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管旁人怎么说，李家盖楼的事已是板上钉钉。目前村里盖楼的人还不多，李家这也勉强算小跑进入先头部队了。
钱到位，工程队、材料、设计规划，全不是问题。李家的新房在彭淑萍的周密计划和严格实施下，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工程队在新庄基盖房子，彭淑萍在新、老庄基之间两头跑，加上养鸡养猪，和赶集做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孩子是根本顾不上了，全甩给婆婆。
柳娥娥虽然累，但心里高兴。每天两脚生风，屋前屋后大事小情张罗着。
请人干活，在哪儿都一样，主家如果粗心，工程中就难免有疏漏。那时干活还没拔高到以质量取胜的高度，工人是能少干一点是一点，能少出力就少出力，所以必须有人盯着。
李家三口排了轮班表。彭淑萍打主力。只要有时间，她就泡在新房那儿，哪怕只是搬个小凳坐着，也要睁大双眼，目光炯炯，似探照灯般一处处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疏漏的地方。
彭淑萍有事时，柳娥娥便抱着李怡顶上。工人们觉得，柳娥娥不如彭淑萍好说话、会说话。她仗着自己年龄大资格老又是主家，经常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懂说，不懂也说，外加啰嗦，动辄“想当年”，弄得工人从上到下都烦。
柳娥娥自有她的好处。她勤俭，非常勤俭。监工的时候，安顿好李怡，她会在房前屋后转悠。诶！你看这有半截钢筋，可惜了，捡起来，掂一掂，嗯，能卖几块钱；哎哟，这谁咋把几根钉子掉了，新崭崭的，不能浪费，揣我兜里，说不定一会就用上了；哎！甭扔甭扔，这塑料绳也有用呢，短的接成长的，淑萍上集正好绑东西……
老太太烦人，工人们常告状。李兴发好脾气，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哄着工人把活干好就行。澎淑萍则不，工人第一次告状就在她这儿碰了钉子。
彭淑萍一反常态，“我婆婆捡东西是好事啊，老人不都是这样么，为儿女着想；她唠叨？那也是为咱们双方好，你们把活干得精细点，我们满意了，她自然不唠叨。”工人们碰了一鼻子灰，到后面几乎不在婆媳俩面前再说什么闲话。
柳娥娥听到儿媳这么维护自己，心里特别感动，在儿子跟前说：“没想到淑萍能替我说话，她比你还懂我心思。”
彭淑萍的理念里有一条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但家庭之外，如果有人把矛头指向她们，她们必须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这一点毫无疑问。
彭淑萍甚至告诉丈夫，别看她和二嫂吵了架，现在淡淡的，如果外人欺负二嫂，她绝对帮二嫂一块对付那人。
李兴发觉得媳妇真好！真的，啥都能干，干啥都成，还心地良善，分得清是非曲直和亲疏远近，还特别、讲道理。
02
农村有盖房上楼板请客的习俗。
为省钱，上第一层楼板时，她们没请客，到上第二层楼板了，必须请。不然，人家会说有钱盖房，没钱请人吃酒。
婆婆有些犹豫，她想请，但一想要花钱就心疼。彭淑萍劝婆婆，“妈，咱九十九个头都磕了，还怕作这一个揖吗？请吧，正好给咱家扬扬名声。”
“那，把菜单好好看看，订些便宜的，盘子也弄小些。”
菜单拟好，决定请哪些人时又犯难。
请不请淑萍娘家人呢？婆婆和儿子的想法是一致的，要请。彭淑萍自己有点不愿意。她和娘家的关系始终淡淡的，除了大事大节上走动，其他时间，几乎不来往。她怕这一请，娘家又来个不着调的。
“可盖房是咱家的大事，估计这辈子也就这一回了，大事不请他们，回头落人口舌呢。”
李兴发也劝，“要不、就给他们说备的席不多，让少来几个。”
彭淑萍瞪他一眼，那还不如不说。
半晌，她说，那就请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咱们，只希望老天保佑，来了光吃饭喝酒不要乱说话。
上楼板那天十点多，娘家人进了门。李家三口都很关心来者是谁，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往门口看，这一看，三个人的心同时提到了半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彭淑萍的二哥，和他媳妇，还有两个孩子。
03
天呐，咋把这货派来了？柳娥娥心里就是一紧，却还得顾着面子上前热情招呼。
“她哥，来了。哟，这是她嫂子吧？早听淑萍说她二嫂长得好人又能干，你看这模样，一看就利索；这是咱俩娃吧？啧啧啧，长得真好，虎头虎脑的，来来来，奶奶这儿有糖。”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相比老太太，彭淑萍就没那么热情了。她淡淡地和二哥二嫂打了个招呼，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转身忙去了。
她二哥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马上被身边人劝住。“你干啥？你记住今儿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要打算丢人，我现在就带娃回去。”
“别别，来都来了，吃饱再回。”
彭淑萍躲在人群中，远远看见此情景，嘴角一扯，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看来二嫂子是个厉害的，镇得住二哥，这就好了。
定的十二点上楼板，披红放炮，然后开席。
大家站在院子里，仰着头齐刷刷看二楼房顶，工人们正在上面忙碌，腰间拴着保险绳，吹哨子做手势，指挥最后一块楼板移向它该在的位置。
一阵欢呼声中，最关键的一步终于完成了。大家纷纷笑着鼓掌、喝彩、落座。
彭淑萍完成一件心头大事，面带得色，目光从一桌桌客人脸上扫过。等吃完这顿饭，工人把收尾工作进行完，房子的事就大功告成了。
她的目光掠过二哥时，突然停住，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她的二哥，正端着酒盅滋溜，但他的视线，却不停望向楼顶，脸上是一种不屑的讥讽的笑。
彭淑萍顿感不妙，站原地又观察了一会儿，也顺着二哥的视线向上望。
二楼的那块楼板上，距中间相等距离处，各系着一块红布，应该是两块红被面，这是按规矩给匠人的谢礼之一。红被面是她提前准备好交给婆婆的，为显喜庆，特意买的大红色。能有什么问题？
她狐疑的在红布和二哥的脸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把目光牢牢锁在两块红布上。
问题就在这儿。
04
故意忽视了人们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对那些嘲讽或打探的目光视而不见，对那些好像很小声实则正好能让她听见的议论听而不闻，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
李家三口在门口送客人离开。
彭淑萍的二哥剔着牙，吊儿郎当地走到妹妹和妹夫身边，还是那种混不吝的只顾自己痛快哪管他人痛苦的让人恨不能扑上去死死捂住他嘴的死样子。他讥笑地对妹妹说：“咋样？我早说了，你嫁到他家亏了，你还不信！”他转身指着楼顶，又看向妹妹，“看见没？一块红被面都要裁成两半披，你这房盖的有啥意思！”
当时还有几个人在周围，都听见了，闻言，有人了然一笑，同样讽刺的表情；有的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告辞离开。
送走客人，工人们继续收尾不提，李家三人关上房门就开始算账。
柳娥娥刚才简直羞愤欲死，她快七十了，第一次被人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不错，红布是她裁的，她亲手裁的。为了好看，还特意用尺子量过，两块布裁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她哪知道有人会盯着这儿！
彭淑萍问婆婆，“妈，我明明给你的是两块红被面子。我不是给你说了这是专门给上楼板预备的！“
事发突然，她无心再顾忌身份，用词都忘了说“您”，语气也越来越急，“妈，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有粉要往脸上搽，这是咱的大日子，光宗耀祖、显耀门庭的最好时机，你看，全都让你毁了！“
李兴发也怨他妈，“妈，你、唉！你到底咋想的？一块被面子能值几个钱！“
老太太这会儿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也是后悔不迭，她忘了这是给工人的谢礼，裁得再公平，总会有人知道，她愧对儿媳的托付，所以儿媳妇说她她不吭声，忍了，但亲生儿子说她，那不行。
“我咋了我咋了？我不过是想替你们省钱！你们借下那么多钱，还答应给人家高利息，我不替你们省点，这个家迟早让你们败了！“
老太太心里恨死那个多嘴的二哥了。多少人看见了，人家不说，人家会来事，有眼色，偏你个狗日的，张嘴乱说。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最后让我家丢人，狗日的，活该你日子过不好！活该你爸你妈偏心你哥！
你把你那张狗嘴闭住，没人当你是哑巴！
老太太这会忘了请娘家人来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心眼呢，我咋知道他缺心眼！“老太太提高音量，最后一句几乎喊出来，”我咋知道他还缺德！！“
“说到底还是没家教！有家教的人做不出这种事！“
老太太彻底急了。
05
说到“家教”两字相当于提及对方父母，并且是贬义，彭淑萍有心上前和婆婆理论理论，有事说事，别拉扯父母。虽然她爸妈是把儿子教得不咋样，但轮不到你说他们！而且，咱们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事！
这不是问题的重点！你不要转移话题！！
父母再不合格，她当女儿的不维护，以后谁瞧得起他们，谁瞧得起她。父母再不堪，二十年养育恩总是有的。
彭淑萍和柳娥娥，两个人就像两只炸毛的公鸡，又像一座山上的两只母老虎，此刻，都进入了战备状态。
本来还在怨母亲的李兴发见此情状，身上的小雷达立马三百六十度开启，马上从当事人之一的角色想转化为劝架小能手。
“妈、淑萍，小点声小点声，工人还在呢！”他给这个“嘘”完又给那个“嘘”。
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和稀泥的功夫并不好，一般都是靠自己受夹板气来平息婆媳之间的战火。只要他的妈和他娃的妈不吵架，只要她俩能和谐相处，让他咋都行。
彭淑萍用眼神讨伐了婆婆半晌，想到收尾工作也很重要，可别他们三个没一人在场，工人又钻空子留个漏洞啥的，于是，撂下一句话，一转身，她走了。
这句话差点把柳娥娥气死，彭淑萍说的是：“没那个金刚钻就甭揽那个瓷器活。当不好家趁早别当！”
06
“兴发，你媳妇这是要夺权呐！”柳娥娥的手都开始颤抖。“兴发，你看看你媳妇，你可是明白妈的，妈是那号人吗？”老太太的眼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李兴发也很心酸，但他有苦难言。早让你把权力交接了交接了，你就是不肯，咱这家，有啥权嘛，不就是个话语权嘛，不就是个女主人的位子嘛，你就是把着不肯放，唉！妈，你呀！
老太太看见儿子这副样子，心又灰了一半。她踉跄后退几步，摸到一把椅子坐下，看了会儿子，面色颓然地说，“兴发，你是个老实娃。妈为啥不放权？妈都是为了你呀！”
“你这媳妇咋来的你不知道？！她那么小年纪能一个人跑到山外头来给自己寻婆家，能为给自己寻落脚处，跟娘家人闹到那地步，她第一次上咱家门就敢跟人家打仗，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她可以不顾忌名声、不要脸面，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厉害人呐！”
“兴发，妈是怕，你拿不住她呀！”
“妈，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
“咋不能说？”老太太抹一把眼泪，表情变得坚毅，“我不怕告诉你实话，我就是不放心她。”
“她为啥总是不肯听话生二胎？为这事我给她说了多少回好话。”
“妈，生二胎这事又不由她一个人决定。”
“你个瓜娃，你少在你妈跟前打马虎眼。我知道不由她一个人决定，可是你难道不想有儿子？我清楚得很，你是想生的，是她不想生！她一直推脱推脱就是不给咱家生儿子，我真想问她一句，她想干啥？！”
原来，老太太在这怀疑儿媳妇呢。她怕这个能干的儿媳妇另有打算，把自己的傻儿子当成跳板。所以，她要让她生二胎，生儿子，让孩子们牢牢拴住她。
这个儿媳妇的心太大了，她看不清。
眼见母亲和媳妇安宁了一阵子，这又结下新梁子，李兴发急得不行，他在屋里团团转，拼命在脑子里搜罗，想找出一个能马上安抚两个人，至少能转移她们注意力的办法。
转到第五圈，他一拍脑袋，猛然想到，有一件事，或许现在说出来，真能让她们俩都高兴高兴呢。
人一高兴，或许慢慢就不关注今天这事了。
于是，李兴发笑呵呵地又把媳妇生拉硬拽请进屋，柳娥娥还在生媳妇的气，见媳妇进来，头一扭，看都不看她，媳妇的气也没消，站得离婆婆远远的。
“说吧，叫我进来啥事？”彭淑萍冷着脸问丈夫。
“淑萍，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要转公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