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做个凡人,好好活着

很早就看到了这篇文章,一直想着能够在它的指引下深层次阅读,然而至今未能。


他不知道,生而为人,原来竟是如此艰难。

他经历了十世轮回,每一世都带着使命而来,那就是:西天取经。

可前九世,都是走到流沙河,被一个叫做沙和尚的妖怪吃掉了。

这一世,也是命运多舛,刚一出生,就被丢进河里,顺水漂流而去。

作为如来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子都经历了什么?

1 身世离奇

翻开《西游记》的目录,你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一百回的回目,偏偏有两个第九回,有一个是附录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

但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一回在很多版本里是被删去的,原因是漏洞太多。

然而明清时期批评家李卓吾、陈世斌、汪憺漪、张书绅都曾专门指出,这一章是《西游记》之大纲,绝不可删去。

既然这么多高人都说这一章很重要,那么它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呢?

简单来说,它交待了唐僧的身世。

父亲陈光蕊,新科状元;母亲殷温娇,宰相之女。

金蝉子这次投胎,那可是妥妥地生在福窝里了啊!

然而,事实却很诡异。

陈光蕊是被温娇小姐的绣球砸中,两个人匆匆忙忙结婚的。这边绣球刚砸在脑袋上,那边就“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马上就迎入相府成婚了,这速度,闪婚中的闪婚啊。

陈光蕊携妻子到江州赴任,到洪江渡口之时,撑船的艄(shāo)公刘洪看到温娇小姐美貌,遂打死光蕊,自己带着小姐拿着官印,光明正大地到江州做官去了。

堂堂宰相之女,竟无人护送?

温娇小姐在生孩子前南极星君就已经托梦给她,(《西游记》里的梦都是真实的)告诉她这个孩子非同一般,要好好保护。但小姐还是生下孩子,把他放在一块木板上顺水漂流走了。

刘洪做为一个艄公,竟然能在复杂的官场游刃有余十八年不被发现,朝廷从来也不考核的吗?

温娇小姐十八年来从不和父母联系的吗?

那个孩子,被金山寺的和尚收留,取名江流儿、法名玄奘,十八岁时从母亲留下来的血书中知道身世,找到了母亲和外公。

外公发兵六万前来捉拿刘洪,在当年洪江渡口,眼看着“活剜取刘洪心肝”,江流儿为父报了仇。

陈光蕊因被龙王保护肉身不腐,此时江口还魂,一家团聚。

这难道不应该是喜剧吗?

可是当我们翻到第九十九回,细数唐僧西天取经所经历的八十一难,你会发现,简直是细思极恐啊。

2 苦难深重

八十一难,除了最后一难是后来经历的,前八十难记录得很清楚。

唯有第二难和第四难令人费解。

原文是这么写的:

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第九十九回)

金蝉遭贬,是因为他在佛祖讲经的时候打瞌睡,不好好听课,所以贬到下界做为取经人选。

看来,上课打瞌睡,后果很严重啊。

“满月抛江”是指生下来就被扔进了江里。只不过——母亲不但把他漂流走了,还咬掉了他左脚的小拇指做记号。唉,看了这么久的《西游记》,才发现唐僧原来是个残疾人。

关于“出胎几杀”,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不就是被抛江那一次吗?

仔细想想,就只有沙和尚吃的那九个取经人是金蝉子才能说得通。哦天哪,这也太吓人了。

而“寻亲报冤第四难”,细细品读附录第九回,你就会出一身鸡皮疙瘩——

贼寇刘洪见到小姐时,他说的话竟然是:

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附录第九回)

什么叫“一刀两断”,难道他们之前就认识吗?

还有,南极星君在梦里告诉小姐:

汝夫已得龙王降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附录第九回)

小姐听完,默默把儿子放水里漂走了,难道不想报仇了吗?

一家团聚,本应高兴,结尾却令人匪夷所思:

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附录第九回)

自尽就自尽了,还“从容”。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奇怪。后来看了陈世斌的《西游真诠》才想明白,原来:

江流儿的亲身父亲,就是刘洪,他才是小姐真正所爱之人。

那个刘洪,根本不是什么艄公,不然不会对官场这么熟悉;

小姐如果不是未婚先孕被父母反对,不会那么着急抛绣球成亲;

宰相如果不是因为气女儿,不会不派人护送;

事发之后,宰相竟然请兵六万去抓刘洪……

原来,吴承恩在《西游记》里设计的所有漏洞,都是大有深意的啊。

可是,为什么非要把唐僧写得这么惨?

九世被吃,此生弑父,母亲自杀,孤苦伶仃,身体不全,历经苦难。

这个安排,好残忍。

作家毕飞宇说:“好的小说家,都是‘心慈手狠’之人。”

吴承恩就是这样一个“心慈手狠”之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写“穿越小说”的高手。

没错,《西游记》就是一部穿越小说,而且从宏观的宇宙穿越到微观的人体内部,脑洞之大,寓意之深,令人乍舌。

3 造化会元

他以为,他学会了长生不老之术就是神仙了,没想到,在众人眼里,他只是个修炼成精的妖怪。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答案都在开篇诗和唐僧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里。

开篇诗是宏观的宇宙,八十一难是微观的人体。

先来看一下《西游记》的开篇诗: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负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西游记》又叫《西游释厄传》,这是一部“释厄”的书,也就是帮你度过人生苦难的书。

人生的苦难是什么?那就要明白什么是“造化会元功”。

“造化”从字面意思理解,指的是自然。

“会元”又是什么意思呢?

《西游记》一上来就解释了这个概念:天地有寿命,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就生灭轮回一次。

哦,原来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在宇宙中也不是永恒的呀。

仔细想想,其实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一天之中有日升日落。小到我们人体的细胞,每7年也要全部更新一次。

造化会元,就是指所有大自然中的生死轮回问题。

包括宇宙、包括地球、包括一年四季、包括一天早晚、包括人和一切其他动植物、包括细胞、包括细菌、包括病毒、包括一切的原子、分子、离子、质子、电子、中子、粒子……

只要有生死,就会有苦难。生而为人,就会经历这些苦难。为生存的不易、为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而烦恼,为死亡而恐惧……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于是,就有了哲学、有了宗教、有了科学,有了文学、有了艺术……

好了,吴承恩现在要来“释厄”了,他要用文学的形式,塑造一个主人公来寄托他的人生观。

刚好,有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唐玄奘。他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印度取经,通过他来表现主题,再合适不过。好,主人公就是他了。

小说中唐僧的身世越悲惨,越能衬托他做为一个“凡人”的不易,他的成功也就越有价值。

用什么样的写作手法来表现呢?

穿越。

不信,你去看《西游记》的目录。只看目录,你就会发现,吴承恩的构思绝对和一般小说不一样。

主人公不是唐僧吗?而前七回,为什么一直在吧啦吧啦介绍孙悟空呢?不会喧宾夺主吗?

不会,因为孙悟空,就是唐僧。

4 观照内在

很多文学批评家都说:《西游记》是一部奇书。

每一处漏洞都是吴承恩精心挖的坑,每个坑里填个雷,你要是能看出来,你就是扫雷高手。

其中有一个大坑,埋着一个大雷——

唐僧师徒五个,原本就是一个人。

你看那猴子一直蹦蹦跳跳的,像不像人的心在跳动?

孙悟空,就是唐僧的心。无论唐僧对他怎样,都绝不背叛。

白龙马,是唐僧的“意”。它一直默默陪伴在唐僧身边,意志坚定、从不退缩。

所以,《西游记》里一直称呼孙悟空叫“心猿”、小白龙为“意马”。

心猿意马,是一对好CP,白龙马的尿有奇特功效,这个秘密只有悟空知道。心意相通嘛!

猪八戒是唐僧的欲望。谁都会有欲望,所以贪吃贪色的八戒才会被那么多人所喜爱。

沙和尚是唐僧的本性。记不记得他吃了金蝉子九世人身?过流沙河,还多亏了那九个骷髅头。

人性有恶亦有善。关键时刻,善的那部分,会帮助你。

现在,一个凡人唐僧,准备出发了。他——

九世被吃身世悲,身体残疾带原罪。

八十一难妖魔多,何时才能取经回?

在吴承恩笔下,唐僧不但身世悲惨,还是个大怂包,一路上只会哭哭啼啼、人妖不分,还超级唠叨。

《西游记》写到第十三回,唐僧终于出发去取经了。刚一出长安,就遇到了老虎精,唐僧直接吓趴。

刚被太白金星救出,没到半天,又遇到两只老虎,幸亏被一个猎户救下。

唐僧这是和老虎有缘吗?

第二十回在黄风岭又遭遇老虎精,那只老虎还自己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吓唬他。

第三十回在宝象国,唐僧被黄袍怪变成了一只老虎。

第四十四回,唐僧又在车迟国遭遇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

这也太奇怪了!吴承恩就不能换个动物写写吗?

原来,虎在十二时辰里是寅时,在《黄帝内经》中,寅时对应的是凌晨3点到5点,此时肺经当令。而肺,管的是呼吸。

没有呼吸人还能活吗?所以,修行的人一般都会静坐,让自己的心去关注呼吸。

关注呼吸,就是观照内在。人这一生,都要观照内在,莫向外求。

这就是唐僧走向取经路的第一课。

以后,每当他的身和心不和谐的时候,老虎都会出现,就是提醒他要多观照自己的内心。

接下来,唐僧的心——悟空,要出现了。

5 释厄修心

第十四回,在五行山下关了五百年的悟空终于出来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打死了一只老虎,做了条虎皮裙。

嗯,又是老虎。

之后悟空杀了六个小毛贼,这六贼的名字分别叫做:眼见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

不要被这萌萌哒名字迷惑了,这些都和情绪有关。请注意,这一回目的标题叫做:

心猿归正,六贼无踪。

什么叫做“归正”?就是要先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内心平静,才能去除各种烦恼。

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所以悟空被一直在他耳朵边哔哔哔的唐僧气跑了。观音菩萨用计给他带上了紧箍,来收一收这颗狂躁的心。

接下来第十五回,鹰愁涧意马收缰。心猿和意马都来到了唐僧身边。

之后八戒和沙和尚相继出场,唐僧的身、心、意、欲(欲望)、性(本性)都齐了——这次大穿越任务圆满完成。

中间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有一个神秘的乌巢禅师,给他们灌了一碗浓浓的心灵鸡汤:《心经》。

为什么偏偏在收八戒之后出现?因为八戒代表的是欲望,欲望和心一定会不合,身体本能会偏袒欲望。

所以三打白骨精之后,悟空被赶走了。

《西游记》是一部修心之作。如何“释厄”?就是要修炼出一颗强大的心。

要身体战胜欲望,这也太反人类了吧?但是没办法——

要想“释厄”,必须“修心”。

你知道紧箍咒还有个名字叫什么吗?定心真言。

只有定心,才能静心;只有静心,才会安心;只有安心,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只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会得到人生的真谛。

这就是《大学》里所说的: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因此,那碗“乌巢牌”心灵鸡汤,绝不是偶然出现。

李卓吾说:学者着意《心经》,方不枉读《西游》一记。

唐僧和悟空一路上多次背诵讨论《心经》,这篇270字的《心经》有何神奇之处?

《心经》是使你心静的不二法门。

要使一个人心灵宁静,这很漫长,需要修炼。西游团队经历了长时间的磨合,才到达西天。

漫漫取经路,就是一个人用一生来认识自己、挑战自己、接受自己的过程。

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6 知行合一

从小看《西游记》,我都不喜欢唐僧。只是觉得奇怪,吴承恩为什么要黑玄奘,把他写得这么窝囊。

这里面一定有玄机。

少年不懂唐玄奘,读懂人已到中年。

《西游记》是把儒释道融合为一体的小说,内涵非常丰富。

这八十一难,四十多个故事,每一个都精心安排,连顺序都是设计好的。

每一个妖怪都是心魔。这些心魔,既是唐僧的,也是我的,也一定会是你的。

黑熊怪引出了众人“贪嗔痴慢疑”之心;

红孩儿就是悟空心头的火焰;

白骨精挑拨了欲望,赶走了本心;

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是金钱,把人心封住;

盘丝洞的蜘蛛精用情丝把人缠起来;

真假美猴王的出现,开始出现二心、质疑初心;

狮子精提醒你,“好为人师”很讨厌;

悟空的“狂妄心”、唐僧的“猜疑心”、八戒沙僧的“嫉妒心”,都有相应的妖怪出现……

想起乌巢禅师的话: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去往西天取经的路有多远?一念之间。这一念可以很远很远,像唐僧走了十万八千里;也可以很近很近,像孙悟空翻了个跟头,一呼一吸。

作为一个“倒霉的怂包”,唐僧为什么可以取得真经?

因为他完成了“身、心、意、欲、性”的高度统一,这也许就是王阳明所说的那四个字吧——

知行合一。

有时候我会想:唐僧为什么一定要去取经?安安稳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好吗?

唐僧取经,一半是因为没有选择(具体原因,看8—12回唐太宗和观音菩萨的故事);一半是因为,他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那颗心,早已修炼了五百多年,压在五行山下,只为这一世,他一声召唤,穿越而来,助他一臂之力。

只有为人生立下大目标的人,才配拥有一颗大能量的心。

在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来到了“凌云渡”,一只无底船前来接应。唐僧惊讶地发现一具死尸,徒弟们都高兴地拍着手告诉他:“是你,那就是你。”

还记得唐僧转世之前的名字叫什么吗?金蝉子。

有一个成语叫做金蝉脱壳。蝉在蜕变之前,要先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生活三年,忍受寂寞,依靠树根的汁液长大。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蝉悄悄爬上树枝,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脱去外壳,长出一对透明的翅膀。然后期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飞向天空,飞向自由。

既然选择飞向蓝天,就要忍受脱胎换骨之痛。

7 我的心愿

写完这篇文章,内心无比心疼唐僧:

十世轮回,虽已成佛,却没有享受过一天普通人的生活。

于是我在文章标题里说:只想做个凡人,好好活着。

看《西游记》,最希望唐僧能和女儿国国王成亲,生几个娃娃。

最好的生活状态是:夫妻吵吵嘴、孩子打打架。一起吃火锅,携手看晚霞。

但是我知道,无论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还是历史中的玄奘,他们都不可能选择普通人走的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有着强烈的使命。

过火焰山的时候,唐僧和徒弟有一段对话,这段话我看了好多好多遍,也哭了好多好多回:

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

八戒道:“只拣无火处走便罢。”

三藏道:“哪方无火?”

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

又问:“哪方有经?”

八戒道:“西方有经。”

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

……

最后,用朴树的一句歌词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吧:

我爱这艰难又拼尽全力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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