身子。树林里黑黢黢的,但并不显得可怕,草丛里、密叶间浮着绿莹莹的萤火,朦朦胧胧,轻巧飘忽,就像坠落的繁星点点。


他坐在那里,听见夜风吱吱嘎嘎的粗笑,草木稀稀碎碎的低语,一只鸟儿扇动翅膀从竹林里飞走了。等到第五片枯叶砸落地面,后悔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开始想:如果我今天没去上网该有多好,又想:我没躲起来该有多好;最后,他再三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网吧?


附近的狗突然汪汪叫唤起来,伴随着陈贵友带着哭腔的呼唤。长风跌跌撞撞地跑出林子,沿着白惨惨的乡间小路跑回家。


天边,惊雷炸响。


谁也没去提那晚发生的事儿。长风似乎也在一夜间长大,他再也没偷偷跑去网吧。每到假期,陈贵友身边总能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



四《士兵突击》

也许是男孩子发育比较晚,即便到初中,长风仍旧是瘦瘦小小的,与同龄的女孩子站在一起,是姐姐与弟弟的即视感。


去书店买资料,老板看他一眼,直接说:“右拐最里面全是小学教辅。”把长风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是初中生。”


老板乐得弯了眼,又指了指左边的那面墙:“初中资料在那边。”


他选了本数学题册,上期期末考,数学这科严重拖了后腿,趁新的一期还没有落后太多,赶紧补一补。


第二天午休,长风坐在位置上算题,墙上的喇叭滋啦滋啦的,随后响起清脆的女声:“请全体学生会成员1:00到会议室开会!再通知一遍,请全体学生会成员1:00到会议室开会!”


李开文从外面冲进来,把饭盒一股脑扔进桌肚里:“又在做题,小心变成书呆子。走,跟我一起去打篮球。”


长风把答案填上去,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分针已经走到10和11中间。他摇头,把题册放进书包:“我马上要开会,就不去了。”


何莉莉正好走进来:“陈长风,学生会开会了。”


长风同她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已经坐着部分成员。台上,负责管理学生会的周老师正在和其几个学生交流管理工作上的问题。何莉莉走过去,碰碰好友张丽的肩膀,小声问她:“听说要换届选举?”


张丽点头。


还没到一点,所有成员都已来齐。惯例由宣传部部长做开场白,开场白讲完,周老师接过话头。他简明扼要地阐述了本次会议的主题:“周五召开学生会干部换届选举,所有成员都可以参加。”


坐在长风旁边的男生举手问:“我们也可以参加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吗?”


“对,任何职位都可以参加,以票数来定。”周老师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长风在本子上写下“学生会主席”五个字,又画了个圈,把字框住。


“同学们,这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希望大家都踊跃报名哈,报名截止时间在明天中午。”会议快结束时,周老师又补了一句。


那个男生自信笑笑,转头和自己好友说:“我就参加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到时候记得投我一票。”


长风认识他,是隔壁班的杨智博,年级前十也是班主任凯哥嘴里的优秀学生。同排并列,长丰只到他的肩膀。他长得又高又帅,学习成绩也好,还讨老师喜欢,肯定能选上。长丰心想,低头看着自己又黑又瘦的手,情绪莫名的低落下去。


我也想参加主席竞选,他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挂在心头,回到家里也没有释怀。夏余秀坐在椅子上边做鞋垫边看电视,今天下雨,她没有去地里。


电视里播的是《士兵突击》,戏里,许三多正在做腹部绕杠。长风曾经看过开头几集,被许三多的笨拙劝退,他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去当兵?


许三多在单杠上不停地起落,倾转,回环,他大吼一声,吼声震彻寰宇,也震动了长风的心。


理智告诉长风,该去做作业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他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像树,傻呆呆地站着,直到片尾曲结束。


“妈,我想锻炼锻炼自己。”长风小声说。


“什么?”夏余秀没听清。


“妈,我想去去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夏余秀又问。


“妈,我想去竞选学生会主席锻炼锻炼自己。”这一次,他终于将想法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行啊。”夏余秀笑,她看着眼前黑瘦的儿子,“去吧,锻炼锻炼自己的胆量也好。”


夏余秀心里藏着愧疚,之前家里条件不如其他几房,导致长风走到哪里都是被忽视的对象。小叔家有钱,所有的亲友都对着他家小孩嘘寒问暖,连吃个鸡蛋都要区别分配。


“奶奶给弟弟吃蛋,我没有。”三岁的小长风说。


夏余秀知道长风藏在心底的自卑,那是无知的人们刻意用言语烙下的伤痕。


长风找到负责登记的张丽。


“我要报名竞选学生会主席。”


张丽狐疑:“你确定?”她扫了眼登记册,几乎每个报名的人条件都优于眼前的这个瘦小的男生。


“是!”长风毫不犹豫。


“行吧。”张丽让他在表格里填上名字。长风弯着腰,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陈长风”三个字。


“麻烦你了。”


张丽收起表格,目送长风离开。同桌问:“又是报名参加竞选的?”她拿过名单,粗粗浏览了一遍,“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当选?”


“谁知道呢。”张丽耸肩,在这之前她认为三班的杨智博最有希望,就在刚才,她改了主意,为什么要过早下结论呢?


晚上,长风趴在写字台上,笔尖飞快,一个个工整的汉字很快占满了整篇作文格。他的右手旁已经堆了好几个废纸团。


陈贵友倒完水回来,见长风屋里的灯光还亮着,提高声音道:“长风,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长风没应,他正在思考该怎样结尾,一只蛾子不停地撞击纱窗,砰~砰~砰~扰得人不得安宁。


终于写完了,他起身走到窗前,舒展四肢。村子已然陷入沉睡,唯有屋里的灯光还亮着。


竞选那天很快到来,会议室坐满了老师和学生。选手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台演讲,长风坐在倒数第二排,这个人结束,就要轮到他了。他突然紧张起来,手心里都是汗,他赶紧翻开自己的讲稿,又默记了一遍。


“请陈长风上台。”


长风深深呼吸,试图压低自己过快的心率。他的腿有些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前排坐着老师和各部部长,他们齐刷刷的目光都集中在长风身上。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我是陈长风,今天竞选学生会主席一职。”他又挤出一句话,试图接着往下说,脑袋却像是死机的电脑,连讲稿上的半个标点符号也记不得。


“加油!“何莉莉冲他做口型。


周老师笑着安慰:“不要紧张,慢慢来。”


长风闭上眼又睁开,快得让人觉得他是在眨眼睛。


闭眼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许三多在单杠上的回环,看到许三多一个人在荒原上踢正步,他想起了那天傍晚的奔跑,风把衣服吹得鼓鼓囊囊,他像只帆,在风中流动。


“此时我的心情激动而凝重。我感激这个大家庭给予我的帮助。……我知道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责任,每一句话都是承诺,而承诺必须通过巨大的努力和奋斗来实现。”


他依然记不清讲稿的模样,可那些话就像是出于本能,滔滔不绝往外倾泻。他倾诉了自己的感激,聊到了个人的成长;他就像一个梦想家,精心规划未来的蓝图;他又像个演说家,每一句都勾动在场所有人的心绪。


明明语言质朴,可你仍能从中感受到十分的真诚。


好轻呐,长风想。他好像在飞,飞过那片茂密的竹林,飞过天空山的山顶,掠过清凌凌的柳溪河。天很蓝,云也很白,阳光暖烘烘的。


“谢谢大家,我的演讲结束。”话音未落,全场掌声雷动。


张丽在选票上写下“陈长风”三个字。


唱票很快结束,长风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希望你能带领学生会开创一番新天地。”周老师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


长风双手接过袖章,相熟的人拥过来。


他们笑着,长风也弯了眉眼。


五 奔跑

袁朗曾对许三多说:“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


他不怕鬼,但曾经害怕想象出来的困难;现在他不怕鬼,也不会再怕自己臆想出来的困难。


高中生活简单而枯燥,上课、刷题、考试,一日复一日;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他不再参加任何社团的活动。


后操场的桂圆熟了两次,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败,正如普通高中生一样,他为自己的成绩苦恼,刚结束不久的测验,全科总分加起来也勉强过了本科的录取线。


夏余秀很苦恼,长雨高考已经打了败仗,让人嘲笑到现在,甚至有好几次别人都是指着她的鼻子鄙夷长雨读的大学不好。她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就因为对方穷,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尊严吗?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夏余秀明白,此时的长风更需要鼓励,她能做的也只有干巴巴的几句加油。


晚上,夏余秀把长风的考试情况告诉了陈贵友。


陈贵友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夏余秀明白,他是难受得紧。


穷人不配拥有自尊,只能是别人的笑料和踏脚石。


学校铃声一如既往地响起,长风随着人潮走下楼。杨小帅从旁边窜出来,勾住长风的肩膀:“走,食堂加餐。”落在后面的苏茂也追上来了:“行啊,我请客。”


长风跟着来到食堂。橱窗里,阿姨正把刚做好的炒饭端出来。


杨小帅嚷嚷:“阿姨来碗炒饭!”


苏茂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碗海带肉丝面。


食堂里弥漫着葱蒜的香味,长风不自觉动了下喉咙,但他忍住了,转头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


杨小帅边走边舀饭往嘴里送,正要问长风为什么没点餐,长风率先开口让他帮忙把书带回寝室。


“不是,大晚上你打算去哪?”杨小帅冲长风的背影喊。


“操场跑步!”


苏茂端着面过来,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操场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多数是搞地下恋情的小情侣。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长风原地活动完手脚,开始匀速跑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


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停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儿,又小步跑起来。汗水濡湿了头发,额前几缕头发死死地贴在头皮上。操场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一人,他慢腾腾地沿着跑道往回走,以期能补充消耗的体力。


等回到宿舍,还有五分钟就要熄灯了。寝室其他人都各自躺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聊着天,见他推门而入,纷纷支起身子,用观赏动物园猴子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长风,你真去跑步了?”苏茂问。


“大晚上跑步也不嫌累!”


“就是!”其他人纷纷附和。


长风仰头牛饮下一杯水,才有空回答:“为了减肥累点算什么?”


“减肥?”杨小帅率先哈哈笑起来,“你顶多就是比标准身材圆润了那么一点点,减啥肥?”宋希乾心思更玲珑些,把长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幽幽开口:“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吓得长风差点没踩住梯子,他赶在损友们脑洞大开前解释:“我报名了。”


“什么?“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苏茂最了解长风,问:“飞行员的那个?”


“是!“长风没有犹豫。


灯突然熄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压住声音,继续刚才的座谈会。长风摸黑在卫生间冲完澡,躺在床上。隔壁床的刘开阳伸过脑袋,小声说:“飞行员的录取分数线有点高,你知道吗?”


“我知道。“长风屈手放在额头上,通常这个姿势意味着他在思考,“我知道,要很高的分数,可我想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


刘开阳沉默,他一时不知道该怎该说什么。头靠在软软的枕头上,被子散发着洗衣粉残留的香味。黑夜可以放大很多东西,比如一直被忽略的小小遗憾,就在刚才,他忽然羡慕长风的勇气。


“加油。”刘开阳说。


很快,寝室里传来几道微微的鼾声。长风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愣愣出神,良久才合上眼睛。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长风摸索着关掉电子表的闹铃,蹑手蹑脚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裤子鞋袜,洗漱出门。整个校园静悄悄的,只有食堂那边灯火通明。他做完热身运动,又开始一圈一圈地跑起来。


就这样,日子叠日子,终于到了体检那天,长风和报名的同学一起接受各项检查。初检结束,只有和他在内的七名学生通过。复检时间很快通知下来了,他们需要去飞院进行更为专业的筛查,学校决定由经验丰富的黄老师带队。


长风坐上车,挥手与前来送行的母亲告别。他即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前途未明的,又令人向往的旅程。


六  孤 独

高三,一个沉重的词,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十几载,就为了在最后一年翻过挡在前面的高山,从此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风景。


长风也不例外。


他埋头攀登,不经意抬头看见比山顶更高的苍穹白云,那个更辽阔的世界,头一次有了想飞的愿望。


鸭子可以飞吗?长风追赶着鸭群,受惊的鸭子们扑腾着翅膀从池塘坎上飞到水里。他站在岸上看着粼粼的波光,心里已有答案。


他报名参加飞行员体检,并且顺利通过初筛。今天,他将和其他人一起到飞院接受第二次检查。


直升飞机在上空盘旋,男孩子们扒着车窗,看它从左边飞到右边,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黄老师靠在椅背上,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也听到了直升机嗡嗡嗡的轰鸣声,但并没有在意。他年年都跑这条路,但送走的学生屈指可数。


一栋栋高楼从窗外忽闪而过,他们绕过西南地区最大的省会城市,又跑过一段漠漠水田,终于到达目的地。


走完更为复杂的体检流程,最后只有长风和十班的巫伟同学合格。回去的路上,长风并没有感到兴奋,他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最终还是要以成绩来定。


参加飞行员体检的事,除了自家人,其他亲朋一概不知,全家人都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事情未成定局前,都不值得夸耀。长风心里清楚,人们向来只看结果,哪里会在乎你的路途有多少艰辛曲折呢。


日子按部就班地推着人往前走。


一调结束,长风取得了小小的进步;二调结束,他又比前一次好了不少;三调结束,成绩一落千丈,连寝室里成绩最糟糕的李强,也远远把他甩在后面。


班主任老马看到成绩单,叹了口气,心里的期盼彻底没了。一次给学生讲完数学题,他看着认真演算的长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想考飞行员?”


“是。”长风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坚定地回答。


“如果,我是说如果……”老马斟酌了许久才说,“通往罗马的道路不止一条,这条走不通就换条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风呼吸突然乱了,他瞬间明白,老马是在委婉地劝他放弃。他低下头,藏住自己发红的眼眶,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F(x), 7π,ax……


“f(x)等于多少?”他念念有词,却始终下不了笔,脑袋像浆糊一样,什么演算公式的、步骤都想不起来。蓦地,草稿纸上晕出一朵水色小花。长风赶紧把纸揉成团,自嘲道:“没算对,重来。”


晚上熄灯前,大家你一嘴我一句谈起白天发生的趣事。不知道是谁提到高考志愿填报,苏茂选择从商,宋西乾想去造船,杨小帅还没有明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还不明朗,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长风安静地听他们插科打诨,脑袋里却在想着白天老马的那句话。


“长风,你呢?”苏茂问。


“那还用说,肯定是考飞院。”杨小帅是个大嘴巴,想也没想直接说出来。


“拉倒吧!他的三调成绩还不如我,一看就考不起。”李强接嘴。


寝室里突然像卡带一样陷入死寂,李强自知失言,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缓解尴尬的气氛,索性就不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服。


刘开阳握拳干咳,率先打破仿佛凝固的时间:“都赶紧洗洗睡了,马上就要熄灯了。”


长风躺在床上,老马和李强的话交替在耳边回响,他的眼前闪过三调惨不忍睹的成绩单,闪过盘旋的直升机,闪过夏余秀和陈贵友日渐苍老的脸。


电话那头,夏余秀故作轻松地说:“像学医啊,汽修专业都是非常不错的,有技术的人是越老越吃香。”


长风不知道该怎样应答。他想说:妈,你放心。但他已没有足够的底气来支撑这句话,距高考没有多少时间了,这道天堑一般的差距,不知道能不能填补上。


最后他只能说:“妈,别告诉爸。”


夏余秀点头答应,人生这么苦,估且就学学阿Q吧。她挂断电话,心里一阵一阵疼,但也只能强撑着笑,编了个谎言告诉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陈贵友:“长风又进步了,离飞行员的录取分数线只差一点点。”


陈贵友笑眯眯的,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第二天早上,长风一如既往地来到操场,他没有跑步,只是躺在塑胶草坪上望着天空。


“通往罗马的路不止一条……”


“……肯定考不起!”


“汽修专业也还不错……”


“长风,你姐姐长雨被人笑到现在,你必须努力,不能再被人笑话了。”


“长风娃儿,你就是没你弟弟聪明。”


“龟儿子!”陈贵友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你要气死我才甘心?”


“勇勇吃,他没有。”奶奶嫌恶地瞪着他,“守嘴狗!”


长风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来,挂在慎思楼顶尖。回忆没有停止,它像失控的马车,带着长风跑遍了他单薄的人生。


“希望你能带领学生会开辟新天地。”


“恭喜,体检合格。”


“长风,加油!”


“我们钢七连的精神是什么?不抛弃、不放弃!”


长风喃喃自语:“不抛弃,不放弃。”


他又想起了许三多,那个在草原踢正步的背影,那个在单杠上回环的傻兵。


“不抛弃,不放弃!”高城说。


“不抛弃,不放弃!”许三多说。


他坐起来,痴痴笑着,还没到最后,怎么就轻易言输?


下午散课后,他往家里回了通电话,姐姐长雨正在旁边,她说:“长风,我以多年失败者的身份告诉你,你是遇到学习上的“高原现象”了,要改变方法。”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没进考场前,能搞明白一道题,也是不小的进步。”


长风笑,此时的他无比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座大山:“我知道,你们放心。”


长风又恢复了以往枯燥且无趣的生活,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所有的时间不是在刷题,就是在去办公室问题的路上。晨跑和夜跑的习惯他也没落下。


起初,还是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么辛苦干啥,反正你也考不上。”


后来他们也不说啦,坚持一天容易,坚持一周也不难,难的是天天坚持。


至于他们眼中的怜悯,长风已经学会了忽视。现在他的心很小,只能装下蓝天白云。


高考那天,家长们站在路边目送大巴离开,地上全是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红纸屑。长风默默地整理自己的笔袋,他恍然觉得三调后那段迷茫痛苦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七月的一个下午,他和堂哥约着去打乒乓球。中场休息期间,他接到电话,是飞院招生办打来的。


“陈长风同学,恭喜你……”


长风用两通电话把消息告诉夏余秀、陈贵友和姐姐长雨,其他两人还算淡定,唯有陈贵友抱着手机在沙发上滚了好几圈,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他把胸口拍得震天响:“我儿子给我长脸了!我真高兴!”


这句话,连着说了三遍。


夏余秀收拾好碗筷,催促道:“别笑了,赶紧去干活吧!”


长风随手拍了张天空的照片,配上文字:离你又近了一步。


邮差把通知书交给长风,笑着说恭喜,她知道这其中的份量。


长风跑回家,将通知书摆在桌上,然后淘米洗菜。池塘里的鸭子伸长脖子,嘎嘎欢叫,迎接主人回家。


鸭子会飞吗?


会!


这一路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不解、嘲讽和同情。但别伤心,你只需要极力拍打翅膀,越过高高的山,飞过长长的河,在旅途尽头自有盛开的繁花等候。


七 平淡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起初,长风并不明白。


在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异常高兴,仿佛云破天开,阳光即将降临。但,就像所有的汽车,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走更远更远的路;只有每时每刻铭记自己的目的地,才不会偏离航向。


大学生活没有高中那样机械重复,它自由且随性,精彩而有趣,但长风不敢放松,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绝不能在剩下的一半路程前功尽弃。


毛概课后,学长余银川发来消息,让他晚上聚一聚。


余银川与长风同一所高中毕业,也是老乡,对长风十分照顾。长风收拾妥当,快步走到约定好的久香小饭馆,余银川和另一位学长早已在门口等候。


“大师兄,小师兄。”小师兄比长风高一届,也是同所高中毕业的,名叫杜磊。


席间,余银川聊起自己的工作,他已经回公司进行改装训练,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正式的飞行员。长风和杜磊都道恭喜,但余银川并不觉得有多值得庆祝,他仰头饮一杯酒,目光里是看透世事的淡然。“每次平安即可。”


杜磊拍着他的肩膀:“放心,坐飞机是目前最安全的交通方式。”


“也对,飞机失事率很低,相信我的运气不会太差。”余银川哈哈笑着结束这个话题,这里还有两个学弟,谈论这样的话题并不适合。


长风还没有下到分院,他很好奇飞行。余银川没有多话,只是说了四个字:熟能生巧。


这次短短聚会结束,三人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再也没有聚到一块。期末临近,长风每天除了埋在书堆里,还得抽时间去练习旋梯、活滚……


日子充实而忙碌,时间像流水一样悄然无息地流走。大二那年,小师兄杜磊也要到其他分院了。


临别时,他把长风约出来:“记得抢时间,这样才能早点下分院。“他是那样的语重心长,以至于长风慎重地点头,虽然并不理解为何要抢时间。


很快,长风也明白了。下分院的条件是要通关各种各样的考试,然后才能按照通关顺序依次安排。


他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年,每天三点一线。同寝室的好友约他一起去喝酒,他笑着拒绝了。在他踏上这条路时,已经没有后退的选择,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每天看书、背资料、练习,自习室里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长风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一群鸽子呼啦啦地从空中掠过。


在桂花开的季节,长风告别朋友们即将登上开往南方小城的列车。


好友何书衡打趣:“别晒得太黑,到时候晚上开视频都看不见你。”


“你也别高兴太早,万一和我分到同样的地方,也逃不掉被晒黑的命运。”


何书衡嘿嘿笑,双手一摊:“那得等我通关了再说。”他几个项目还没过,没有资格下分院。


长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以何书衡的家境,完全可以挑选条件更好的分院。许是因为这样,他才对考试漫不经心,毕竟对他而言,当飞行员只是其中一条路。


最后,长风还是说:“赶紧考吧,争取早点下分院。”


何书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行啦行啦,我一定努力。”他拖着长风的行李箱,和其他几个室友把人送到学校大门。


“记得常联系啊。”何书衡挥手。


“到了报平安。”


“有什么特产,别忘了我们。”


……


长风笑着一一回应,关上车门那刻,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后来他才明白,是对故土的依恋,那山那水那人那些美好的日子,从今往后,只能存放在脑海的角落里,被我们称之为记忆。


分离是人生绕不开的话题,磨难也是。长风依然记得李白的那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庆幸自己能名为长风,可以一路劈波斩浪,乘奔御风,去触碰蓝天。


天那么蓝,一定是风雨洗净的吧?长风想。


他挂断电话,蜷缩成一团,躲在树影下无声哭泣。第二天一早,长风红肿的双眼和右脸颊上鲜红的手指印,让人触目惊心。


室友黄兴说:“我去给你带份早饭。”


黄兴没有安慰长风,他心知肚明,所有安慰的话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长风对着镜子整理好衬衣领口:“我和你一起去,等会儿还得进场。”语气淡淡的,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


黄兴犹豫了几秒,还是放弃到口的话。


一路上来往的人很多,他们纷纷侧目而视,长风似无所觉,像往常那般要了几个包子,一碗稀饭。


那几条指印直到三天后才彻底消失。


黄兴来不及为长风高兴,自己也遭了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委屈极了,忍不住分辩。


“啪——”黄兴只觉得脑袋嗡嗡嗡,他捂着脸低头走进休息室,长风正在填写表册。


“长风,什么时候回去?”黄兴坐在旁边,小声问。


“马上有一趟车,你先去吧!”车上座位有限,长风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他和黄兴彼此默契,都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已经过了诉苦的年纪。


唯有直面苦难,才能还以命运痛击。


阳光把云层镀上浅浅的金色,脚下是蜿蜒如带子般的西江。


长风控制着操纵杆,迎风下滑,跑道安静地伏在那里,等候它的英雄归来。


八 明 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长风撑着伞,怀里抱着捧菊花,他要去山里祭奠一个人:他的好友,他的大师兄余银川。


同行的是对老实巴交的夫妻,头发花白,穿着款式老旧但干净整洁的衣服,他们相互搀扶着,像是风雨中颤颤巍巍的一棵枯树。


长风慢慢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伸手扶一把。


一路沉默,各自都有自己的心事,唯有目的地相同。


碎石铺就的小路尽头,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曾经被火烧焦的土地又冒出了翠嫩的青草,各色星星点点的野花藏在其间。山腰上那棵半截樟树,周身长出了细细密密的柔枝,像是谁用一张绿色的绒毯裹住了它受伤的躯体。


山脚下,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碑下,堆满了黄白二色的花束。


“慧慧,爸妈来看你了。”那对老夫妻不停地用手抹掉石碑上流淌的雨水。


长风把伞举过去,把风雨挡在外面。


“慧慧,妈妈知道你喜欢吃饺子,这不,我给你带来了。有白菜猪肉馅,有香菇肉馅,还有……还有什么?妈忘了,我这一年来记忆越发不好了。老头子,老头子,赶紧拿出来呀,等会儿慧慧该饿了。”


“哎,就来,就来。”老头子颤抖着打开背包,拿出两个透明的保鲜盒,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煮熟的饺子。因为冷了的缘故,饺子都结成块状了。


“哎呀,怎么是韭菜馅子?慧慧不吃韭菜的。”老妇人懊恼地自责。


“没事儿,爸吃,爸爸吃韭菜饺子。”


长风看着他们挑出一个个韭菜饺子吃下去,再也不忍看,他抬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为这片大地洒下光明。夫妻俩已经收拾停当,老人抚摸着刻在碑上的名字,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慧慧啊,爸妈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明年……明年可能来不了了。”


她说不下去,只剩破碎的哽咽在风中飘荡。


老头子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了几步,他们回头:“谢谢啦,小兄弟。”


长风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那对老夫妻走了很远很远,他蹲下身子伸手抹去碑上的水迹,先是“余银川”三个字,后来是“陈梦媛,马佳慧,胡宇航,曾国生,孙百川……”


他们长眠于这片土地。


长风坐在碑前,望着逐渐明朗的天空:“大师兄,下个月我就要回公司了。”而后久久沉默。


突然,他站起来,把伞叠好:“祝平安吧。”


白蝶飞来,停在碑尖。


长风扯起嘴角,想笑着告别,但怎么也把握不好弧度,最后只能深深鞠了个躬:“再见了。”


他大踏步地走起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滚烫的热血在胸腔中涌动。


课堂上,老师合上讲义,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悲悯而坚定:“同学们,最后一课,如遇不可逆的坠落,请远离居民区,请牢记,牢记!”


他说完,转过身子,扬了扬干瘦的手。


“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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