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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期写作活动。
1
母亲失踪了。
当金山在手机监控屏里望不见母亲,他的心猛地一沉,赶紧快退视频,一番疯狂翻找,终于寻到一点眉目:母亲瘦小、孤独的身影定格在九天前的晚上八点。昏暗的白炽灯下,母亲佝偻着背,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包——金山记得那是他小时候上学常背的帆布包。母亲拿皮包骨头的手理了理额前花白的头发,接着清了清喉咙。咳嗽声在空荡的小院里回转,像被点着了捻子的炮竹失控地乱飞。母亲蹒跚着苍老而乏力的脚步,朝屋角的黑色猫眼看了看,苦笑一声,便拉灭了墙上的开关线。小院霎时淹没在一团黑暗之中。
金山将手机揣回上衣口袋。他一边整理脚下横七竖八的木模,一边忧心忡忡,不住地叹息:四十几岁的人了,整天爬上爬下地支模板,脏兮兮不说,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日子梦魇般一天天上演。若不是因为家有老母,他早就没了盼头!
尚未完工的一栋民房前,金山拿一只和他几乎等高的扎钩,对着一大片待拆除的木模有气无力地拉扯着。初冬的太阳渐渐西沉,一团斑驳的树影映在金山的脸上,他感觉冷飕飕的。肚子叽里呱啦乱叫一通,他猛然想起母亲的拿手绝活儿——榆钱面片汤。
自十年前和妻子分开,他们因孩子的归属问题闹得不可开交,一度走上法庭。最后孩子判给了妻子,院方给出的理由是男方缺乏一定的经济条件。堂堂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守不住,对金山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很难想象,他如何能接受由一个呼朋唤友,滔滔不绝的人,退缩成寡言少语,闭门不出,面带愁容的人。正所谓穷乡僻壤出刁民,河西村尤其如此。他分明看到一群伸长脑袋、张大了嘴巴,一副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他们木讷又幸灾乐祸的眼睛像一把把利箭齐射过来,让金山招架不住。他本能地回过脸,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在那些昏暗、孤独、无助的日子里,金山像一头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满眼都是惊慌和恐怖。然而,母亲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六十来岁的母亲,腰上常系一花色围兜,踩着一双平底布鞋,“嗖”地眨眼功夫,便攀上树梢,她一边轻哼着豫剧名段《苦中乐》,一边拿拇指和食指掐摘着枝头的榆钱嫩叶。不多时,腰兜里便塞满了葱绿、鲜嫩的榆钱。母亲取来地下水,将榆钱一股脑儿倒入木桶里,搅拌几个来回,再换两次水,洗净的榆钱便小山似的堆砌在了竹篮里。母亲烧开水,下入提前准备好的手擀面片,水开时打进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等水煮沸,再放入榆钱,加入油盐酱醋,还有她自制的大豆酱料,搅拌均匀,香喷可口的榆钱面片汤便大功告成了。
母亲常常用大瓷碗给金山满上,放入冷水盆浸五分钟,然后小心地捧到他房间。一嗅到榆钱的香气,金山便好像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他狼吞虎咽,将碗底添得干干净净。
2
“我妈不见了。”工头华强一出现,金山忙走过去,战战兢兢地说。
“干活儿要紧。”
“我妈不见九天了。”金山盯着华强的眼睛,倔强又有些颤抖地说。
工友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眼里的光合力射向工头。
“那你去吧,”华强就势做了个顺水人情,他不忘补充道,“快去快回!”
金山简单拾掇一下,拿项上的汗巾甩了甩头上、身上厚厚的粉尘。他掏出手机,立马读到弟弟银山发来的信息:“我还在研究所,两小时后回你。”
“搞得像首长似的,”金山脸上挤出一丝愤愤和不屑,“明明一小时前就拨过去三四个电话,全给我摁掉了,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我才不会这番没有眼力劲儿。”
一小时前,他给小妹凤凰也去过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了,耳边却传来凤凰的骂骂咧咧声:“神经病,打什么打,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接着,是一阵刺耳儿的忙音。金山唇齿间“嘎吱”作响,他觉得凤凰变了,她再不是小时候那个蹭到他怀里撒娇的小妹妹了。
“老太失踪九天,速回!”他敲下这样几个字,禁不住摇头叹息一通。
院门锁得紧紧的。打开门,只见院中央的一方空地上,残留着一片薄薄的谷子和剩菜残羹。三只公鸡和七只芦花鸡吃得饱饱的,正窝在地上喘息。金山盯着东侧的那间小屋,木门表面早已斑斑驳驳,辨不清原来的颜色。木门和门框间留有一个狭窄的缝隙。金山加快脚步,他绷紧的面部正要松弛之时却猛然发现一根环状短绳套在了门框旁边的一个钉子上。
母亲和金山唠叨过多次,说门锁坏了。金山全没放在心上。他日复一日地做工,生活总不见起色。三年前似乎交了好运,被工头华强看中,委以木工组长的头衔。“这个虚头八脑的家伙,连前年、去年的工资都没结清,竟还用组长的虚职套我!”金山清楚地记得,他是怎么一次次在工友前硬着头皮游走,自己一分好处没得不说,还连续两年在春节前后被上门哭诉的工友死缠,最后搭进自己多年的积蓄。
“图什么呢?”有时,金山也被自己搞糊涂了。
“妈——妈——”金山推门而入,期待着能听到母亲的应答。
里面黑黢黢的,一片死寂。金山摸索着找到白炽灯的开关引线,“喀”一声,室内亮起来,空气中立刻散布开一层淡薄的光。床上没有人,床单和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金山只觉脚下一软,慌乱中他扶着一面墙,就近坐在床头的一角。
3
屋子只有一间,没有窗。记得那是父亲和他用一砖一瓦,耗时六个半月断断续续盖好的,单是地基就打了三米之深。“小炮楼一样坚固!”父亲走之前,工程总算完工了,他摩挲着光溜溜的墙壁和门楣对母亲说。母亲没有说话,眼睛看向别处。即便在父亲的弥留之际,母亲也没能原谅他。
“他欠我的。”这是母亲的原话。
那年冬,河西村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黄土地上残留着的稀疏的雪,很快被下午的阳光驱逐得无影无踪了。金山火急火燎,如一只好斗的猎狗竖起耳朵,不时朝门口张望。
银山终于来了。他开了一辆崭新的大众途昂,副驾和后排空荡荡的。金山注意到,车钥匙尾部的一个套圈上好像镶着一串“Mr LIU”的标志,莫非是借来的车?
大约两小时后,凤凰也回来了,她提着一件Prada的最新款,身后跟着一个大腹便便,满脸褐斑的男人。时疫的原因,三兄妹有两年半没见面了。然而,见面就掐了起来。
“怎么照顾的妈?”老二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嘴巴咧得老大,像是要把金山一口吞了。
“我天天饿老太太,还用绳子勒她的脖子。”金山不甘示弱,添油加醋地说。
“走那么久才发现,”凤凰翘起兰花指,弹了弹指间一根细长的香烟,蹙着眉说,“报警了没?”
“你们不也是我通知了才知道?!”金山反诘道。
来一句,顶一句。句句不饶,在往常是从来没有过的。金山陷入沉思之中:我这是怎么了?
那时候,他们一家多好啊。日子清贫,却无忧无虑。白天放学,金山和银山去坡里采猪草,妹妹凤凰陪母亲去菜地摘新鲜的蔬菜。黄昏时分,一家人围坐在小院杏树下的石盘旁,就着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或者清炒莴笋,大口品尝着父亲的拿手绝活儿——筋道有嚼劲的手擀面。晚上,兄妹三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借着窗外的月光聊他们的幻想。那些让人怀念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小院安静下来。三兄妹终于坐下来,开始谈正事。
“邻居家找过吗?”银山问。
“找过了,整个村子都翻遍了。”
“张家湾呢?那里不是有个老太,是妈的朋友,”凤凰补充说,“妈说过那是她唯一的知心人。”
“找过了,方圆十公里的村庄都踏遍了。”金山犹如一只被打倒的公鸡,颓丧而低沉地说道。
“舅舅家呢?”银山忽然低低地问。
金山和凤凰同时看向他,眼里射出一道道寒光,让银山有点躲闪不及。三人陷入一片静默。
“妈死也不会去的。”金山首先打破沉寂。
“那可是她的伤心之地啊,”凤凰喃喃道,“怕是有二十多年没有走动了吧。”
黑云压境过来,天色忽而变得幽暗了。初冬的风,像一匹戴着镣铐的野马,绕来绕去却始终没离开河西村半步。
4
金山下意识拉紧了脖颈处的外套拉链,不无伤感地说:“父亲坟前也看过了。”
“有线索吗?”凤凰问。
“倒是看到一串脚印,“金山说,“不过后来下过一场雪,脚印便模糊了。”
“那里找过么?”银山突然指向屋角说道。
三兄妹互相递了个眼色,都摇了摇头,一种忧郁且恐怖的情绪荡漾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绕过墙角,走向东面的屋后,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猪圈:栅栏早不见了,或许是哪年为了取暖添作了烧火的材料。院墙歪歪斜斜,给人一种风雨飘摇之感。靠里的一面顶棚下,陈列着一架单人床大小的木器,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灰尘。金山目光凝滞,摩挲着黑漆漆的木器,须臾之间便回到了从前。
那年的秋天,父亲带着一身酒气,毫无征兆地走了。十来平方的厅堂中央,立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木,底部铺了一层薄薄的麦秸秆,父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地躺在一张他睡了四十几年的被褥上。想到他再也不能说话,世间再无爸爸这一称谓,金山、银山和凤凰哭作一团。然而,母亲并没有流一滴眼泪。她呆坐墙角,表情木讷,唇齿微微颤抖着。围观的邻居窃窃私语起来,有的还指手画脚,母亲猛然起身,将她们一股脑儿轰走。
“不要哭了,”不仅如此,母亲还呵斥金山兄妹,“他不配你们的眼泪,不配做你们的爹!”
金山疯狂拍打着父亲的灵柩,撕心裂肺地吼道:“你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暗夜无边,不见人影,只能听到几声狗吠。夜风很冷,从地面卷起,直钻进人的裤腿。
“一辈子尽干糊涂事,得罪了多少人,”母亲愤愤地说,“到头来,连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望着好强而落寞的母亲,金山忽而想起村里的传言。一年夏,父亲随着一群神秘人拿起扁担和锄头掀翻了好几户人家的屋顶。轮到三叔家时,父亲弯下腰,本想借机系鞋带逃之夭夭,没想到还没转过身就被队长拉上,继续他们先前的勾当。据说,当时三婶在院子里一边撒泼打滚,一边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父亲缺德,禽兽不如。
母亲一筹莫展,心灰意冷。次日拂晓之际,三叔偷偷带了邻村的十几个小伙子将父亲的棺木埋在了南河头。
“上回妈不是躲过这里吗?”凤凰拉了拉金山的手——那是一双皮肤暗红,极为粗糙的手。
金山身体一震,立马清醒过来。棺木的封盖压得严严实实,老太一人是不可能自己躲进去,然后再让盖子恢复原状的。三兄妹互相搭手,使出浑身解数,勉强将盖板移开半尺,露出棺木的一角。
5
金山探头望去,不由得长吁一口气。母亲果然不在里面!然而,就在他看向棺木底部的一刹那,一幅记忆中的画面忽而跃入眼帘。
昏暗的卧室里,母亲仰面躺在床脚,地上散乱了几个空了的瓶子。金山发现的时候,母亲面部抽搐,身体颠簸了几下,便归于沉寂了。
河西村地处偏远,距镇上最近的卫生所也要六七十公里。金山赤着脚,一路狂跑,拖来村西头的赤脚医生老李。老李拿手指探了探病人的鼻翼,再把了把脉搏,摇了摇头走开了。
金山和银山含着泪,凑笔钱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棺木。黑漆漆的棺材,让人不寒而栗。又过了两天,就在众人抬着母亲准备入殓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过高的门槛将金山、银山连同母亲的躯体一齐绊倒了。“瞧,妈妈好像在动啊。”十几岁的凤凰突然说。一股呕吐物从母亲口里蜂拥而出。母亲咳嗽几声,便清醒过来。
院里的风鬼哭狼嚎地席卷而过。风声越来越大,从大门绕到猪圈,再从猪圈兜转回去。
“真不该和妈抬杠,”金山一屁股坐在地上,讲起元宵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年初十的一天,母亲对金山说:“去趟你舅家吧,毕竟大过年的。“金山买了四样礼,骑着车子,一刻钟光景就到了。舅舅和大表哥不在家,金山放下东西,和舅妈随便打声招呼就走了。晚上,母亲炒了俩小菜,金山自己喝了几盅高度酒。半醉半醒间,金山忽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就瞧不起鸿老表,他的心太空了。“
“我娘家人哪里得罪你了!”母亲动了怒气,开始不依不饶,“不就是前年你翻新房,他没帮上忙,你太小肚鸡肠了!“
“舅舅没钱就算了,大表哥明明答应我八万的,到头来一分没见着。“金山气不打一处来,腮帮鼓得像一只要震慑天敌的蛤蟆。
“你们老的小的都欺负人……”母亲摔门进了卧室,里面立刻传出嘤嘤的哭泣声。金山心里一咯噔,母亲一定念起了那件伤心事。金山外婆去世的那天,母亲没能看她最后一眼。谁也想不到的是,阻力竟来自金山当时尚在的父亲。据说,父亲对外婆当年联合舅舅一家阻止母亲出嫁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我不该戳妈的痛处啊!”金山猛地站起身,看向银山和凤凰,“你说妈会不会想不开?”
银山和凤凰不说话。
“有个事情一直没同你们讲,两个月前,妈突然打我电话,”过了半晌,银山打破沉寂,低低地说,“你们知道的,我和妈一直不对脾气,妈说要来我这边住几天。你们知道的,虽然我生活在大城市,拿着外人看起来还不错的薪水,但婚后的我就像一个赘婿,早没了自己。我那一室一厅的条件,还不得请示请示我家的那位领导……”
“会不会是妈觉得我嫌弃她了?”银山挠着快秃了的脑门,颇为惊慌地说。
金山不说话,凤凰的嘴巴也抿得看不见丁点儿缝隙。
6
门洞边有一口挂钟,时针指向晚上六点。借着微弱的光,看得出凤凰有些激动,一副欲哭未哭的样子。她终于开口了。
“那晚,妈打我电话,说想和我好好聊聊。”凤凰狰狞着脸,说,“你们不知道,我KTV的工作多辛苦,从上午九点干到凌晨两三点,睡不好不说,点钟时厕所都来不及上,还要死命地陪一帮色鬼喝酒。”
“没说几句,我准备挂电话。老太跟我急了,说什么我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工作辞了,换一份好听的差事,还说什么别再让村里人传闲话。”凤凰阴阳怪气地笑着,“你们瞧瞧,连老太都嫌弃我,威胁我不换工作就死给我看。”
“我好像口无遮拦地怼了一句,随你的便!”昏暗中的凤凰猛地哀嚎起来。
金山和银山同时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屋外,榆钱树上传来几声寒鸦清冷的叫声。邻树上几只被惊扰的麻雀纷纷四处逃散开来。
电话响起。金山按下接听键,忽然一脸凝重。“有线索了,快!”他手舞足蹈,声音有些颤抖。
三兄妹旋即爬上车,招呼着那个大腹便便,满脸褐斑的男人加快速度。
派出所的值班室里,一个身着制服,看起来干练机警的高个子男人接待了他们。三兄妹跟着男子走进一间满是屏幕的控制室,默默看着银幕上跳动的画面和进度条。他们突然怔住了:母亲离开河西村的方向,一路向南,穿过一片松林,爬上一段荒坡,跨过一处近乎断流的河床,最终消失在屏幕里。金山看男子又打开邻区传来的几个录屏。最后一个视频里,母亲沿着雁荡河上的一座断桥走着走着,接着便不见了。
警官告诉他们,雁荡河水流太急,他们一众人马耗时三天两夜,搜索范围一再扩大,直到下游五六里外,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山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似有万千唾液横亘在那里,直感到浑身瘫软。
金山、银山和凤凰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天不亮,兄妹三人来到雁荡河。金山和银山褪去外衣,立刻跳入到冰冷刺骨的河流中。河水滚滚东流,绵延不绝。俩人一个狗刨,一个蛙泳,不时探出半个脑袋换气。一路顺流而下,金山机敏地搜索着河面上的一切动静。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金山自知要耗尽了周身的气力,忙换了一个仰泳的姿势。天空似乎亮了许多,但依旧灰蒙蒙的。金山的内心焦灼不安,像一叶扁舟任激流冲刷得越来越远。
凤凰沿着河岸,一路小跑,先后越过她儿时记忆中的小刘庄、小王庄、小沈庄和魏家湾的护林带,在V字型的谷底,穿过一座斜拉桥,最终绕回了河西村。
三天后的中午时分,金山和银山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湿哒哒的身体,回到了镇上,在一处极为落寞的榆钱树下遇见了蓬头垢面、两眼暗淡的凤凰。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寿衣店,买了五福寿衣、白色花环和成堆的纸钱。
银山则闪进一个小商店,买了些上好的香烟和软糖,他预备送给村里有劳力的乡邻们。要知道那口笨重的棺木,非得有十几个壮汉挪动不可。
7
金山的肚子不时咕叽起来,他揉了揉睡意昏沉的眼睛,又想起母亲的榆钱面片汤。镇中心的那棵榆钱树依旧孤零零的。一阵风过,侥幸残存的几片枯叶也不知去向了。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个小面馆的门前闪过。那人形单影只,塌肩驼背,银色发丝没有一丝杂质,上身着一件明显短了的花色棉袄,下身是一件胖得几乎看不见腰,褪色成灰白的条绒裤子。她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单鞋,脚步移动得很慢,似荒漠中被困的鸟兽,徒劳挣扎而已。
“妈——”金山嘶哑着喉咙,扑向老人。
银山和凤凰循着声音也飞奔过来。
老人转过身,手里洗净的盘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光。
“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人立在原地,怔了半天,忽而笑得像个孩子,唇齿间现出了一排突兀、苍老的牙龈,牙龈上面是几颗散兵流寇似的牙齿。
凤凰环抱住母亲,哭得死去活来。金山和银山喜极而泣,他们搓着手,围着母亲一圈圈地转来转去。
“妈你怎么在这儿?”三兄妹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爸托梦给我,说纸钱不够花了,”母亲拿瘦削、粗糙的手擦一擦迷糊的眼睛说,“我在这帮工,赚点小钱。“
“这里的面很正宗,一起吃一碗吧。”她忽然小声提议道。
“上月不是给你寄过钱吗?”银山不解地问。
老人从厨房端来一盆阳春面,盛了三大碗给兄妹几人。
“银行卡和身份证早不见了。” 看着三兄妹津津有味地吃面,老人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