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箭杆胡同

桌上的油灯点燃了,沈昭堂坐在罗圈椅上,四儿子临走前撂下的那句狠话久久在耳畔回响。

这个儿子尽管时常惹人不满,自私倔强,但是被押走了,总感觉有块肉从心里被抽离,虚空惶恐。

懊悔难耐时,沈昭堂眉眼紧蹙,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

陪在一边的沈杰楷赶紧上前阻止。

安抚了父亲,沈杰楷说:“人还没走远,我去找范叔,让他想想办法。”

沈昭堂摇着头说:“没用的,我早都想到了,现在当权的早就不认那一套了。今天的事儿怪我,不该留你们过夜,唉……”隔了片刻,又说:“你们三个一会儿就走,没要紧的事,这两年就甭再回来,那些狗日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蹦出来了。”

沈杰楷叹一口气,默然不语。

沈杰标先是被关在县城附近的一座庙里,过了两天,兵员越来越多,寺院人满为患,随之来了几辆卡车,拉上几百号人赶往保定城边的一座军营。

进了鱼龙混杂的部队,沈杰标逐渐改掉了公子哥做派,人群里那些凶恶冷酷的神情令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军营里老实的庄稼人占了大半,也有相当多的恶徒。

在几个星空浩瀚的夜里,沈杰标和临铺的几人先是被一伙流氓老兵敲诈空了钱财,又被另一拨人殴打取乐,一时陷入了绝望境地。

他开始变得卑恭礼貌,随后攀缘投靠了老团长仝友德,仝友德温厚敦实,私下收容了他,得知了情形,在一次集会上,当众宣告不得再欺负新兵,又给了他一些财物。

沈杰标感动万分,向老团长发誓为其卖命。

仝友德洞悉人心,看着激动的沈杰标,说:“小子,我也是从你这个样子过来的,这几年什么都见过、经过,可是我呢,绝不做歹人,希望你也能如此。你还没上过战场,上一次战场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不用报答我,好好活着吧。跟了我,就好好干,跟着我的人,还没有不发达的。将来有出息了,有机会多多侍奉爹娘。”

沈杰标一时语噎,感激得几欲抱住老团长摇晃几下。

范顺时进入北京读大学的第二年,在京城学生赴日留学的潮流中深受影响,自然也虑及了堂哥范渊曾经因此获得的好处,遂下了决心。

他心知双亲一定极力反对,只得找理由向家里筹了些钱。

由于是公派留学,所需钱财并不甚多。

一切停当后,他赶到崇文门船板胡同,寻见刚刚入学“北京大学”的妹子范如阙,告知了此事,托她转告父母,自己将报考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建筑专业,顶多四年便能归国,往后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范如阙反应激烈,以不告诉父母为由胁迫阻止哥哥去日本,范顺时多方说服,方才勉强使她答应,又托她假期时带封信回家。

民国六年(1917)的秋季,范如阙出人意料地考入了由汇文大学、华北(通州)协和大学组建而成的另一所“北京大学”,在原汇文大学崇文门船板胡同校址学习。

(两年后,司徒雷登任“北京大学”校长,因该校与京师大学堂改制的北京大学重名,遂更名为燕京大学。其后,燕京大学在京城西郊另择校址,兴建校园,民国十五年<1926>正式迁址。)

离家赴京的那日午后,马车从永定门进了城,范如阙掀开车帷,以近乎成年人的眼光观望着陌生的一切,繁华喧闹的市面气象是另一个世界,那些古建筑透出的历史文化气息,似乎唤醒了某种记忆,令人凝思,又令人怅惘。

城墙,箭楼,城门,天坛,大街,胡同,沿街的商铺,会馆,酒楼,药铺,红墙里的紫禁城,王府,钟鼓楼,皇家园林,无一不是饱经了岁月的侵蚀,继续无声地诉说着几百年来的旧事。

街市上的男男女女和老人孩子,又正在演绎着一幕幕不同角色的人生。

“北京大学”的校园里弥漫着浓郁的学术气息,范如阙和同学们沉浸在求知之中,对军阀们的混争似乎毫不关心,也不受干扰,只是偶尔在休息日相约着出去逛一逛。

度过一个冬季,她领略了北京城里的雪景和凛冽的空气,更加深爱这里,时常遐想着在同一处场景下,顺治朝、康熙朝的百姓们是什么样子;彼时,那些王府里的王爷过着什么生活;宫里的宫女们,是否最后都是一头白发孤老而终;《红楼梦》真实的作者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写出那样的奇书;重新读过梁启超的文集后,不禁又对这位千古奇才崇拜起来。

到了民国七年(1918)春夏之交的时节,范如阙开始对这座古都熟悉起来。

经几个同学引荐,她与接近陈独秀先生的知识青年们逐渐熟识,时常结伴去箭杆胡同的陈宅旁听辩议会。

她并不知道,她所走入的箭杆胡同,是通往新文化运动大潮的一条要道。

一个假日的下午,范如阙在学校寝室翻看泛黄的杂志,有关日本侵略中国的两条旧闻令她暗生国恨,一条是五年前日本占领德国的租借地胶州湾,第二条是三年前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接受了其中的大多数。

正自愤慨间,窗下突然传来一个男同学压低声音的叫声,静听片刻,明白是另一个系的潘建树来找自己。

范如阙心底一热,开心一笑。

心上人的呼唤,令人异样温暖。

她装作听不见,有意拖长那种甜蜜,轻轻地走到窗前,偷看潘建树在下边叫喊的样子。

眼见他转头四望,似是快要失去耐心,范如阙半推开窗扇,微笑道:“哎!”

潘建树抬头望来,脸现笑容。

两人默契地先后出了学校,行出不远便走到一起,顺着大街向崇文门而去。

他们转悠了一个下午,最后寻了一家饭馆,幽会到晚上才先后离开。

范如阙出了饭馆大门,沐浴着六月的夜风,叫了一辆洋车,车夫一路小跑,一直赶到箭杆胡同附近。

范如阙下车进了胡同,远处那座如意门前的两个石狮门墩在微光中泛出青色。

她走进前门,听见正堂里一个年轻的男音说:“民国的建立,是几千年来封建政治统治宣告结束的标志,但是我们的国情为什么依然没有改观?为什么仍然与西洋国家相差甚远?从根本上讲,这似乎不是政治制度的问题,而是思想意识的问题……”

范如阙进到屋里,看清楚讲话的是一个白衬衫灰西裤的男青年,一众人专注于他,她悄声溜到一旁坐下。

那人是留美归来的青年学者谢衍,对着一屋子男女继续说:“我们国家的外壳变了,而里面没有实质性的改变。经过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如今要实现民众思想意识的开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目的的,我们作为知识青年,愿意担起教化民众的任务,从问题的根本着手,宣扬现代制度和现代科学,日复一日地唤醒我们的国民。”

你可能感兴趣的:(第六十三章 箭杆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