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原连连赶到医院,为时已晚,许彩玉的病床空空如也,秦朗天双目通红,一动不动地坐在家属椅上,见到高原进来,才起身哽咽道:“已经推到太平间,明天火化。”
高原只觉得双膝一软,便伏在病床上低低地哭起来。
秦朗天劝不住,只得由她哭了一阵,过了很久伸手去搀扶,却根本拉不动,又不敢造次去抱,最后提着她的腋下才半扶半抱地搀到椅子上。
高原直哭得筋疲力尽,手脚发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伤心,只觉得许彩玉的离去,令自己心里越发惶恐无依,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止不住地哀恸。
她背过身,蓬头垢面地靠在墙壁上,不住地小声啜泣。
只听秦朗天在身边说道:“不要难过,她走的时候十分平静,没有吃一点苦,我们应该欣慰才是。”
高原伸手用衣袖胡乱地揩了揩眼泪,定一定神问道:“明天告别仪式有人来吗?”
秦朗天苦笑道:“大家肯定都喝喜酒去了。”
高原怔怔地望着空病床,忽然问道:“你也想去?”
没想到秦朗天摊一摊手回道:“我有什么办法?”
高原感到一阵心寒,一时间连看都不敢看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道:“明天我来。”
许彩玉的骨灰先在家里安置几天,再由秦朗天送回老家。
两人的家位于郊区,首付的钱是许彩玉之前做吃播时存下的,生病以后,秦朗天每月从工资里匀一部分还房贷,经济拮据,白墙壁水泥地,装修得十分单调。
许彩玉常年住在医院,屋内没留下多少私人物品,收拾起来倒也方便。
袁成龙的大红喜帖拆封过,随意地丢在沙发上,赤红的蜡烛一直烧着,滚烫的烛泪一滴滴淌下来,跳跃的火焰忽明忽暗地扑闪着,映出两人煞白的脸。
恍惚间,一时分不清到底在办红事还是白事。
高原拾起喜帖看一眼,低声问道:“现在不都流行发电子请帖了么?”
秦朗天说道:“袁成龙老家的习惯,喜事要大张旗鼓地办。”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高原顿一顿,问道。
“先把彩玉的骨灰送回去,然后……努力赚钱吧。”秦朗天一五一十说道。
高原点点头:“必须的。”
“高原……”秦朗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段时间,厂里有些动荡,虽说有李钊在,但事无巨细,你还是自己小心点好。”
高原冷冷问道:“是赵春来说的?”
秦朗天讪讪地低下头,没作声。
高原别过脸道:“我和赵春来没话好讲。”
天色暗下来,这时,小区里不知哪家开始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放足十来分钟。
爆竹的硝烟味逐渐弥漫上来,呛得喉头发痒,秦朗天起身去关窗,探出半个身体张了张,回来说道:“对面有户人家结婚。”
高原嗤笑一声:“这肚子多遮不住了,才挑这么冷的天结婚。”
秦朗天心不在焉,似在想心事,过了好久才慢慢开口说道:“我想现在赶过去。”
高原沉默半晌,才勉强说道:“等你赶到,酒席都散了。”
秦朗天想也没想,随口说道:“也总比缺席强。”
高原僵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秦朗天不禁问道:“李钊没喊你吗?”
高原没好气道:“不是你叫我自己小心点嘛。”
秦朗天看一眼手机,时间已经不早了,不便同她争论,取过外套说一句:“先走了。”便关上门离去。
高原跌坐在沙发上,凝视着许彩玉的遗像,喃喃道:“你看,我哪里帮得了他。”
第二天一早上班后,众人还没来得及聊昨晚婚礼的盛况,便被一记重磅消息炸开了锅:业务线的分管领导换人了。
利益相关,几家欢喜几家愁,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
趁中午吃饭空档,高原问邵微:“发生什么事了?”
邵微拨动着盘中的饭粒,低低说道:“你不知道么,林总退位,现在轮到张总掌权了。”
高原奇怪道:“高层换位,怎么也波及不到我们吧。”
邵微深深地看她一眼,说道:“头一个波及的就是李钊,你说会不会轮到我们?”
高原心里一惊,连忙问:“怎么?”
只听邵微说道:“张总和他早就互看不顺眼,李钊还为此提过离职,是林总拦下来的。”
高层权力相争,高原不便评价,但觉得此时心中俨然乱麻一片,一时理不出头绪,只是怔怔地望着邵微不说话。
邵微仿佛有些疲倦,捧住头,慢慢说道:“第一次见到李钊,还是大四在总部实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后来又见他对蒲冬梅都不冷不热的,更加不能自拔,求着我妈找人把我弄进来。但凭良心讲,李钊不是一个好相处的男人,对着他,我没一天舒坦过。这次万一再闹个鸡犬不宁,大不了回家听我妈安排得了。”
高原轻轻说道:“这些年,你人也骂了,风头也出了,喜欢的人也追求了,不亏了。”
邵微微微一愣,垂下了眼,良久地沉默了。
之后,高原感觉比之前更加忙碌,每天有做不完的PPT和各种汇报材料,办公室里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李钊的身影,想必不是在外出差就是在去汇报工作的路上。
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这天,依旧加班到深夜,高原捧着一堆文件,只觉得头昏脑涨,气闷难当。
秦朗天已正式入了赵春来的阵营,两人很少交谈,高原独自走到外面露台透气,碰见同在露台上抽烟的高军。
“高大哥。”高原喊一声,走近。
高军边掐灭烟边打招呼:“已经连加三宿的晚班了罢?”
高原笑道:“可不,加得脑仁疼,出来透透气。”
两人立在露台上,放眼四周全是一连片灯火通明的大楼,高军一栋栋地指过去:“这是支付部门,这是后台部门,这是数据部门……知道咱们厂还有一个外号么?
“什么?”高原不禁问道。
高军看着她笑,慢慢吐出几个字:“夜厂(场)。”
高原也笑了:“叫老板们听见该不乐意了。”
高军出神地望向远处,吁出一口热气,说道:“老板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高原好奇道:“高大哥,你每天这么个加班法,嫂子没意见啊?”
高军不置可否地一笑:“去年这时候,我连续加班一个月都不着家,好不容易回趟家都大半夜了,她还敞开门拼命跟我闹:‘我就是要让邻居知道,我赵嘉敏也是有男人的,我男人没坐牢!’”
这次,高原笑不出来了。
高军将胳膊肘架在扶栏上,悠悠说道:“过完年辞职走人就好咯。”
高原一惊,转头问:“怎么你要走?”
高军做一个“嘘”的动作:“别跟别人说哈,还没公布。”
高原急道:“老板同意了?”
高军是李钊的亲信,心里默认和她一个派系,说话比较随意:“他准同意。”说着给她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谁让咱俩都姓高呢。”
高原神色尴尬,连忙澄清:“别瞎说。”
高军转过身,望着这座城市荒芜的夜空,正色道:“老板……还是外面的环境比较适合他。”
高原略忖顿,终于问出了心中长久的疑惑:“老板为什么要回国?”
“他的partner走了,项目搞不下去,当时只有林老板肯继续投。可他只会埋头做产品,其他一概不管。”高军转头看她一眼,不自觉的“嘿”一声说道:“有时候,觉得你俩还真像,你就是渡他的人。”
高原低头沉默不语,良久才嗫嚅道:“像我这样的人,渡得了谁啊。”
高军抬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高原问道:“什么时代?”
高军扯一扯嘴角,说道:“还没整明白互联网是个什么玩意儿,AI就上来了。眨么眼儿,天都变了。”
高原低声说道:“听说内容线已经开始整顿,算法一上,根本不需要人工了。”
高军说道:“昨天还看到网上有人在问:互联网行业那些35岁以上的人都去哪儿了?”
高原苦笑道:“说的这行跟吃青春饭似的,被榨干用尽了就扔掉,我们又不是甘蔗。”
高军也笑道:“没啥,以后你就说,像我一样,回家种地去了。”
“你可是猎头名单上的头号人物。”高原不可置信地说道。
高军不说话,沉默很久才说道:“风景都看透,只剩下赚钱就没意思了。”
高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军半开玩笑道:“老妹儿,别舍不得,年轻时什么都想要,到了一定岁数不得一件件还回去。”
面对一次次的离别,高原始终学不会适应,心中倍感凄惶。
她怔怔地看着高军,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高军还想同她唠嗑几句,已经有人过来催:“高大,老板洛杉矶视频电话。”
高军转头“啐”了一口:“算准了老子没下班,那头还是大白天。”
高原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
部门众人当中,高军是为数不多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不管是认李钊的面子,还是真心认可她,高原都心存感激。