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蓝风格练习 壹

01

从宋庄美术馆出来,驶过小堡的环岛中心,保尔提示我注意眼前巨大的锥形雕塑,从水泥地面自然生长的大喇叭,出自一位曾在此长居的艺术家之手。它的学名叫做土生金,底部七种材料土砖锡铁铜依次往上,最后是银和金,层级分明。粗粝灰暗的底层砂石被时间不断分离。顶部细长形状的金色,时而蒙尘,时而如新,在白天和黑夜闪现出脆弱的黄光。

我问保尔,最上面真的是金子吗?他回答确切,是的。

它像一个暴露在公共视野指向人心的标尺,我想象着不同层面象征的寓意,它可能暗自引发每个路过的人对号入座。

美术馆墙上的照片是保尔整个下午和我谈论的宋庄,位于墙壁拐角的一幅照片,二十多年前第一个来到宋庄的女画家,骨折后在家养伤,墙壁上挂着猫头鹰木雕,她杵着拐杖的瘦弱身体略高于墙边的小冰箱,眼镜里的目光比男人还坚毅,我拍下这张照片,乌托邦化为的黑白灰烬,玻璃反射出我和保尔同时注视画面的目光。

在外界眼中,这里的画家是乞丐,是疯子。他说出这句话时,是言之凿凿的确定感,眼睛散发出狂热和暧昧的光,我让他继续说,多说一些。

90年代从圆明园迁移到东郊的画家们,如同米勒他们居住在巴黎南郊巴比松村民的房子里,像野草滋长一样地生活。他们在简陋的平房里作画、在没有车流的乡村土路上晒太阳、小树林里开办画展以及烧画、赤裸的女人身体被埋入潮白河流沙,走在路上经常能捡到画,画家也上街摆摊卖画,只要你愿意,谁的工作室都可以推门而入。冬天没暖气,就往烧得起蜂窝煤的人家里钻。卖画换了钱,或者有新来的画家 ,就是过节,吃百家饭。

他稀里糊涂赶来时,宋庄最好的时光消逝,为了抵消传说的虚幻感,他选择鄙夷和不屑描述现在:气氛变了,有趣的人走了,不再时兴串门。独居的印象街附近汇集了艺术工作室,他不认识自己的邻居,不属于任何门派,已然出局。他是个腼腆羞涩的男人,像在一条沉船上面对自己,有香烟、寂静和灯光陪伴。 

画家们落草宋庄前,大多在老家结婚生子,没多久他发现了无羁表象下的实情,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这个地方很难交往女人,一年前,他从老家带回来年轻温顺的未婚妻,经过了见父母和送彩礼的环节确认。回到北京几天后,他开始犹豫不决,娶妻生子的渴望逐渐被绝望的情绪打败,背着家里和女孩商量退婚,女孩始终顺从,主动退还了礼金。父亲最后还是得知消息,半年不接他的电话。

见面半小时后,他带我进入未婚妻住过的那所房子。一扇灰色的玻璃门框打开后,我嗅到了静水流深的冷意,缺乏女人温度的极简场域,没有波西米亚式的凌乱。

一对榉木圈椅的旧漆剥落,露出清晰木纹,简素沉默,老条案上摆着几盆植物。桌上米白鼬色的细口烟灰杯,低温烧制的粗粝感泛着莫兰迪低欲的灰,一道浅棕的线条从侧面割开,塞满了燃尽的烟头。三面墙壁各悬挂一幅油画,他的画色调昏暗,深浅不一的划痕藏着不易察觉的突兀。每面墙上的画都出现一种动物,餐桌尽头两匹不同颜色的马撕咬彼此,背后荒野上尽是漠然观望的人群,遥远渺小如黑色蚂蚁。楼梯下方半只即将开屏的孔雀,正在靠近女孩裸露的小腿。他最满意那幅挂在常坐的官帽椅背后,面露愁容的瘦弱女孩抱着小狗,身后是一只落魄的棕皮犬,好像有什么苦衷,穿着笨重拖鞋的路人匆忙赶路,低饱和度的暗蓝漫无边际,这幅画完成了十一年,没有任何装裱,局部的国产颜料开裂掉色。

房间还没来暖气,我的身体在来见他的路上,汹涌地流血,我抱怨寒冷。他拿出最厚的羽绒服让我穿上,替我倒热水。我顺着码放小木匣和旧书的楼梯,进入他的睡房,音箱连接上音乐。矮柜上散乱着图纸,我抽出一张被塑封过的油画系毕业照。十几年前每一张脸被后期处理得发白,像是昨天才拍下。我一眼认出站在后排的他,清瘦干净,平和的脸上有男孩式的朝气。音乐播放The Blower's Daughter ,坐在电脑面前若有所思的他,抬头说道,这首歌听了心里难受,大学的时候常听。

他在大学没有逃课和恋爱,而是陷入了对绘画完全的迷恋。线条软硬的质感,虚弱或饱满的形状,这些抽象的情绪对他充满了魔力,一幅作品经过几天构思出,一两个小时就能迅速完成,创作满意的作品可以狂喜到手舞足蹈。

大学毕业后,保尔逃避回家做美术老师,和朋友租下美院附近旧厂房,用两台数码相机置换装修费,开了一间有壁炉的酒吧。他们在墙壁上涂鸦,听Radiohead的音乐,看戈达尔蔡明亮侯孝贤的电影,想象着卡夫卡昆德拉笔下的布拉格。

酒吧盈利微薄,没人照看时,客人自行结账。它像一个可以谈论艺术和思想的据点,来这里的人都在虚度时光,有吸毒的人,也有学术名流,摄影系女生发呆观察地面上蚂蚁活动,有抑郁倾向的德国老师一直在碰杯却不与人交谈,留学生喜欢带自己国家的啤酒坐到凌晨,也有人拿出难得的好茶叶在酒吧泡茶。

南方湿热的夏天,保尔在附近的公共卫生间洗澡,午饭有时候是一锅炒白菜。天冷后烧壁炉,是靠树下捡木柴和货运铁轨附近捡煤,他酷爱玩火,试过点燃松节油几乎烧毁画室,看着火燃烧的时候,心中会涌出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路过秋天野地的荒草,察觉到身体里玩火的渴望,他就会去点燃它们,欣赏那些正被烧成炭黑的草木。他们活捉一只耗子,浇上油将它点燃,重现刘小东油画里的场景:河边两个颓废无聊的青年对着燃烧的耗子,以此度过生活的煎熬。

刚来北京时,保尔在大学同学的沙发上睡了两个月。同学说他自从来到宋庄,如同消失。他的双眼倏然垂下,不躲避地承认,因为这些年自己没有成绩,他参加过画展,并没有改变什么,他眼里是克制的失落,唯一不受侵扰的浪漫对象,是自己的画,他清醒着说出,画画给我很多快乐,我很满意我的画。

房梁摆列一排使人联想远古质朴的袖珍雕塑,有行走中的牛马,代表某段时期图腾或者信仰的造像,都是保尔完成博物馆微缩景观工作后留下的素材,雕塑是生活,油画才是他的情人,他强调自己只是搞艺术的,不是画家。他已不在画上留下签名,旧的作品打包存放在楼梯下面。

我执意要求看被泡沫包裹的油画,他打开电脑里的翻拍照片:穿着翻领衫的淡蓝色男孩脸部对称目光倾斜呆板,白色小人在蓝绿星球之外的暗黑星河独自划着陡峭小船,被子裹紧身体的一颗后脑勺无视充满直线分割的房间,五个粗糙饱满的颜料盒,一堆如黄昏般残败寂寥的枯荷,夏夜树木枝叶茂密且细弱地生长在湿润月光里。

翻到关于梦境的系列画,他问我可见过秋天的麦田,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梦到同样的画面,漫天金色的麦田,几个小孩的身影在远处奔跑,背后有一个人在眺望他们。麦田是他怀有执念的意象,童年时某天中午放学,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片麦田,见到父亲独自一人弯腰在劳作,割完的麦田在阳光下散发沉郁的色泽,他哭着跑回家。说起记忆中的事,他的双瞳变得用力,好似碰触到真实的画面,迸发出可以陨落碎星的光芒。

他渴望摆脱流浪汉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有一个女人,他会给她放音乐,她饿了,会给她煮粥吃。过去的六年日子,他并非孤身一人,和固定的女人保持着疏离又依赖的同居关系,他说已经成为过去,完全不想她了。我惊呼怎么可以对六年的前任如此轻描淡写。在我的道德胁迫下,他收起无所谓的口吻,仍表露出无挂碍的洒脱,只打算一心面向未来。

我没有按捺住表演的冲动,立刻钻入这个空白不存在的角色,我说饿了想吃粥,他顺从我的意愿,立刻站起身去厨房。

我预感到,他已经知晓我的到来是给他占有的,我一早说了身体在流血的事实,他没有面露失望,我一刻不停地问他问题,我期待他主动靠近,但他采用淡然和礼貌的方式反馈,我不知道和他之间的界限如何消融,莫名的能量已经在储蓄之中。

我跟着进了厨房,对着他的背影说,我羡慕你,有一段和艺术相处的纯粹日子,我想成为你,你很自由。他淡淡回应,自由就是贫穷的代名词。我笑了,贫穷却不能等于自由,艺术至少能提供自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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